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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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可对沈画苦口婆心说得唇干舌燥,中心意思,请沈画帮她查光瑞药业提供虚假信息一事。沈画是向飞前助理,熟悉光瑞业务;目前跟向飞私交好,方便深入。沈画十二万分理解小可,只不明白,她怎么就不理解她?耐心听小可说完那些天真到傻的蠢话,她告诉她,做不到。

    小可有一会儿没吭气,为避免相对无言,扭着脑袋做环视四周状。此时她们在沈画西城区新家,昔日的主卧做了客厅,布艺沙发、现代派的画,靠阳台的窗前是一株巨大的针叶松盆景,树干弯如蟠龙,枝叶参差层叠像一大朵墨绿的云。沈画的艺术感觉、生活品位在向飞援助下,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得以充分展现。

    其实小可非常理解沈画,只是她别无他法:“画姐,我不是让你去陷害谁,只想查明真相。如果查了真的没事,对大家都好——”

    沈画对这种自我中心的冠冕堂皇忍无可忍,笑吟吟插问:“如果查了真的没事,对海潮好在哪里?”

    小可张口结舌,沈画尖锐指出:“你希望以向飞的倒霉来换取海潮过关!我同情海潮,愿意他好,但如果让我在他和向飞二人里选,你说我选谁?”

    小可辩解:“我希望公平……”

    沈画说:“走正当渠道!”

    小可指责:“你就是自私!”

    沈画回敬:“彼此彼此!”

    海潮被取消保荐人资格。尽管迄今为止尚未查出他有重大违规行为,但他的超失常发挥让人无法不怀疑有内幕交易:预先买断光瑞股票使之上市即获利,而后,光瑞通过各种方式将所获利益分配于他。中威基本上是不可能留海潮了,而金融圈就这么大,海潮跌的这一跤自然是尽人皆知,别人也不一定敢要他,即,海潮年届三十面临改行。

    海潮从公司回家,小可正吸地,没想到他这时回来,还不到中午,这段日子他一直朝九晚五按时上下班。她蓦然驻足扭过脸来,明明想问却不问,瞪俩大眼死盯着他看,手中吸尘器在原地轰鸣不止……那副探究、担忧、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海潮反感、烦躁。陈佳看他看得很准,他只能被依靠做大树以光鲜示人,受了伤宁肯独处独自舔舐,一句话,小可的存在目前对他是一个负担。

    他换拖鞋,面朝墙壁躲开她的目光,但轰轰作响的吸尘器表明她仍原姿势在原处窥视——海潮全身燥热几欲发作,忍住。换好拖鞋,转过脸去,迎着她的目光:“吸地呢?”她方如梦初醒伸手把吸尘器关了,他对她笑笑:“公司没事了我就回来了。噢,处理结果出来了,个人资产继续冻结,取消保荐人资格。”说得云淡风轻,设若小可不是业内人士,会认为那结果如同他的语气,轻淡得不值一提。小可瞪得大大的眼睛眯了眯,也许是眼肌抽搐,海潮不容她说紧接着说:“结果出来了,你回日本吧!”

    小可小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海潮到客厅墙角,从搁那儿的塑料包里抽出瓶矿泉水,拧开,喝:“不知道。还没想。哎,中午咱们吃什么?”

    小可拔掉吸尘器电源,收线,道:“西红柿鸡蛋面?”用了问号,但不等海潮回答又道:“不干投行,干别的也行,收入当然不如从前,生活肯定够了,只是——个人资产得冻结到什么时候?你这房子还还着贷——”

    海潮沉声道:“小可,一定要在这时候说这些吗?”

