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引狼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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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是去草原写生的,结果却带了只小狼崽回来,人生真是充满了变数,我怎么跟父母交代呢?小狼崽带回成都又安顿在哪里……

    车行路上我心事重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会儿又下车给小狼喂奶、把尿、休息,休息够了再换车。坐上半天的车就在沿路小县城的旅店休息整顿,买一些牛奶和儿童退烧的药给他吃。从若尔盖到成都短短一天的车程,我磨磨蹭蹭走了三天。一方面想让小狼逐渐适应从高原到平原的落差,也避免他晕车;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多一点时间想好小狼到成都以后将要面临的问题。现在小狼是把我当唯一的依靠了。可我的父母再开明也不会容许女儿“引狼入室”的,妈妈是连狗都怕的人,何况是野狼。而且,狼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城市人的家里断然不能违法喂养。

    虽然小狼现在看起来还很趣致可爱,跟小狗没多大区别,可他毕竟是小野狼,任何人都会说:“长大怎么办?要咬人的!”其实对这点,我自己心里也没底。虽然从前跟狼偶尔的一两次接触中,狼对我很友善,可现在这只小狼是要天天养下去的,万一哪天野性大发,咬我或者咬到别人,这可怎么得了?等他很快长成大狼,又在哪里寻找活动空间呢?这些深远的问题我一路想了三天也没想清楚,眼看已经到成都了,再磨蹭也得回家,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小狼暂时藏在我的画室里吧。

    我家是复式结构的房子,这是我用工作十余年的积蓄为父母买下的居所,为的是能和老人们生活在一起,儿女能给父母最珍贵的礼物莫过于时间和陪伴。这房子一共三层,画室是在三楼自己修的一个屋顶阳光房。三面采光的玻璃门窗,通风透气都挺好。不足四十平米的画室里,最右边摆了一个罗汉榻,中间是一张大大的画案,左边是一方鱼池和洗笔墨的水槽,鱼池里放着几盆植物,养了几尾锦鲤。画室进门处以竹帘屏风,能把画室里的情形稍作遮挡,比较私密。屏风前一张古筝,屋梁上挂了很多长长短短的枯荷与莲蓬。除了外出写生,我都会特别安于待在画室里尽情地舒展画笔。

    画室外是一方小菜地,很有几分陶渊明情结的父亲喜欢在那里种上许多的瓜菜,偶尔上来料理一下,在闹市中享受一份田园小趣。二楼是父母的居室和他们休闲的平台花园,老人家没事就常常在花园的花架下看报、聊天或与小孙女桐桐享受天伦之乐。我的卧室、书房和客厅则在一楼,客厅也是父母和桐桐经常活动的地方。父母很尊重我的隐私,一般很少上三楼画室来打扰我作画,所以画室是目前偷养小狼的唯一去处。

    然而要到画室,必须想办法瞒住父母,穿过一、二楼,这是第一道难关。如果过不了这一关,小狼将无处可去。

    回家之前,我先在家附近找了块没人的绿地,让小狼吃饱喝足透透气,然后让小狼躲进纸箱子里,摸摸他的脑袋安抚他,心怀忐忑地念叨:“小狼啊小狼,你可得沉住气,接下来我们要一起闯关了。”小狼机灵的眼睛骨碌碌地望着我,仿佛有所领悟似的,在纸箱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就不再动了,很快进入了“死亡”的状态。我盖上纸箱拍拍箱盖,箱子里毫无回应,小狼“死”得非常到位。我会心一笑,回想这三天赶路的时候,白天温度太高,小狼在我怀里热得待不住,我就给他准备了这个纸箱子,把小家伙装在里面搭车。闻到有陌生人的气息,小狼就一声不吭地躺在箱子里装死,即使车子再颠簸,即使有人敲拍纸箱他也悄无声息。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纸箱子里会有活物。小狼的合作立刻给我增添了几分信心。

    我抱着纸箱站在家门口,贴着门缝听了听家里的动静,父母似乎在客厅看电视。我再次看了看安静的纸箱,做了个深呼吸,硬着头皮按响了门铃。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才一个多星期呢。”爸爸开了门。

    “嗯,有点事儿。”我含糊地说。

    “你拿的啥啊?”妈妈注意到我的纸箱子。

    “颜料。”我若无其事地回答,父母没有起疑。

    我刚往楼上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小狼的口粮问题:“妈,家里有牛奶吧?”

    “有啊,不过你不是讨厌喝牛奶吗?”

