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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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潮妈妈如期来到北京,在小可安排下,找邓文宣看了病。妈妈颅内左侧基底节区发现一个阴影,无锡当地医生怀疑是胶质瘤,俗称脑癌。邓文宣看后表示只是个钙化灶,对快六十岁的人来说属生理性。引起头痛的原因很多,比如动脉硬化,目前看没致命问题。离开医院海潮送妈妈回家后,赶着去了公司。得知妈妈无大碍他查了下手机,提示邮箱已有上百封未读邮件。到公司开会、与人谈话、处理邮件……饿着肚子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其间去茶水间喝了几杯咖啡,冰箱的酸奶、面包之类看都不看。妈妈在家会给他准备吃的,他不想浪费了胃。
妈妈给他包的鸡肉小馄饨,馅调得很嫩,入口即化,拌了两份味道清爽的凉菜。参加工作后,动辄一大桌菜肴的应酬改变了海潮对饮食的期待:不光要可口,还要简单。吃完饭陪妈妈出去走了走,妈妈催他回来早洗早睡。这几天儿子为她费去不少时间,工作不能停,只能夜里加班,睡眠严重不足。
洗澡时妈妈问需不需要帮他搓搓背,他不禁笑起来。在妈妈那里,他算是长不大了:水果蔬菜吃太少对身体有害,睡觉太晚对身体有害,在外面吃饭对身体有害……妈妈对他的观察、监管甚至细到:刷牙时漱口太马虎,牙膏沫漱不干净,里面的氟对身体有害!
海潮拒绝了妈妈帮他搓背的请求,跟妈妈开玩笑:“您就是想借机偷窥我的胴体!”
妈妈“哼”一声:“就你那胴体,我从一尺来长看到这么大,”用一只手比了个高度,“看得我够够的了——到底需不需要帮你?”
海潮笑说:“您消停会儿吧妈,我都多大了!您不在这儿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妈妈说:“现在我不是在这儿嘛!”
海潮说:“您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吧?”
妈妈不吭气了,看得出她心里有事,拿不准该不该说;说,怎么说?好一会儿后,她这样说:“所以呀,我得把你交到一个我放心的人手里。”
——没提小可。母子俩心照不宣。妈妈这次看病小可全程奉陪,周到客气彬彬有礼,等于向双方父母宣布了他俩目前的关系。
妈妈从一开始就喜欢小可,从来没喜欢过陈佳。她对儿媳的要求是人品第一,她觉着陈佳人品有问题。这感觉跟儿子说过,儿子不听她便不再啰嗦。她对成年后儿子的管理原则是:小事她管,大事他自己做主。
海潮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妈妈仍坐原处没动,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海潮走过去替她把电视打开,她不耐烦地摆手:“关了关了!闹得慌!”
逼得海潮不得不问:“妈,想什么呢?”
妈妈说:“生气!你说她凭什么?”“她”是指小可,“该解释的,你都给她解释了,不听!没用!她一直这么小心眼吗?她要就这么小心眼,我看也罢!”
海潮笑:“哟哟哟妈,我还没受伤您先受伤了!”
妈妈不笑:“听我说海潮,小可是不错,但不错的女孩儿绝不止她一个,我就不信我这么优秀的儿子,会找不到满意的!不去想她了,随便她,总有一天她会后悔,明白她失去的是什么!”
海潮道:“妈,咱得允许女孩子耍耍小脾气小性子——”
妈妈说:“不是不允许,得分时候!你工作这么忙压力这么大,你妈又病,她不知道吗?!”
海潮很难过,他知道妈妈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慰他、安慰她自己,她舍不得小可。从前,偶尔说起小可缺点,诸如过于单纯、能力差之类,妈妈都不愿意听,都要为她辩护:她还小!其实,当年的陈佳比现在的小可小好几岁,妈妈从未有过这样的宽容。他在妈妈身边坐下,抱起妈妈一只胳膊,说:“妈,妈,妈!是谁说的来着?——她还小!”妈妈很快要走,他不想让她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
听他这样说,妈妈的激烈情绪有了点松动,叮嘱:“忙过这段,好好跟她谈谈?”