    小可愣了愣,马上垂下眼睑,道歉:“对不起。”

    她这态度——健康人对绝症病人的克制、忍耐、逆来顺受——终于激怒了海潮:“小可,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走,越快越好,回日本去,上学去!你不必有什么顾虑,这段日子你做得很可以了,你的善良你的牺牲精神你的不离不弃大家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相信你也在其中得到了极大满足!……”

    忽然他住了嘴,扭头环视,小可不在了,他甚至都没听到她开门关门的声音。打她手机,铃声在家里响起,他呆立片刻,换鞋追下楼去。

    楼外只有秋阳、秋叶、往来的邻人,没有小可。海潮去了小区的花园、附近的咖啡厅、再远一些的超市,没有。他往邓文宣医院赶,路上分别给沈画、山山电话,说小可若去了她们那儿,马上通知他。

    向飞吃完午饭回公司,远远地,看到了站在公司门口的小可,她同时也看到了他,旋即转身朝他笔直走来。她是来找他的,什么事?他加快脚步迎去。二人走近,站定,没容他问她便说了,直截了当开宗明义,问他在与中威合作过程中有没有提供虚假信息。

    就算光瑞向中威提供了虚假信息,他能告诉她吗?向飞细细看小可脸,怀疑她是不是神经错乱。略一思忖,向飞问:“海潮怎么样了?”直觉海潮那边出了问题。

    小可一摆手:“向总,请回答问题,Yes还是No?”理直气壮咄咄逼人。

    向飞生气了:她凭什么?是,他们倒霉了不幸了,但,与他无关,他仍怀着友情、善意、道义尽可能给予了帮助,她不领情便也罢了,竟打上门来兴师问罪无理取闹胡搅蛮缠,那就——对不起!

    向飞说:“光瑞跟中威的这次合作,对内,开诚布公;对外,光明正大,经得起任何调查——”

    小可道:“好!有您这句话就成!向总,我学金融,在投行干过,请您允许我来调查!”

    向飞难以置信,冷冷地道:“不可以!”

    小可说:“你怕什么?”

    向飞说:“怕你白费力气!”说罢径进公司,小可欲跟进,被保安拦住。

    小可回家。到家门口想起没带钥匙,敲门没人,转身乘电梯下楼,坐楼门口的台阶上等。

    一个少妇牵着个小男孩儿走来,到幼儿园放学时间了。男孩儿约三四岁,刚掌握了说话本领,正是最爱说的时候。老远就听到他在说,听不清说的什么,走近了,听他说:“……今天杨雪哭了,她把裤子穿反了!妈妈,女孩儿的裤子容易穿反,女孩儿的裤子没有证明……”少妇含笑听,不时点头,尽管她点不点头小男孩儿根本看不到也不在意。少妇生得很美,微有点胖,但身边的可爱男孩儿使她的那胖恰到好处,两人相映生辉,宛若圣母圣子。小可目送母子走过,走去,走远,生出羡慕。她曾对结婚、生子暗有抵触,不想当已婚妇女不想成婆婆妈妈,似乎这样就能把青春,把青春恋爱的激情、变幻、美妙留住。此时,望着远去的母子悠然神往,向往他们拥有的安宁、恬淡、温润。

    “小可。”耳边有人在叫,她扭脸抬头,海潮站她身边。她慌得跳起:“我没带钥匙。”

    海潮说:“我找你去了。”

    小可说:“对不起。”

    海潮说:“对不起!”……

    向飞对沈画说了小可找他的事,沈画神情复杂听完,告诉他小可为这事也找过她。向飞奇怪:“她找你干什么?”

    沈画简单概括:“当间谍吧。”

    向飞手扶方向盘眼看前方:“为什么选你?”

    沈画苦笑:“这还用说?我做过你的助理,熟悉公司业务,现在你对我很,”卡住,斟酌着选择了个词儿,“——信任。”

    向飞正在超一辆大货没马上说话,超过去后,淡淡说:“‘信任’这词儿用得不十分准。”沈画没吭气,向飞也不再吭声,车在静默中行。

    在向飞打灯预备变道时沈画开口,嗓子喑哑:“向飞,我,不想看电影了……”他们正要去看,都说不错;向飞闻之回灯直行,在前方掉头,驶向回家的路。

    到别墅,停车下车,开门进家,上二楼主卧,二人几乎没话,相拥着来到正对着浴缸的大床跟前。

    床垫刚换过,由乳胶山棕制成,价值一万九。软而不陷,硬而不硌,舒适且符合生理健康……以上产品优点为售货员语,向飞用过后替他们总结出新的一条:特别适合做爱!——他早就开始为这天的到来做准备了,当沈画在他起草的购房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时,他就知道,她是他的了。