    “哦,我在草原喝惯了。”我脸一红,反应挺快。

    在细心的老妈面前言多必失,我低头夹着箱子就往楼上走。

    我进了画室,把纸箱轻轻放在地上,正要转身关门,妈妈跟了进来,给我递上几盒牛奶,絮叨着:“你这娃娃,回家也不跟父母多摆摆龙门阵,尽知道往画室里钻。”说着说着,妈妈突然留意到纸箱子上扎出来的几个透气孔,又看看牛奶,疑窦顿生,“这牛奶真是你喝吗?”

    “当然,我渴坏了。”我强作镇定地打开一盒牛奶喝起来。

    “你不会又捡了什么猫猫狗狗回来吧?”

    我心一虚,真是知女莫若母。我收养流浪猫狗是有无数次“前科”的,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带回来,结果刚进门没一会儿就被细心的父母发现,然后是旷日持久的说服教育:“天底下那么多的流浪狗,你同情不过来的,万一传染上狂犬病咋办?”我承认父母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不过,我的原则还是救一只算一只,直到给狗狗治好病找到有爱心的主人,或者送到流浪狗收容中心,不过这次特殊——没有“流浪狼”收容中心。

    “没捡猫狗。”我说的是实话,这次的状况大大挑战老妈的想象力。

    “不信你打开看嘛。”我破釜沉舟打心理战了,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心跳加速:小狼,关键时刻你可千万别露馅儿。

    知母莫若女,妈妈当然也不会去翻看女儿的东西,不过极富经验的妈妈用脚尖磕了磕纸箱,仔细听了听,按照她往日的经验,如果里面有猫狗,立刻就会抓挠或者吠叫起来。然而纸箱纹丝不动,确实不像有活物的样子。妈妈这才放心地下楼了。

    耳听再没动静,我伸头出去张望了一下,反手关上画室的门,拍拍狂跳的心脏,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从前每次都被父母检查出来,这次居然这么顺利就闯过了第一关,我心花怒放,我轻松愉快,我得意非凡!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第一关还远远没过,我万万没想到矛盾的起因竟然来自“狐狸”。

    狐狸是我从小养大的一只博美犬,雄性,因为浑身雪白,酷似北极狐,所以给他起了“狐狸”这名字。狐狸的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肚子大得出奇,宠物医生都以为怀了好几个,结果剖腹产下来却只有一只小狗崽。因为在狗妈妈肚子里吸收了足够的营养,出生以后又有充足的奶水,狐狸长得结结实实,腿粗脑袋大,不同于其他细胳膊细腿儿玲珑袖珍的博美犬,更像是一只小萨摩耶。

    狐狸的脑瓜相当聪明,学东西特别快。他能听懂至少几十句常用语和指令,看家门、叼拖鞋、握手、打滚无一不会,每天早上趴在床边舔着我的手背叫我起床。美食当前的时候一定要抬头征得我的同意才开吃,如果我始终没点头,他就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食物流口水,却绝不偷吃。最逗的是,握手的时候狐狸分得清左右,让他伸左爪过来,他绝不会把右爪放在你手心。每次上街过斑马线,他会两条后腿站立起来,伸一只前爪给我,让我像牵小孩子一样带他安全过马路,狐狸两腿走路的滑稽步态常常引来路人新奇的目光。狐狸啥都好,就是嫉妒心强。

    狐狸今年五岁,按照狗的年龄而言,他也算是狗过中年的“老狐狸”了。我要瞒过父母容易,想瞒过狐狸的狗鼻子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刚一进门,分别一周多的狐狸就高兴得绕着我转圈,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进了画室,我庆幸瞒过了妈妈的时候,狐狸还乐呵呵地蹦跳着附和我呢。这会儿,我兴奋地在纸箱前蹲下来,狐狸早就闻到箱子里有种特别的味道,立刻凑了过来,满心以为我给他带回什么好东西了。我轻轻打开纸箱,慢慢侧翻过来,小狼随着纸箱的侧翻,头下脚上,松垮垮地滑落到另一侧,跟着“吧唧”一声,像摊烂泥一样倒下来,小眼紧闭,像个毫无生命的毛绒玩具,再专业的演员也演不出这么逼真的死态。

    狐狸伸长了脖子进纸箱里好奇地探看,用鼻子拱一拱小狼,小狼沉住气不动,尽管狗是狼的近亲,但对小狼来说狐狸仍旧是没有分过类的陌生味道。狐狸把这“小玩具”嗅来嗅去,满脸狐疑。

    我清清嗓子:“呜、呜、呜……”

    小狼两眼猛然睁开,一骨碌就翻身站了起来。经过三天的实验,我更加确定那“呜呜”声对小狼的确起作用,每次一唤,小狼就像接到最高指令一样立刻爬回我的身边。

    狐狸见这毛绒玩具突然活过来,吓了一跳,赶紧退开两步。小狼甩甩小嫩腿,摇摇晃晃地从纸箱子里爬出来,抖了抖一身的绒毛东张西望,四处巡查这个新环境,狐狸马上跟屁虫似的嗅着小狼的屁股跟前跟后,嗅完一通还扭头新奇地望着我,仿佛在问:“他是干什么的?这也算是狗吗?”