海潮说:“放心!”
这天,送妈妈走后海潮从机场直接去了光瑞药业。迄今为止,“脑神宁”销售量一直未达理想状态,光瑞拿出了新方案,海潮与向飞约好面谈。下午三点,海潮准时赶到,沈画带他去了向飞办公室。
寒暄坐定,向飞说的头一句话是:“听沈画说,你和邓小可感情出问题了?”
海潮皱起眉头:“沈画怎么这么八卦!……谈正事?”
向飞摇头:“沈画这不是八卦是职业敏感,你和邓小可的事对我们来说,就是正事!”
海潮沉默了。他之所以迟迟没找小可,“忙”是借口,光瑞上市才是他真正的心理障碍。小可最初曾认为过,他选择她是因为她“有一个能给你妈治病的专家爸爸”,好不容易她相信了自己,因妈妈突然来京看病他的不当处理,令她重新开始了怀疑。光瑞上市与她爸爸之间的紧密联系她非常清楚,这时他若急于改善关系,只怕是会南辕北辙。
向飞坐旁边哀叹:“唉,一向认为你做事思路清晰方法可靠,怎么一到感情上就糊涂?说到底还是年轻,容易为感情所困。”恨铁不成钢地,“无论如何都不该先道歉再求人啊!叫谁,都会觉得你道歉是为了利用!”
海潮也叹:“事后想是这样,可当时——唉,一个字:寸!正吵着架呢,我妈要来看病。我能跟我妈说我和邓小可吵架了您过两天再来?不能——”
向飞接道:“直接说你妈来看病行不行?你这种做法就像我们的销售新手,以为贿赂就是一切——”提前把手掌挡对方脸前请他免开尊口,“感激和贿赂的区别在于,一个后给钱一个先给钱,你等于先给钱!在邓家人的价值观里,是对他们的侮辱……”
海潮不想再说这个,苦笑笑:“向总,我们谈方案?”
向飞也苦笑:“好——谈!”
海潮给出的意见具体中肯,向飞听了很兴奋,表示马上根据他的意见让项目组修改完善,争取明天发他。海潮走后,向飞让沈画通知项目组开会并订工作晚餐。沈画抽空给小可电话说晚上公司加班,请她帮着转告她妈。
惠涓下班回来,小可跟她说了沈画要加班的事,她只“嗯”一声没说什么,十点钟,来到小可房间:“沈画说没说几点回来?”小可摇头,惠涓下颌一抬示意:“给她电话,十点半到家!”
小可道:“算了,妈,别难为她了。”
惠涓眉毛一扬:“怎么是难为?我这是关心!”
小可说:“公司加班,她不可能想几点走就几点走——”
惠涓拖着长腔:“加什么班啊?喝酒啊还是唱歌啊?跟什么人在一块儿啊?”小可语塞,惠涓气哼哼地说:“不在我这儿,您爱怎么做怎么做;在我这儿,出了事就得我负责……”客厅座机响,她急转去接电话,走前撂下一句:“你给她电话!”
小可没理,遂埋头看书,没想到妈妈接完电话又回来了,一只手挥着:“知道谁的电话吗?沈画她妈!问她闺女回来了没有——不放心啊!不是我难为她吧?……跟她说了没有,十点半回家?”
小可被搅得烦死了,放下书,身子向后一靠:“妈,你们到底担心什么呢?担心——她和那个向飞?”
惠涓哼:“她要真能和向飞成了,倒好了呢!我担心她一厢情愿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现在的女孩子太不自重,现在的社会风气太糟!……哪天有空,得带她去查个体!”
小可叫:“妈,您把人想得也太龌龊了吧!”
惠涓一字一顿:“但愿是我‘想’得龌龊!陪酒陪唱跟老板回家过夜——小可,你和沈画是活在两个世界里!你不信我,自己上医院妇产科问,现在未婚先孕的、得性病的女孩子,还有因为多次打胎一辈子不能怀孕的,有多少!”这一番话说下来,把自己说得都冒出了微汗:“给沈画电话,马上!”