    他双手环她颈后解项链——不能让他们的“处女做”有一丝障碍——沈画全身软得都站不住了,他坚持先将项链解除一丝不苟……忽然他感到她有点走神,住了手。沈画手机声从楼下传来,手机在包里,听起来有些闷。向飞说:“别管它了。”沈画叹:“我去把它关了。”向飞一块儿下楼,他的手机也需要关。

    电话是山山打来的,通知沈画“暖窝”的具体时间。她和旭刚已搬进新居,提前说等安顿好了请大家去“暖窝”,也请了向飞。请向飞是出于感激,他跟小可、海潮也熟,跟沈画就不仅仅是熟了。沈画对着电话满口答应,真话假说回应山山对她和向飞的调侃:“是是是,你根本用不着另给他电话,他就坐我旁边我们正准备一块儿过夜呢!”

    收起电话她对向飞说:“魏山山让周日去她家。我不去了。到时再跟她说,就说公司临时有事。”

    向飞凝神看她:“不想面对邓小可,是吧?”

    沈画默然,后自语:“当初来北京投奔她家,小可对我最好,她是那段日子里我惟一的温暖。心眼好,愿意为你想,不动声色帮你……他们成今天这样我很惋惜,也尽力去帮了,但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得让我作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

    向飞边听她说边拿手机拨号,通了,放耳边听。沈画不知他给谁打电话,但不管给谁,都不该这时候打。她闭了嘴,很失望,也难过。电话接通,他说:“邓小可吗?”沈画一下子张大眼睛,他对她笑笑,继续说:“我和沈画在一块儿,她跟我说了你跟她说的事,她希望我同意你的要求,我同意。你随时可以来我们公司作调查,我全力配合。”

    ……他们用大浴缸共浴。沈画肌肤向飞没看到过的部分比他想象的还好,在一池微蓝的水里晶莹闪烁,寸寸缕缕都是诱惑、呼唤、烫人的索要——彻底打乱了向飞阵脚。之前的一切一直按他的计划、节奏实施,不疾不徐从容不迫,仿佛美食大家之于佳肴的慢嚼细品,但他没能坚持到使用新床垫,二人的“处女做”完成于水中,他败在了沈画的手里。如果说世上有一种失败是美妙的,那么,这便是了。

    沈画沉沉睡,一阵浓郁食物香味袭来,以为是梦,闭着眼仍睡不舍得醒,很久没睡过这么深沉香甜踏实的觉了。食物香味越来越浓,浓到她无法忽略不得不睁开眼,香味来自枕边床头柜的一只托盘,托盘上有煎蛋咖啡面包和新鲜水果,咖啡热气袅袅升腾。

    ——坐在宽阔散乱的大床上,身着轻丝睡衣,一抹透过薄纱进来的阳光斜射脸上,慵懒、优雅地用早餐,是沈画向往的高贵精致生活的一个细节。她开玩笑地跟向飞说过,他竟然记在心里于第一天便着手落实,提前起来亲自为她煎蛋烤面包洗水果煮咖啡并端上床头!

    沈画很感动很感动,但不习惯。睡一夜了,吃东西前先得刷刷牙吧?不洗脸可以,手总得洗吧?那么,无论如何得先下床;下床动作还得轻,以免带起毛絮尘屑飞落进枕畔的食物。然后呢?洗漱完了,再爬回到床上,坐被窝里,用腿小心翼翼顶着托盘,用餐?太麻烦了!太装了!太可笑了!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向飞大笑着端起托盘走,边走边道:“起来洗洗!下楼吃饭!”