    小狼和狐狸一前一后绕画室兜了一圈,相安无事,小狼绕回我身边,我疼爱地摸了摸他只有拳头大小的脑袋:“小家伙,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猛然间,我感觉到一阵异样的目光向我袭来,扭头一看,狐狸变换了先前新奇戏谑的表情,改用一种充满妒意的眼光死盯着小狼,又顺着我抚摸小狼的手抬头看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一连串不满的声音。我一愣,把手拿开,狐狸不“咕噜”了,我再把手伸向小狼,狐狸立刻又“咕噜”起来。我迟疑片刻,不再抚摸小狼,起身倒了一碗牛奶,放在地上。

    一见有好吃的,狐狸立刻挤开小狼,谄媚地凑过嘴来,对着牛奶幸福地伸出了舌头。

    “狐狸坐下!”我命令。狐狸立刻端正坐好,舌头歪挂到嘴旁边摆出最可爱的造型,讨好地等着我允许他进食。

    “让小狼先喝!”我下令了。

    “什么?”狐狸难以置信地甩甩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对,主人一定是弄错了,我可是最受宠的狐狸!”他把狗嘴伸到牛奶碗前,试探地再次伸出舌头来。

    “狐狸不准喝!让小狼喝!”我不容置疑地重复我的命令。狐狸半截舌头定在牛奶碗的上方,美食当前的幸福表情顿时僵住——这次狐狸总算是听明白了,他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那个叫做“小狼”的家伙急冲锋似的跑过来,一头扎进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牛奶碗里狼吞虎咽起来。听着小狼“吧唧吧唧”大口喝奶的声音,狐狸心中的醋意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失宠的尴尬和被“人”夺去口中食的愤怒逐渐在鼻梁聚集,獠牙从皱起的鼻翼下伸了出来,他伏低身子,后腿蹬地,死死盯着小狼,一副随时要爆发噬咬的姿态。

    “狐狸,注意礼貌。”我的命令对听话的狐狸通常都很管用,狐狸犹豫着放松下来,坐在一边,敢怒不敢言。而小狼却根本不在乎狐狸想什么,他眼里只有那碗牛奶,“哐当”,奶碗被小狼掀翻了,似乎不把餐桌搅乱就不是狼的进食风格。小狼一边在满地流淌的牛奶上跌着跟头,一边不管不顾地狂舔,好像饿极了的流浪儿,那副贪婪狼样看得我连连摇头。

    记得在回成都的路上,我曾特意买了一支奶瓶给小狼喂奶。当我把奶瓶垂下递到小狼面前,闻到奶香的小狼立刻站立起来,贪婪地叼抢奶嘴,两只小爪子焦急地扒抓滑溜的奶瓶,可奶瓶中的牛奶就是不见少,小狼闻得到吃不到急得团团转,这点大出我的意料。我又试了几次,发现小狼的确不会斯文地吮吸,而是叼着奶嘴不断地狂咬撕扯。由于是玻璃奶瓶,所以我无法帮他挤压出奶,面对不会吮吸的小狼,我都替他着急。我抽出橡皮奶嘴一看,已经被小狼咬变形了,像筛子似的破洞里,牛奶一滴滴缓缓渗出,但这点涓涓细流显然不足以安抚一只饥饿的狼崽。难怪曾听老牧民跟我说过一窝狼崽抢奶之狂暴,凡是哺乳的母狼没一个乳房是完好无缺的,小狼崽们从吃第一口奶开始就懂得拼抢竞争,抢到的奶水越多,存活的可能性就越大,看来坚持到最后得救的这只强悍小狼当初也应该是抢吞到最多奶水的一个。

    我还在惊讶中,小狼又猛扑上来,一口咬住奶嘴使出浑身力气往后拖抢,小爪子在滑溜溜的地板上不断打滑,突然“啪”的一声,奶嘴被小狼生生咬断,他咬着半截奶嘴一个跟头跌了个四脚朝天,牛奶洒了一地。小狼急忙翻身,边吞嚼着嘴里的半截奶嘴,边贪婪地抢食满地的牛奶,我连忙抓住他的脖子,掰开狼嘴,把半截奶嘴强抠出来。小狼张牙舞爪地咆哮着冲我龇牙,他很不能接受自己嘴里的东西被抢走。我一放开小狼,他立刻大吃特吃起来,仍旧是且舔且咬的方式,地面上的牛奶被他踩得一塌糊涂。他没吃够,不满地“呜呜”叫着。