小可实在不想打:“要不您打?”
惠涓急躁地:“你打!我不能跟她正面接触,万一闹顶了,没余地了!”
小可电话打来时沈画忙得不可开交,她身后,是同样忙碌的项目组成员。沈画手下忙着,歪头耸肩将手机夹住,说十点半她肯定回不去。小可没办法,只得委婉说出惠涓不相信她在公司加班的那层意思,沈画听得心头冒火,为顾全大局息事宁人,还是决定了忍。想想,她说:“要不这么着,我发张加班的照片给你,你给她看?”
小可拿着手机到客厅,惠涓刚挂上沈画妈四十分钟内打来的第二个电话,气得跟小可发牢骚:“你二姨也是,老给我打电话催我!自己闺女自己不敢管,逼着我管,我怎么管?!”
小可赶紧把沈画发来的工作照送上:“妈,您看!”惠涓眯细了眼看,小可解说:“沈画怕您担心,发了张工作照。这么多人一块儿,在公司,能有什么事?哪方面的事都不可能有!我转发给二姨看!哎,她手机能收彩信吗?”
惠涓为女儿的天真轻信叹气:“小可,你知道她这是啥时候的照片?……这么着,你跟她说再发张照片来,发张——右手摸后脑勺的,就这背景!”
小可叫:“妈!过了!”
惠涓道:“叫你说你就说!”
小可说:“没法儿说!”
惠涓拿起电话:“我说!”
惠涓的无理彻底激怒了沈画:她拿她当什么了?她就是条流浪的狗,也有自尊!本意不想把事情闹大,奈何情绪全不受意志所控,开口即爆发:“没空没空没空!我忙着呢!”不待对方说话,用全身力气按死了手机。
项目组工作的人们被沈画突如其来的高声吓了一跳,纷纷扭头向这边看,向飞快步来到浑身哆嗦的沈画身边,未及开口,她挣扎着说句“我去趟洗手间”,抽身离去。
沈画在洗手间隔断里恸哭。远离父母只身来京,迄今为止,上当受骗艰难求职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她咽下了所有的苦,可是,人的承受力有限,这肆无忌惮的人格侮辱终于让她崩溃。
恍惚间,听到洗手间门开,有人进来,她生生压住哭声,伸手锁上隔断的门。
刚进来的那人哗哗地小解,小解毕,出去洗手,洗完手,又磨蹭了好一会儿——大概在理妆——方才离开。沈画再次出声恸哭,经过方才的压抑,哭声变成了深沉的呜咽。
惠涓开车风驰电掣向光瑞药业公司狂奔。路灯映照下她的脸一明一暗,那脸铁青。跟她对骂摔她电话——她居然敢!放了电话拿上车钥匙出家门,睡衣都没换,谁也拦不住——她要去光瑞公司看看她到底在不在,不在,立马从家里滚蛋!走前,让小可把她东西给收拾了。小可推托说万一她在公司呢,惠涓话从牙缝挤出:“她要是在,”一指对面窗子,“我从这窗子跳下去!”
惠涓在公司门口被保安拦住,保安打电话给楼上找沈画,接电话的人说沈画在洗手间。惠涓听后并不多说,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等。”她根本就认为“沈画在洗手间”是事先串通好的托辞,捉贼捉赃,她等,哪怕等到天明!
沈画在洗手间镜子前看自己,眼睛用凉水敷过了,仍然红肿;包不在身边没办法补妆,只能先这么出去,尽量躲开人拿上包找出化妆品来遮盖。没想到一出卫生间门就碰到了向飞,准确地说不是“碰上”,向飞已在这儿等了她一会儿。得知惠涓来到公司楼下,联想适才沈画接电话时的爆发,向飞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沈画和邓文宣老婆闹矛盾了。
沈画的样子让向飞心疼。白中透蓝的眼白布满通红的血丝,眼皮、鼻头都是红的,唇却灰白。想问她到底因为什么,想帮她,想安慰她,但知道都不是时候。不管因为什么,她跟邓文宣老婆翻了脸是基本事实,这种情况下尽快满足邓文宣老婆要求,乃当务之急。
沈画跟向飞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决意不跟惠涓回去,甚至不屑下楼见她以自证清白。向飞严厉道:“你必须跟她走!马上!”缓和下口气:“跟邓家闹顶了,对公司没好处。”
沈画蒙了。尽管向飞所言于他们二人是心照不宣的事实,但他如此直白说出,是第一次。好不容易她缓过点劲儿来,问了她一直想问一直没敢问的那个问题:“那,您,您安排我去,也为这个吧?”