    他们在楼下中餐厨房的圆餐桌旁吃饭。向飞家有两个厨房,一中一西,都有餐桌。专门的餐厅有,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他从未在家待客。

    在那张圆餐桌旁,他们谈到了结婚,双方心愿都是尽快。这周末得去山山家,那么,利用下周末两天去沈画父母家,沈画去拿结婚登记所需要的户口本,向飞去拜见未来的岳父母大人。

    还谈到了婚礼。向飞说按沈画意愿办,雅俗皆可。雅,把屈指可数的至爱亲朋请进家,叫个大厨,在家聚;俗,婚纱、彩车、婚宴,包下整个餐厅大肆铺张!只要有钱,雅俗都是风格,都会为世人所理解认可称道……

    向飞侃侃说,沈画默默听,海绵吸水般孜孜地吃进心里。向飞让她懂得了高贵生活的最高境界:有经济实力支撑的随意。

    门铃突响,二人同时一惊,对视,向飞摇头表示他没约人。沈画道:“快递?”向飞仍摇头,他快递都送公司。门铃再响,同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向飞,我李玉苹啊!”李玉苹是向飞前妻。

    向飞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跟这个女人结婚是他这辈子的最大失误,更大失误是,还跟她生了个孩子,孩子把两个无关的人牢牢拴在一起这辈子别想真正分开。为孩子他们得保持联系,得通报彼此情况彼此去向。

    向飞沉着脸,手扶桌边身体带着椅子向后撤,发出刺耳的一声“吱”,沈画忙起身想走,比如上楼,向飞伸手按她坐下:“你吃你的。”

    向飞开了门,李玉苹没进家,站门口跟向飞说了会儿话,说完就走了。向飞回来后情绪异常低落。

    沈画关心地问:“她什么事?”

    向飞说:“让我下午去学校接儿子。她下午四点的航班飞湛江。保姆家有事突然走了。”

    这不算事嘛,何以情绪如此不高?直觉他有话没说,想了想,沈画又问:“她总是这样说也不说,就直接上门?”

    向飞道:“那倒没有。保姆家事来得突然,她打我电话不通,只好跑来。她知道我在北京。看车停在外面,知道在家。”

    沈画想不出再问什么,直着说了:“看你情绪不高——”

    他叹息着说:“她在湛江拿了块地,搞影视文化城,要在那儿待三年。孩子得在北京上学,那么,只有我带。她说这次从湛江出差回来,让我跟她去把孩子监护人的变更手续办了。”边说边看沈画,目光中满怀期望。

    沈画心沉甸甸的,没马上就此发表意见,她需要好好想想。二人开车上班,一上车沈画就打开了收音机,向飞注意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车到沈画公司门口,二人一路无语,下车时沈画被向飞一把抓住。

    向飞说:“听我说沈画,这事跟你没关系,我是说孩子。到时我会请保姆——”见沈画要插嘴,他摆手,“学习上,请家教。上下学接送,请司机。如果你还觉得不够,请管家!”

    沈画摇头,经过一路思考她捋清了思路有了倾向性想法,简单地说一句话:她不想一结婚就当妈。向飞非常生气:“沈画,我们交往过程中我没瞒过你我有孩子吧?是她把孩子硬塞到我这儿来的吧?你非逼我把儿子推出去吗?”

    沈画也生气了:“我怎么逼你了?我不过是如实表达了我的心情,这心情就是,不想当后妈,给谁的孩子当都不想!”

    向飞道:“意思是一样的:只要我们结婚,我就不能要这个孩子!”

    沈画道:“那是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要你的孩子,我不想跟带孩子的男人结婚!”一用力,从向飞手里挣出,下车走。

    向飞急叫:“晚上我来接你!”

    沈画站住,回头,不无苦涩地一笑:“带着你的儿子?……一块儿去你家?……你不想让你儿子看到我们一起过夜吧?”

    向飞低声下气:“不是过夜。一块儿吃个饭,说说话,玩玩儿,不行吗?我们刚刚才……你突然抽身走了,面都不能见了,我受不了——”哽住,眼圈红了。

    沈画从没见过这个强悍男人的这面,心一下子软了:“……好吧。”

    向飞开车带着孩子来接沈画。本想让司机接孩子他接沈画,但又想,早晚要面对的事情,早比晚好。

    从儿子上车他就开始做铺垫工作:一块儿去接个阿姨,这个阿姨很好,你见到阿姨要有礼貌……正说着,儿子冷不丁冒出一句:“您是不是要跟她结婚?”吓向飞一大跳,暗忖,现在的孩子真不能小觑!正了正脸色,他道:“不排除这个可能。”孩子却不说话了,专心玩手机。向飞沉不住气,问:“你什么意见?”他说:“没意见。”

    沈画上车时,孩子坐后头玩得正酣头都没抬,更不要说打招呼了。向飞从内后视镜里盯着他叫:“向葵!”声音不高,带着提醒责备还有威胁,向葵头也不抬“嗯”了声,自顾自玩儿。向飞不得不说了:“刚才爸爸怎么跟你说的?要有礼貌——”沈画一伸手开了音响,在音乐声中对向飞翕动着嘴唇道:“你别勉强孩子!”向飞低声道:“这是起码的礼貌!”沈画道:“你可以教他礼貌不要因为我!你这么做除了让他反感我,有什么好处?”