    能舔着吃就好办,我找了一个大碗,把牛奶倒在碗里,放在地上,小狼立刻扑进碗里,嘴巴一张合,顷刻间碗里的牛奶就少了一半。他一边用舌头片刻不停地狂卷着牛奶往嘴里送,一边还用嘴漾起牛奶争分夺秒地往喉咙里裹吞,不断发出“咕嘟咕嘟”的急切吞咽声。这样还不够,小狼干脆踩进了碗里霸着喝,一碗牛奶被踩翻流淌得到处都是,我只好扶着奶碗才保证他喝完。哪怕是没有断奶的病中小狼,吃东西也毫不娇气,许多没断奶的小狗或其他动物幼崽往往都需要用注射器或者奶瓶来劝喂,而小狼却大可不必,看来我准备奶瓶真是多此一举,小狼崽远非我想象的那么孱弱。

    此时,画室地上的一碗牛奶早已被舔得干干净净,小狼卷起舌头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巴。我摸摸坐在一旁的狐狸,表扬说:“狐狸乖,我马上给你装牛奶去。”

    狐狸默不做声……我站起身,绕过画案拿剩下的半包牛奶,忽见白影一闪,伴随着“汪汪”两声狗叫,适才老老实实的狐狸像箭一样射向小狼,狠狠地一口咬住了小狼的脖子,小狼失声惨叫。我吓得魂飞天外,大喊“狐狸放开!”飞跑过去抢救。

    早就窝了一肚子火的狐狸哪里肯听我招呼,“放开?行!”狗头一甩,小狼横飞出去,“噗”的一声闷响砸在门上,继而落在坚实的地板上,侧着身子,小腿蹬了两下就不动了。暴怒的狐狸还要扑上去再咬,我一把按住他,慌忙回头看小狼,小狼紧闭双眼,浑身瘫软,只有肚子还在微微起伏。我焦急地唤了小狼两声,小狼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但再也没有翻身爬起来。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作为毫无抵御能力的小狼崽,面临危险唯一的自卫就是装死,而此刻,他显然已不是刻意装死而是真的受了重创。狐狸有近十斤重,而小狼崽不足两斤,力量的悬殊可想而知。小狼初生嫩骨还没长硬,肋骨不足筷子的一半粗,一些细小骨头跟牙签一样脆弱,脖子比鸡脖子粗不了多少,内脏更是柔软易碎,如此孱弱的小狼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先是脖子被咬,后又重重地落地,他哪里承受得了?

    我把还在挣扎叫嚣的狐狸紧紧夹在腿间,急忙伸手去抱小狼,刚碰到狼毛,突然又被蛇咬似的缩了回来。根据我以往救助流浪狗的经验,对摔伤或撞伤的狗千万不能立刻挪动,因为不知道内脏和骨骼是否被摔碎,保持原样还有希望苟延残喘,一旦挪动不得法,内脏破裂移位或者断骨扎入脏器中就没救了,现在只能先观察一下!

    我一面紧压着狐狸,一面心疼地抚摸着小狼的脑袋,“呜、呜……”一遍遍颤声呼唤,动又不敢动,眼巴巴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小狼,急得泪花滚滚。

    狐狸平时乖巧懂事,所以我也没太在意他爱吃醋的毛病,我万万没想到潜藏的危机今天就爆发了。小狼刚进家门就招来这等祸事。我咋就把狐狸的嫉妒怒火给忘了呢?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小狼的颈骨、脊椎、肋骨、腿骨……一根根检查,还好,骨头没事,但是小狼细软的脖子上隐约渗出血来。

    小狼躺了七八分钟,在我的反复呼唤和抚慰中,眼睛又睁得大了些,努力地抬起头,四腿蹬了几下,猛然间触到什么痛处,又痉挛一阵,无力地躺下来,“咝咝”吐着气。

    “疼吗小狼?还有哪儿伤了?”我越问越揪心。小狼虚弱地闭上了眼睛,肚子急促地起伏着,仿佛在积聚力量。又过了一会儿,他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咳嗽两声,再次睁开眼,伸直脖子吃力地抬高脑袋,腰肢扭了两下,前腿撑地,后腿用力蹬直,我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腰腿,小狼几番摇摇晃晃后,居然站了起来。他定定神,甩了甩一身的绒毛,绕开我的手,哆哆嗦嗦地往椅子下走去,寻找他认为安全的避难处。他靠着椅子腿,埋下头一声不吭地舔着身上的尘土。看小狼缓过劲儿来,我这才稍稍定下心。