向飞镇定道:“这个是哪个?”
沈画道:“向邓家证明您的清白啊!”
向飞打哈哈:“清者自清,还用得着证什么明!”沈画张着肿胀的眼睛看他,几秒后转身走。向飞目送她走直到消失,一动不动。
沈画乘电梯下楼,身体贴着光滑冰凉的电梯金属壁,心随着下降的电梯下沉,沉到极处反而沉静,于沉静中她冷冷地想:这个世界没有上帝,你的上帝是你。
见到惠涓先感谢,后道歉,再解释,把自己电话中的不冷静归咎于当时工作的忙碌。身段放得极低,诚恳到了谦卑。惠涓全没思想准备,满脑子满肚子的狠词儿怒火生生给顶在原处,大张着嘴愣好一会儿后方说出话来,喃喃着语无伦次:“主要是你妈……一晚上给我来三个电话,她不放心你,又够不着你,只好找我……我跟她说了你加班,你不是也跟她说了吗?不管用,她就是不放心!……我也是没办法,只好过来看看……”
沈画说:“小姨,您是长辈,您怎么说怎么做都是为我好……不说这些了,咱们回家?”挽起惠涓胳膊走,边道:“这么晚了,还让您来接!我来北京给您添了太多麻烦。我想好了,争取尽快找个男朋友,搬出去住。”
惠涓天性吃软不吃硬,听沈画如是说不仅消了气,转而为对方担心忧虑:“找个合适的男朋友可不容易,别人咱不了解,小可我清楚——”
沈画很快道:“我上去找!”
小可看完书睡觉时快一点了,去卫生间洗澡发现沈画屋灯还亮着,轻轻推门探头进去,见沈画抱着个笔记本电脑坐床上查的报名流程。得知沈画预备上节目相亲,小可为她难过:“画姐,我妈那人你还不了解?干打雷不下雨刀子嘴豆腐心,你就踏踏实实住这儿,她不能把你怎么样!”
沈画说:“不光是因为你妈。主要因为我年纪大了,再不抓紧就真得剩家里了!”态度认真,不像是在赌气。
小可小心地问:“那,向飞呢?打算放弃了?”
沈画一笑:“从来就没得到,谈什么放弃。”
虽是笑着,难掩凄凉,小可进屋在床边坐下,歪头看着她脸:“画姐,你对向飞感情那么深了吗?”
沈画想想:“——有过‘那么深’的时刻。那天我喝醉了,他把我带回家,从头到尾,特别绅士,交谈后,发现他知识面很广,人很正……”
无端地,脑子里冒出他们第一次相遇前后的情景,那情景她一直试图从脑子里删除,一度删除成功,此刻悠然浮出栩栩如生:孙景、主卧、浴缸、白纱帘上婆娑的树影……耳边甚至响起当时楼下传来的向飞地呼唤:“小孙!”……她禁不住脸红心跳,禁不住把头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够制止住大脑的运转。她不得不正视她一直回避的现实:他不相信她!之前她一直骗自己说,他的犹豫、他的保留、他的无情严厉不容置疑,是因为他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哪里是!古往今来,男人征服世界很大一部分为征服女人,看多少成功人士——正直、不正直的——身后不都得有那么一个、几个女人?
小可以为她是难过,尽职尽责安慰:“哎呀,至于嘛!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他比你大那么多,还结过婚还有孩子!……真不明白这人怎么想的,你他都看不上,还想找什么样的?”