    晚饭吃麦当劳。之前向飞做民主状征求意见晚上吃什么,孩子抢先说吃麦当劳。向飞想表示反对,被沈画以目光严厉制止。

    置身麦当劳的嘈杂纷乱,沈画拈根薯条用牙尖一点点咬,她对面向飞在帮他的儿子撕酱包,撕开,把番茄酱挤进饮料杯盖子里,沾了些酱到手上,拿餐巾纸擦时带倒了饮料杯,可口可乐流了一桌……看着向飞手忙脚乱拾掇,沈画一动不动。没心情。

    周日,去山山、旭刚家庆贺乔迁之喜。新房在六层,南北向,客厅有个南向大阳台,阳台绿植高低错落,小可、海潮到时山山正戴着墨镜坐阳台帆布椅上听音乐晒太阳补钙,没听到他们来,被旭刚批评:“客人来了你也不说出来迎迎!——还愣那儿干吗,上茶!”山山笑着白他一眼:“德行!”

    小可和海潮参观完新家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看着旭刚和山山在厨房忙活:你择菜我洗,你切菜我炒,切菜声嚓嚓,油锅声嗞啦……小可出神地看出声地感慨:“真好。”

    海潮同意:“是好。”

    小可扭过脸来:“我们也结婚?”

    海潮笑:“好啊。你一毕业回来就结!”

    这时,小可说了:“我想,先不上学了——听我说完!——真想上将来再说,大不了重新考试,考试是我强项。我先工作,边工作边可以跟着你学,有你这样的高手一对一教,不一定比学校差,很可能强,那么,我能做到学习、工作两不耽误……”

    海潮一言不发听,小可边说心里边打鼓。海潮一时难找到合适工作,个人资产仍未解冻,房贷要按月还,要吃要喝要养车……她留下工作挣钱是他们眼下惟一的办法,却不敢跟他说。从前他一直是强者是她的靠山,冷不丁反过来,她怕他受不了。这次挫折让小可懂得了他们二人应当是相互帮助共同成长的伴侣,只是不知海潮能不能认识并接受。她说完,闭了嘴,惴惴不安等。

    海潮说:“我认为这方案可行。”小可眼睛湿了。

    沈画、向飞到。寒暄过后,向飞笑对小可说:“哎小可,你怎么没去啊?害我天天在公司等哪儿都不敢去,望穿了秋水!”

    小可笑看海潮:“他不让我去。”

    向飞对海潮道:“你说,她去有什么用!就算我有问题,你单枪匹马,我严阵以待,你能查出个什么来!”

    海潮笑:“那你还怂恿她去?”

    向飞叫:“我‘怂恿’?你见她当时那样儿了吗?我都以为她疯了!”

    海潮连道:“怪我怪我,那天我有点不冷静——”

    向飞点着头笑:“——生把人家逼疯了!”

    聚餐开始,席间,小可宣布了她和海潮要结婚的消息,向飞不甘示弱般,紧接着宣布了他和沈画也要结婚的消息。小可一声大叫:“太好了!婚礼我们一块儿办!”对向飞笑:“能者多劳啊!”都笑了。

    沈画同大家一样笑、叫、闹。向飞的单方面宣布很让她不满,但脸上没流露丝毫,不想在众人面前伤害他。她爱他,爱得比从前深刻。自那次他在她面前哽住,流露出他对她的深深依恋、他的脆弱,她对他的爱便糅进了母性的柔软和宽容。

    聚会结束,向飞按沈画要求送她回她家,周日向飞儿子在家。一上车,向飞立刻就单方面宣布结婚的事向沈画道歉,沈画说:“没关系。”

    却再无下文,让向飞放心的同时又担心,等了等,忍不住问:“那,你的意见呢?”