    躺在地上反省的狐狸听到小狼还有动静,狗牙咬得咯咯直响,喉咙里又开始冒出一连串闷雷一样的咕噜声,我火冒三丈,“啪”的一巴掌打在狐狸龇牙的嘴巴上,打得虽然不重,却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惩罚。“狐狸,小狼要是有个差错,我饶不了你!”我一把推开画室的门,“滚出去!”狐狸从没见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耷拉着脑袋,夹紧尾巴,爬出了画室,坐在地上,隔着玻璃门看画室里的动静。

    我抹抹头上的冷汗,翻出药盒,抱起小狼坐在榻边,把他放在膝盖上,用指头试探着轻轻按压小狼的胸腹部,看他有没有疼痛反应,小狼的后腿和屁股上有好几处淤青,估计当时先撞在门上的是臀部。我的手触碰到他受伤的臀部时,他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身体,但始终不叫唤,像个勇敢的孩子咬着牙不喊疼一样。我捋开小狼脖子上绵软的胎毛,再把内层的细绒毛轻轻吹开一条毛路,仔细检查他的脖子:两道清晰的牙印红中透紫,牙印之下,细弱的动脉血管微微跳动,看得我心惊肉跳。狐狸这是下了狠口的,幸好他只是宠物狗,獠牙没那么尖利,被阻止得还算及时,否则一旦咬穿动脉,这小狼还有命吗?我再检查小狼另一侧的脖子,有两道牙痕特别深,刺穿了皮肉,缓缓渗出一滴血来,顺着小狼的胎毛滴在白色的地板上,我心里一阵紧痛,小心翼翼地给小狼抹上了一点白药。这是我养小狼第一次遇险,只差一点点小狼单薄的命运就画上句号了。我喘了好一会儿才定下心来。看来养狼必须细心细心再细心。

    原以为擦药的疼痛会让小狼躲避挣扎,谁知他除了颈部肌肉反射性地轻轻抖动了两下,对疼痛无动于衷。我抬眼看他的表情,蓝膜未褪的小狼眼里没有一点泪,而是紧紧地盯着玻璃门外冲他龇牙的狐狸,若有所思——眼前的这个动物显然也和自己同类,让他极不理解的是这个同类第一次看见他就想置他于死地。在狼的社会里,小狼们都是备受大狼们关爱的,从来没有为了争食,大狼杀戮幼崽的先例。至于争风吃醋为何物,小狼就更不明白了。他只是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同类似乎和他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

    小狼在我怀里渐渐睡着了,经过一番折腾,他累了……

    两小时后,小狼睡醒了,下地尿了一泡尿,舒展舒展筋骨,仿佛又来了精神。而狐狸在画室外枯坐了两小时,精神委靡,低眉顺目地夹着尾巴。我这才打开画室门放狐狸进来。狐狸转着眼珠进了画室,缩进了他的安乐窝里——狐狸的窝在罗汉榻下面,仗着我的娇惯,狐狸软缠硬磨地从我卧室里拖走了两张昂贵的羊皮,叼来后煞费心思地铺垫在榻下,做了他的软床。榻前有个长条形的踏脚凳挡着,狐狸平时钻到榻下,舒服地躺在羊皮上,借着踏脚凳和榻沿的遮挡,还能有一线视野可以观察到外面的情况,就像隐蔽的军事堡垒,真是个风水宝地。

    狐狸躲在窝里明哲保身,就连小狼又一次在他面前喝牛奶,他也隐忍不发。然而令狐狸万万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吃饱喝足的小狼崽很快看上了狐狸的安乐窝,仗着狐狸不敢造次,小狼天不怕地不怕地走了过去,龇牙咆哮着宣布这狐狸窝现在归狼了!

    眼看小狼得寸进尺居然还要占据自己辛苦构建的巢穴,狐狸坚决不让,并低吼着恐吓小狼。我密切注意狐狸的举动,随时准备保护小狼。小狼有我撑腰更是大胆,毫不含糊地龇牙迎战,并上前几步,咬住羊皮的一角就往外撕扯拖拽,一副要把狐狸扫地出窝的架势,狐狸伸出前爪紧紧抱住羊皮,榻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小狼极狡猾,始终不离我的保护范围之内,频频挑战狐狸。狐狸的眼睛开始发红,狗毛直立,愤怒像野火一样越烧越烈,他把我的警告都抛在了脑后,暴跳如雷地冲扑上来,猛一口咬向小狼的脖子。“汪呜……”狐狸刚冲出榻外就发现小狼不见了,接着头皮一紧,被我抓了个正着,再一看,小狼已经被我抱在怀里了。狐狸浑身一哆嗦,狗毛“刷”地倒了下来,恐惧如冰水灌顶,浇醒了他的危机意识——糟糕,今天这顿打是逃不了了。