沈画慢慢地说了:“他呀,不是看不上我,是不相信我,他怕我看上的是他的钱。”
小可不明就里,顺着她的话顺嘴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不走心的安慰话很容易撮火,沈画尖笑:“哈!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不说别人,郑海潮,刚开始不也是在你面前装穷?”
闻及“郑海潮”小可脸霍然变色起身就走,沈画慌忙从床上跳下将她拦住。只顾自己痛快全不管对方感受,或者不如说,潜意识里,她就是要拿小可的痛苦来消解自己的痛苦——对别人她可以这样,对小可,她不该!
好不容易把小可拖回来按坐床上,却不知说点什么好,想了想,到衣柜那儿打开柜门,欢快道:“帮我挑一下衣服?”小可沉着脸不吭气,沈画走过去,蹲跪她跟前仰看她的脸,一只手扶着她的腿摇:“小可小可,看在我这么倒霉的分儿上,原谅了呗?”
小可无可奈何苦笑,开腔道:“挑衣服干吗?”
沈画自嘲道:“演出啊!上!”用手划拉着挂在柜子里的衣服:“穿什么好呢?”
小可道:“看你想给人什么样印象了,知性的、贤淑的,还是萝莉的?”
沈画辛辣笑:“都这把岁数了还萝莉?就知性、贤淑中选吧!”
小可也笑了:“别那么消极嘛,没准真能钓回条大鱼呢!”
沈画却不笑了:“大鱼指什么?……有钱人吗?……在你们眼里,我只爱钱?”小可显然是这样认为的,没吭气。沈画也没吭气。
那晚向飞在公司加班到家已是凌晨。家里头干净整齐,显然钟点工来过了;钟点工每周来三次,每次三小时。向飞单身五年,头半年过得混乱不堪,后来渐渐形成了一套良好的单身秩序。要说这还得归功于孙景。孙景毛病突出,优点也突出:脑瓜灵活、善解人意。是他提议向飞请钟点工。钟点工的好处在于,既可保证家务有人做,又可避免住家保姆给主人,尤其男主人带来的种种不便。
向飞来到二层进卧室。双人浴缸显然刚刚刷洗过,灯光下白得放亮。这大浴缸是当年装修时前妻坚持安的——她当时尚存复婚想头,他很不以为然。安它做什么?一个人泡澡,这么大池子得多少水?水不值钱,但不该浪费。两个人泡,谁和谁?他和她吗?她的裸体他看都不忍多看,怎可能与之共浴!女人即使没生过孩子,上了三十肌体都会变化,瘦的会松弛,胖的会出横肉,不胖不瘦的也会筋肉凸凹分离。健身能保证的只是不长体重,属于少女身体的流畅浑圆留不住。作为正当年的钻石王老五向飞阅尽人间春色,尤其离婚之后,在这个问题上很有发言权。
他阅过的女人里不乏年轻女孩儿,奇怪的是,他竟没跟其中的任何一位共过浴,究其原因还是没有兴趣。她们打动他的只是欲,没有情。她们对他的兴趣是钱,他对她们的兴趣是性。不是没想过好好游戏一番玩他一番,往往事到临头便没了整这些花样的兴致。
如果不是第一次的相遇,向飞会无条件爱上沈画。除了漂亮,他喜欢她的生动、聪颖、激情,还有顽强和努力。多少次了看着她他想,投入地爱一次吧!每每临渊而退。一想她竟能和孙景勾搭成奸——这个“奸”属意气用词——得知对方是司机立时弃如敝履,便生兔死狐悲之感。虽说从商多年,文人天性不改,随着岁数渐长,更是有种玩不起了的紧迫感,越来越渴望一份稳定的感情,渴望能与一个他爱的、爱他的女子共同生活,共浴,共度余生……
周末,向飞约海潮小坐,约在了家里。再次修改后的“脑神宁”销售方案得到有关各方认可,使他们紧绷的神经得以短暂松弛。他带海潮参观他的住宅,如所有来过的人一样,海潮一下子为那只与卧室相连的大浴缸所吸引。很少有人家会这样装修,此为向飞前妻从外国电影里得到的启示。
海潮看着浴缸和正对着浴缸的大床,眼里浮出自以为会心的笑。向飞不点破、不解释,跟着笑,笑着道:“现在你也单身了,对成功男人来说,单身意味着绝对的选择自由,满园春色任你——”
如果搁从前,海潮会就这话题与向飞敷衍,女人是一个能迅速拉近男人关系的话题,此刻他不肯——此刻谈这些仿佛是对小可的背叛——毫不客气打断对方,说:“是。可惜我没这个福气,不好这口。”
向飞问:“你好哪口?”