    沈画所答非所问,眼睛看着前方吟诵一般:“山山他们真好……小可也要结婚了,真好……”

    向飞叹息,打起精神劝:“沈画,人一个重要心理特点就是,总看着自己没有的东西好,像小孩儿总觉着别人家的饭好。其实,我们不必羡慕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多想想自己有而别人没有的,才是正面思维才会快乐!一个人快不快乐,心态很重要……”

    他手机响了,保姆打来的:他儿子让邻居的狗咬了。向飞邻居的狗是头藏獒,向飞一听就急了:“咬哪儿了?……厉不厉害?……你先用创可贴给他止血我马上回去!……”边说边打灯靠边停车,让沈画下车的意思。沈画下去还没来得及迈步,车已在身后蹿了出去,沈画转身默默目送车走,任初冬的乱风吹得她长发前后左右纷飞……

    这天晚餐,沈画接受了一位青年才俊的邀请。那是位做电子商务的精英,是她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位,如果没有向飞,她会选择他。事业上他远不如向飞,但沈画不是因为这个才选择向飞——女人一无所有时才会只盯着男人的事业,如旧时妇女找男人为找饭碗——而是,她更爱向飞。但是,什么样的爱情也做不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她的爱战胜了她和他的年龄差距、他的婚史,还能再承受与他才九岁的儿子共同生活吗?那意味着,最好的年华里她将没有二人世界,她对那孩子得尽职尽责哪怕是虚与委蛇,几次接触也证明了,一个孩子的存在绝不是向飞所说,有了司机保姆家教一切OK……

    邓文宣和惠涓同意了小可的决定,包括跟海潮结婚。同意结婚是出于父母的识时务,背地里他们对此很是犹豫挣扎:就这么一个独生宝贝,谁不希望她能嫁多好就嫁多好!如果海潮仅是不够富裕,是一般人,都行,他连这水平都够不上,现阶段他得靠他们女儿养活!小可在一家叫“华标”的投行找到了工作,六个月试用期;海潮仍在找工作,即,仍赋闲在家。

    这天,海潮和小可去领了结婚证,一人一本手牵手从办事处出来。

    小可问:“你什么心情?”

    海潮说:“悲喜交加。”

    小可眨巴着眼:“先说喜。”

    海潮说:“从此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小可说:“悲呢?”

    海潮说:“从此后,我就是你的丈夫了。”

    小可说:“听不出有什么区别。”

    海潮道:“区别很大!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我们能不能走到最后——”

    小可使劲甩开他的手,大步走,海潮追上去抓住她,连道:“我错了我错了!”小可绷着脸:“错哪儿了?”

    海潮道:“我是一个百里挑一的优秀丈夫!”小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没绷住,“扑”地笑出了声。

    一天晚上,邓家一家人吃饭。婚后惠涓要求小两口尽量回娘家吃饭。名义上怕他们不正经做饭在外面胡吃对身体不好,实际上想替他们分担一点,小可试用期工资才四千,四千块钱两个人花,就算不还房贷,在北京都难。

    惠涓做了四个菜,两荤两素,其中有小可最爱吃的煎带鱼,饶是如此,堵不住她的嘴;她从下班进家就说,喋喋不休兴奋到了亢奋。

    试用期才一个月,小可破格提前转正:部门要做一个八千万的投资,让在四个项目里选,她根据海潮建议作出选择并在海潮的帮助下写了投资计划书,这选择和投资计划书让主管及部门领导刮目相看,认定小可是个人才,为避免人才流失,提前转正,转正后工资从四千一下子翻番,八千!

    小可眉飞色舞:“……从四千到八千,才用了一个月时间,照这速度、幅度,下个月应该是——”翻着眼皮子算,另外三人相视笑,任她胡言乱语。小可算了出来:“一万六!那么,再下个月,三万二,再再下个月——”索性不算,总而言之道:“海潮,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我就能赶上你,年收入二百万,不止!”伸手拍拍他肩,“没工作没关系,我养你!我就是咱家摇钱树!爸、妈,你们将来都靠我了啊!”