    我刚把狐狸按在地上,小狼就首战告捷似的往狐狸窝跑去,正式宣布此地改名狼窝。

    我抄起纸筒子照狗屁股一顿好打,狐狸紧闭眼睛嗷嗷尖叫着告饶,紧张得尾巴都哆嗦起来,一副可怜相。我用纸筒指着狐狸的鼻子,训道:“任何时候绝不准咬小狼,明白吗?!”狐狸赶忙摇摇尾巴,好狗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自己反省!”我放手松开他的头皮。“反省”是另一种惩戒,就是让他四脚朝天地躺下来,面对天花板好好想想自己都错在哪儿。服从是狗的天性,没有我的赦免,狐狸就是躺上几个小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小狼见我制伏了狐狸,钻出榻来绕着躺在地上的狐狸转悠。

    小强盗还敢来看热闹?狐狸“呜噜呜噜”不满地咆哮着,还想威胁这个让他挨打又受罚的入侵者。

    “闭嘴!”我厉声警告。狐狸忙把还没吼完的威胁声强吞进了狗肚子,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冒挨打的危险。小狼放心地嗅来嗅去,干脆爬到了狐狸身上。狐狸极力忍着,任小狼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我看到他们终于能相容了,非常高兴,拿起相机拍下第一张友好照,夸道:“乖,这样多好,和平相处……”话未落音,狐狸惊声尖叫起来!原来“友好”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小狼趁狐狸受罚,找准他的命根子,猛地一口咬下去,甩头就撕!狐狸痛得“嗷嗷”直叫,一脚蹬开小狼。小狼像个绒球一样“咕噜咕噜”滚出一米多远,翻身起来立刻叉着两腿头也不回地跑回榻底下,只见一条嫩春笋似的小尾巴颤颤巍巍地拖在身后晃悠,转眼就不见了,留下狐狸蜷成一团不住地舔伤止痛。

    小家伙还有这一手?我傻眼了,防着狐狸,却没防着小狼,这小家伙真会瞅准一切机会睚眦必报。我赶紧安慰狐狸检查伤口。还好小狼崽力气并不大,但是尖利的乳牙还是在狐狸的要紧部位扎出了几个米粒大小的血点,最可恶的是小狼下嘴的地方选得实在刁钻阴险。我赶紧又给狐狸上药,这下可好,一人咬一口,公平合理。

    强者有强者的优势,弱者有弱者的手段。谁能料到连站都站不稳的小狼崽报复心竟然就那么强。虽然和小狼才相处了一个星期,但我常常感觉在生命力、竞争力、谋略、胆量、狡诈等方面自己都太低估小狼了。

    狐狸和小狼,都是我疼爱的宝贝。虽然小狼崽需要更多的呵护,但对狐狸也一定要公平。我把两块羊皮分开铺在榻下,让他们各占一边。但狐狸摆出此仇不共戴天的架势,愤而拖出属于自己的那块羊皮铺在画案底下另起狗窝,惹不起躲得起。狐狸让步以后,我常有意识地多多抚摸夸奖他,避开小狼的时候还塞点零食给他,狐狸高兴起来:“我在主人心中还是有特殊地位的。”

    小狼是个天生的隐藏高手,屋外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警觉起来,当我离开画室的时候他会本能地把自己藏起来,悄悄地待在窝里,有人进来的时候更是安静得出奇,两点星亮的小眼睛很乖很警惕地望着外面,观察动静,我没解除警报,他就按兵不动。我曾经看过一个纪录片,片中常于野外和蛇打交道的女科学家说道:“在自然界,动物们首先要学会的就是把自己藏起来,然后静静地观察周遭。走进一个安静的森林,似乎周围空无一物,但实际上有无数双眼睛含着各种想法在打量你。要做猎食者就更是这样,首先要让自己不被猎食,然后才是狩猎。”看来狼从小就精于此道。要知道在自然界危险无处不在,熊、豺、野狗以及其他掠食动物都可以威胁狼崽们的生命,只有最会保护自己的小狼崽,才能获得最大的生存机会。

    尽管小狼隐蔽得悄无声息,可是狐狸却从没放弃过驱逐他。每当我父母上来的时候,狐狸就激动地窜进窜出,跑到我爸爸跟前猛拽他的裤腿又马上冲回榻下朝着里面狂叫,鼻尖像人的手指头一样直指着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小狼,极力要向父母“告密”。哪知道“家里有狼”这种情况是父母想都不会想到的事,更不会去理会狐狸的告密了。不单如此,小狼喝的牛奶,尿的尿都记在狐狸的账上,狐狸没少替小狼挨骂。