海潮简洁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吧。”
向飞沉默片刻后道:“其实我也是,”纠正补充,“感情上也是。”然后,他说了,关于沈画。
沈画去了南京,参加录制。虽然这事是他的提议,但他那不过是为表明心迹,见她一直迟迟没动以为这事算过去了,没想她不哼不哈完成了报名、面试等一系列手续,真的去了。此一去对向飞来说吉凶难卜,凶多吉少。沈画这档次的女孩儿一经这个平台的强势传播,势必如脱了线的风筝,扶摇直上离他远去……
海潮不明白,既然爱,为什么不能直抒胸臆?此时他们已在一层客厅坐定,茶几上是整套的工夫茶具。向飞烧水、冲茶、淋罐、烫杯……动作熟练流畅一气呵成。他不嗜烟酒不爱咖啡,只好茶。海潮接过他递来的半个乒乓球大小的茶杯,喝下,向飞期待地看着他问:“怎么样?”
海潮赞:“好!”他不懂茶,但懂得分析,看这喝茶的阵势,说“好”断然不会有错。没想到向飞接下来还有问题:“什么茶?”
海潮只能猜了:“绿茶?红茶?茉莉花茶?”
向飞不禁苦笑:“给你这种茶盲喝我这茶,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海潮大笑,先承认自己确是茶盲,后虚心求教:“这什么茶?”
向飞斜他一眼:“武夷山大红袍。”
海潮忙道:“听说过!很有名!”
向飞皱眉一笑:“这茶,早年间,全国年产量,八两。周恩来——”停住,“周恩来听说过吧?”
海潮气道:“没有!”
向飞笑起来:“你们这些八〇后,有知识,没文化。……周恩来拿它搞外交,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赠他四两,谓之,送他了‘半壁江山’!”
海潮再看那茶肃然起敬,捏杯尖嘴轻啜,努力品尝后咽下,仍不得要领。向飞摇头直叹,起身拿瓶矿泉水放他面前:“你喝这个!”
海潮笑:“好,好好!对我来说确实区别不大——没区别!”
向飞独自品茶,徐徐咽下,说:“就这一口,百元不止!”海潮不信,餐厅、咖啡厅哪里没有大红袍,一壶才不过几百。向飞道:“能一样吗?……我这茶,500克,十万!”
海潮摇头:“炒作吧,炒作的结果!”
向飞也摇头:“炒作只对外行管用,对内行——”不再说,不屑再说。海潮亦知趣地闭嘴。他固然不懂茶,却懂得对陌生领域心存敬畏。
向飞自斟自饮:“这茶于你是,明珠暗投;于我是,”卡住,片刻找到了一个不那么恰切的词儿:“——珠联璧合。”细细品茶,缓缓说道:“——人和人也是一样。”
海潮笑:“向总所指,是不是沈画?”
向飞不笑:“她上那节目,她那条件,肯定能找到一个硬件不错的。如果那个人只硬件不错,对她来说就是明珠暗投!”
海潮真觉得不解:“向总,邓文宣完全构不成你俩之间的障碍,你只要跟她说清楚,等这段时间过去——”
向飞一笑:“我只是拿这事说事,欺人、自欺罢了!”
海潮道:“你真怕的还是,沈画爱上了你的钱?”