    惠涓择着鱼上的刺,头也不抬对海潮说:“海潮,听见了?你可得对你家这树负责啊,勤施肥,多浇水,别等哪天忘了管,树死了!”

    小可叫:“妈,您对自己的女儿怎么这么没有信心呢?”

    惠涓说:“只要海潮管你,我绝对有信心!”

    婚礼定在了下月二十六号,只他们俩,向飞和沈画不结婚了。严格地说,是分手了,沈画同向飞分。

    一个周末,向飞前妻李玉苹从外地回来接儿子去她那儿团聚,沈画接受向飞邀请住进他家里。晚上,二人共浴后上床,欲仙欲死时刻门铃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李玉苹的声音:“向飞,是我。对不起,我有急事!”向飞叹口气穿衣服下床下楼,沈画没动,她认为李玉苹说完事就走,全没想她来是为送儿子,湛江那边有急事她归期提前,当晚的机票。

    男孩儿在去自己房间时路过主卧,看到了在床上用被子裹着自己的裸体的沈画,看到了扔了满地的衣服浴巾胸罩内裤……男孩儿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秒,向惊慌失措紧跟其后上来的向飞问道:“爸爸,为什么男的和女的一好了,就要上床?”

    ——那一刻沈画下定决心,长痛不如短痛,分了吧!做电子商务的青年才俊固然没有向飞的智慧、成熟、情趣、细腻,但也没有向飞这些前妻、孩子之类拖泥带水的啰嗦!爱情不是无源之水空穴来风,它终究也是,各种条件平衡下来的结果。更何况,青年才俊才二十八岁,焉知他到向飞这年纪时达不到向飞这境界!只要年轻,一切皆有可能。

    ……

    婚礼当日,按习俗,应由海潮及海潮家人来把小可接走,但海潮在京没有家人;本可请朋友或同事充当,囿于自身处境不想让人为难,婚礼他谁都没有通知。海潮来接小可走。这一次的“走”意义非常,惠涓眼泪汪汪坚持要送女儿下楼,谁劝都劝不住,怎么说都不行。

    邓文宣来到女儿房间,在床边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扔桌上的笔放进笔袋、拉死,正一正卡通图案的水杯,关了电脑电源,把一小堆吃过的果丹皮纸收起,本该送厨房垃圾筒,不想动,就攥手里,黏糊糊的……女儿出国前夜曾让他坐这儿陪她,她失恋了。她失恋与他有关:海潮要等光瑞上市再同她联系以证明他感情的纯粹……后来,邓文宣开始关注“脑神宁”。向写过论文的人咨询,向用过药的同行求证,研究分析药理作用,临床上小心试用,效果确实好。现在他们科同类药物里,“脑神宁”是首选。他写论文发给了《中华医药》,在业内会议上作过专题发言,但显然,他行动迟了,不论对患者,还是对小可……他因反感做交易而戒备而固执,直至感情用事不分良莠一概拒绝!……整个过程,再苦再痛,女儿没向他提一个字要求,暗示都没有;天塌下来,不越边界一步……

    惠涓送小可回来,看丈夫坐女儿桌前,叫他,他应了,没回头。她走过去,他忙着用手掌抹去涕泪,两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她叹口气:“洗把脸!等会儿再走,来得及。”

    邓文宣听话地起身洗脸,惠涓不无担心地在他身后叮嘱:“到了那儿咱可不能这样了啊!明白的,知道你舍不得闺女;不明白的,以为你不满意女婿!”海潮处境不好,这方面他们不得不特别当心。邓文宣闻此站住,背对她说:“我,我不去了吧。你跟他们说,医院有急诊。”

    ……

    婚礼主持人是沈画。山山说话,沈画当主持人是“物美价廉”,当初她的婚礼就是沈画主持的。沈画对此说法不满,“物美”是必须的,“价廉”从何说起?她分文不取还倒贴——请了杂志社的专业摄影来帮忙!