    狐狸几番告密不成,就不再与小狼正面为敌,但明争结束,暗斗却开始了。

    这天我敞开画室的门通风,飞进来一只大马蜂,在落地玻璃上嗡嗡扑扇着翅膀,这是画室的常客了。狐狸偏着脑袋观察渐渐飞低的马蜂。我坐下来看书,并不在意狐狸的表现,因为他小时候被马蜂蜇过,深知其厉害,是断然不会去招惹的,看一会儿他就会走开。

    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狐狸小跑着激动地围着小狼绕圈,殷切地把小狼引到玻璃前面,冲着还在扑棱的马蜂“汪”地叫了一声,小狼立刻注意到这个小活物。动物幼崽时期都对活动的东西充满好奇,小狼崽也不例外,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嘴去试探这个小活物……

    “嗷呜”一声惨叫,小狼的嫩鼻子被大马蜂狠狠蜇了一下,痛得他惊天动地地叫起来,乱撞玻璃,几个蹦跳冲到画室外的花园里,一头扎进浇花的水盆中,用冰凉的水来缓解他的剧痛。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坏了,连忙找来牙膏给小狼抹在鼻尖上。小狼狼狈地捂着鼻子可怜地呜咽,他万万没想到那么小的活物会给他带来这么刻骨铭心的痛,他终于明白了杀伤力不以大小而论的道理。他的鼻子开始肿了起来,鼻头歪向了一边,显然牙膏也不足以减轻小狼最敏感部位的肿痛,而且糊在鼻子上令他很不舒服,他用爪子抹去鼻子上的牙膏,又伸舌头舔爪子,再抹再舔反反复复自行疗伤。

    幸好这天父母不在家,冲出画室的小狼才没有暴露。但我对狐狸是不是故意而为深度怀疑,看狐狸摇头摆尾的得意样,抓不到确凿证据又不好惩罚他。

    我的怀疑很快就得到了进一步验证:下午,一个熟识的朋友来我画室小坐,狐狸就跑进小狼躲藏的榻下,不停地碰撞小狼伤肿的鼻子,小狼忍痛潜伏。狐狸更是得意,扭来扭去在小狼鼻子上蹭擦挨挤——“我让你丫不吭气儿”,几次都疼得小狼忍不住吱吱叫出声来。

    “什么声音?”朋友低头想看,我忙掩饰过去。送走朋友后,解放出小狼,狐狸又殷勤友好地跟小狼玩在一起,我隐约感觉狐狸没那么简单,却又没理由对他发作,还是再观察一下吧。

    小狼的活动空间只在画室,而狐狸却能跟着我楼上楼下自由出入。有天我在厨房炒菜,半截辣椒掉在地上,狐狸高兴地上来嗅了嗅,发现是辣椒,失望地走开了。少时,狐狸又兴奋地转回来,小心翼翼地叼起辣椒一溜烟不见了。

    “这家伙还对辣椒感兴趣?”我忙于做饭,没顾得上理他。

    等我吃完饭回到楼上画室,隐藏了一个多小时的小狼早饿坏了。我“呜呜”一唤,小狼就急冲出来,风卷残云地把奶碗中剩下的牛奶扫荡一空。

    “咳!咔!哇……”小狼突然异常难受,伸长舌头不停哈气,摇头晃脑地舔着鼻子满地打滚,两只前爪抱着舌头不断抠抓,口水淌得一身都是。我一愣,忙端起奶碗检查,几颗金黄的辣椒籽还沾在碗底,牛奶里哪儿来的辣椒?我连忙换了碗清水给小狼止住辣,想起了狐狸在厨房的异常举动,我满屋找狐狸对质。而狐狸却早就溜到二楼父母的房间避难去了,整整一天都没见他再露面。从此我将辣椒、花椒这类东西严格监管起来,不给狐狸任何可乘之机。

    姜还是老的辣,没满月的小狼要跟“老狐狸”斗还嫩了点儿,论狡诈、论经验,狐狸都远胜于他。但从小有了狐狸这碗水垫底,小狼的观察和防备能力突飞猛进,其狡猾和多疑也与日俱增。

    不知不觉中小狼快满月了,他已经比刚来画室时长大了近一倍,以前体型不到狐狸的一半,现在只比狐狸小一个脑袋了。小狼的力气也渐长,能一头把狐狸掀翻,如果狐狸冲他龇牙,他能比狐狸龇得更气势汹汹!看着小狼的健康迅速恢复,日渐活泼,再不是当初病危孱弱的样子,我心里美滋滋的。