向飞欠身拿起茶杯,却不喝,凝视杯中那一小口昂贵的金黄色茶汤,说:“我不怕她爱上我的钱,怕她只爱钱。”真想跟海潮说一下孙景,咬着牙没说,“北京有家女学馆听说过吗?专收年轻女孩做学员,办学宗旨是:如何跟成功男士打交道。这算含蓄的;直白的,成都,办了个培训班叫‘如何嫁个千万富翁’,四十个课时学费一万,真有人报名!你说,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了?”
海潮想起小可。第一次见,她坐他对面宣布:“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安静清爽坚定,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而今,阴差阳错二人误会越来越深,关系岌岌可危,而在与向飞的合作结束前他实在没办法面对她。他必须抓紧时间面对,刘旭刚说,感情凉不得!
海潮果断打断向飞:“向总,我们说一说公司上市后的股值?”神情严肃。向飞愕然,不明白他态度、话题为什么陡转,一时拐不过弯,片刻后道:“今天我们能不能彻底放松一下?”海潮坚决摇头。
小可坐邓文宣办公室等爸爸。门开,邓文宣手术完回来,小可起身迎了过去,欢快地道:“爸爸,告诉你个好消息啊?”
自从有了海潮,小可很少专程跑医院找他了。女儿有自己的感情归宿固然让他高兴,同时难免失落。但开门看到女儿在时,他不仅没有丝毫喜悦,相反,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她真的没别的感情出口了吗?她和海潮真的不行了吗?他享受女儿对自己的依赖,但比这重要的,是女儿的幸福快乐,他要她过得比他好。
小可的好消息是:免试进东京大学读研。这确是个能称之为“好”的消息,她可以松口气歇歇了,这孩子近来瘦得厉害,小脸成一窄条,眼睛都变大了,但她的消瘦绝不是因为考研——邓文宣实在忍不住,假装不经意问了:“这事告诉海潮了吗?”女儿登时小脸一沉,邓文宣心随之重重一沉,但再没就此说一个字。他了解女儿,她想说的事不问也会说,不想说问了也不会说,她不说你硬问,只能让她反感。
自此,从离开医院到回家,父女二人的话题全是围绕东京大学,一路欢声笑语。“……东大教授看了我提出的研究课题,左想右想,前想后想,觉得能提出这课题的学生真的是太有才了,应该直接收下她,免得她花落别家!……”邓文宣听着小可朗声大笑,心一阵阵痛:他眼睁睁看女儿受苦,一筹莫展!
沈画录制回来了,春风得意。两天录了四期,四期二十个男嘉宾,二十个男嘉宾十三个选她做“心动女生”。录最后一期时,她与上海某大公司一位年轻高管牵手成功。
夜深了,邓文宣、惠涓关灯休息了,两个女孩儿仍在小可屋里叽叽咕咕说话。小可说:“你们俩一个北京一个上海,往下怎么进行?”
沈画说:“短信?电话?邮件?”想起什么,笑,“跟他要QQ,人家说只用MSN!”
小可也笑:“说明人家有层次嘛!将来怎么办,你去上海还是他来北京?”沈画道:“走着看吧。其实前面三期有几个比他条件好,但我总想,往下会不会有更好的?他是最后一期最后一个。”
于是小可明白,沈画对那人不是很满意:“不满意别选啊,再去录嘛!”
沈画摇头一笑:“这个我想过,但想,再去还不是这结果?十全十美压根不存在。”远的不提,她周围,妈妈一生最大遗憾是嫁了个窝囊丈夫;小姨嫁得很好,不幸福;魏山山和刘旭刚貌似幸福,那种幸福她不想要;如果小可和海潮成了,倒不失为金童玉女十全十美的经典,没成。说明什么?说明这事根本无章可循,只能走着瞧。你“走”了,可能不成;你不“走”,肯定不成。于是她决定:走。
小可听出了沈画的伤感,正寻思说点什么,沈画手机来短信,她拿起看,笑了。小可精神一振,当即凑过去,与沈画头对头看。
短信里那上海男子对沈画说:“不得不说,你对我来说已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我这个人不善言辞,浪漫的话不会说……”两个女孩儿哈哈大笑,小可笑道:“这还叫不会说?太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