    沈画拿麦克风上场,宾客席里不绝于耳的嗡嗡声霎时间停住,人们齐齐向台上望。台上沈画笑靥如花、乌发如云,一袭大红长裙拖地;那裙子领口很低,反常规地一无饰物,效果是,越发凸显出她颈部、胸部异乎寻常的美,雪白、光洁、炫目……

    宾客席中的向飞向台上望,全身过电般阵阵挛缩。那是他曾经吻过的颈和胸,他吻过那女人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她在他的亲吻下呻吟,为躲开他唇和舌的致命进攻她脑袋拼命后仰,他顺势而下,脖、胸、腰、腹……一个佯躲,一个真追;一个欲擒故纵,一个引而不发。在这成年男女的游戏里,二人配合默契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双抵达高潮的巅峰——他们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包括了性,他们不应为任何理由分手!想到这儿向飞一分钟也坐不住,起身离席匆匆而去。

    他站在舞台后面,堵住从台上下来的沈画。这会儿惠涓正在台上讲话,向来宾介绍女儿女婿,表达对他们婚姻的祝福,需要几分钟时间。

    向飞直截了当道:“跟我结婚!”没时间铺垫了。

    沈画也直接:“我做不到。”

    向飞怒火中烧全身控制不住地抖,咬着牙关说:“做不到什么?做不到牺牲!沈画,我知道你自私,没想到你这么自私,一个孩子都容不下!”

    面对如此指责沈画不怒反笑:“我承认我自私,你呢?”

    向飞道:“我不想扔下我的儿子——是自私?”

    沈画不笑了,眼里掠过失望,凝视他一会儿,点着头:“——还是不肯承认。”向飞不明白。看他一头雾水的茫然样子不像是装,欺人久了容易自欺是普遍心理现象——在向飞影响下沈画思考分析能力有了长足进步——沈画决定把话说开。

    那些话她一直想说一直没说,决定分手时都没说,怕说了伤人,成不了夫妻没必要成仇。现在她明白了,不说才会成仇。

    “向飞,”她温柔道,“你诚实地说,你不自私,会到现在才接受我吗?”向飞先是一愣,接着一惊,继而明白了事情的无可挽回,眼睛一下子湿了,挣扎着争取:“沈画,我们那么——”

    沈画点头:“——相爱!但,都不是爱情至上!……从前你爱我不肯接受我,是因为你忘记不了孙景,怕我爱的不是你,是你的钱。直到我也有了点钱不再是穷人了,你才肯相信我对你的感情。这让我难过,但理解,换我我也会这么做。你说得对向飞,我们是一样的人,太一样了,都具浪漫情怀又都非常现实。所以,如同当初你不会仅因为爱我就接受我一样,我现在也做不到仅因为爱你就跟你结婚。”

    里头掌声传出,显然惠涓话说完了,该主持人上场了。沈画冲他点头一笑,翩然离去……

    在新郎给新娘戴戒指的环节,婚礼现场来了六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中威董事长,一行人成一列纵队西装革履脚步匆匆引全场注目。小可先看到并认出走在前面黑社会老大似的董事长,示意正低头给她戴戒指的海潮看,海潮抬起头,一怔,马上快走几步跳下台迎过去。

    董事长递上一封红包:“海潮,冒昧赶来主要为祝贺大婚!”后面的五人依次上前送上自己的贺礼,海潮一一接受,一一说明没有邀请对方的原因并表达歉意。小可站一边迷惑不解地看:海潮对这一行人的意外到来为何不怎么意外?

    宾客席嗡嗡声渐起,对这额外的延宕表示不满。服务员已然开始上第二道热菜,让人长时间面对佳肴按箸不动,有悖人性。

    董事长抓紧时间长话短说:昨天股市收盘光瑞药业股票涨幅超过投资的百分之十五,晚上董事会连夜开会决定请海潮回去。今天上班辗转找他,方知他今天结婚,特地赶来祝贺。

    婚礼继续,两位新人向台上走。小可小声问海潮:“你知道光瑞涨了?”

    海潮点头:“我一直关注它。没跟你说是想等有最后结果再说。”

    小可不满足:“这结果如何?”

    海潮仍那样点点头:“很好。”

    小可不解:“你好像不是特别高兴——”

    海潮低头看着她,满眼的笑阳光般沐浴着她,他说:“因为呀,比起重新就职,更让我高兴的事是,跟你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