    然而随着小狼的长大,我感到不安起来:小狼的胆子越来越大,好奇心越来越重,精力越来越旺盛,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安分和破坏。当小狼觉得自己的牙齿更尖,爪子更利,以前打不过的狐狸也似乎并不可怕了,对地盘也更熟悉了时,就不那么怕外界了。他对环境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和主张,渐渐执拗起来,再不是我能呼之即出,挥之即躲的小家伙,相反小狼更向往新鲜泥土的气息,他看上了画室外的小菜地。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楼上无人,小狼大胆地溜到画室外,跑到菜地里尽情地翻滚折腾,把小葱压倒了一大片,大蒜一个个被刨出来啃得全是窟窿,刚长出的菜苗被踩得东倒西歪,刚长红的番茄被咬来吃了。小狼还饶有趣味地在菜地中间掏了个大坑,庭院的雪白地砖被踩满了黑糊糊的爪印。忽然,他小耳朵一竖,听得有人上楼来,一溜烟销声匿迹。

    这是我和爸爸上来浇水。刚一看见乱糟糟的菜地,我们就傻眼了,这可是爸爸辛苦一春天的成果啊!心痛不已的爸爸看见爪印,不问青红皂白,就抄起扫把打在狐狸屁股上,把狐狸骂了个晕头转向。我见爪印一路通到榻底下,当然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但也只能装聋作哑,任狐狸去背黑锅。狐狸生平可从未干过这种大逆不道的破坏勾当,现在不明不白当了替罪狗,挨打受气,委屈得眼泪汪汪,开始了为期两天的绝食抗议!

    我帮爸爸收拾着残秧断苗,心里很不是滋味,老人家费尽心思引种育苗,每天爬上爬下拎水浇菜,眼看收获在即,转眼间却被小狼破坏干净。虽然他们没发现,但是小狼已经影响他们的生活了。我心里一阵阵地愧疚与自责。自从带小狼到画室的这些日子,小狼一直低调隐藏,和我配合默契。狼天生的悟性和聪明,让我误以为他比狗还听话好养,幼稚期的小狼崽除了喝牛奶就是长时间睡觉,这种无声无息不惹事的状态,让我几乎都忘记了他是一只狼,还估摸着在这画室养他到两三个月都没问题,没想到才十多天就养不下去了。我这才初次意识到养一只小狼比养狗复杂得多。

    爸爸刚离开三楼,小狼自认为安全了,不等我呼唤就自作主张地溜达出来。我故意推推小狼的屁股让他回榻下隐藏,小狼非但执拗地抗拒不回,反而大张旗鼓地到处巡视,那神态仿佛在说:“危不危险,我自己能判断!”我的汗毛陡然竖了起来,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小狼丝毫不觉得破坏菜地有什么错,他得意洋洋地从榻下拱出一个番茄,用小爪子踢皮球一样玩着,仿佛向我炫耀他的收获,直到他玩够了,才把番茄一股脑地吞吃了下去,连糊在小爪子上的番茄浆都舔了个干净。这家伙小小年纪就会自己找吃食,判断什么东西能吃,看那菜地里大蒜啃过,菜叶子咬过,小葱嚼过,但似乎都不合他的口味,唯独对这番茄情有独钟——吃掉一个、咬烂一个,还带走一个。在炎热的楼顶,番茄确实是消暑解渴的美味。

    我猛然间想起原产于南美洲的番茄最早就叫做“狼桃”。传说“狼桃”的得名是由于它艳红如火,人们都以为它有毒,没人敢吃,而在早期的人们心目中凡是邪恶的、有毒的都喜欢冠以狼的名称,因为在人们眼里,世间万物最恶毒危险的莫过于狼,“狼桃”这个名字一听就让人敬而远之。直到16世纪,英国俄罗达拉公爵去南美洲旅游,回国时勇敢地带回“狼桃”作为表达爱情的礼品,献给他的情人伊丽莎白女王,从此,欧洲人才称它为“爱情果”、“情人果”,并将它作为观赏植物栽种在庭院里。但过了一代又一代,仍旧没有人胆敢吃“狼桃”。直到18世纪,一位法国画家多次为“狼桃”写生时,面对这样美丽却有“剧毒”的浆果,实在抵挡不住它的诱惑,于是冒着生命危险吃了一个,觉得酸酸甜甜很是可口。之后,他躺到床上等着死神的光临。但一天过去了,他还躺在床上,鼓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愣。怎么,他吃了全世界都说有毒的“狼桃”居然没死?!他满面春风地把“狼桃无毒可以吃”的消息告诉了朋友们,大家都惊呆了。不久,“狼桃无毒”的新闻震动了西方,从那以后,上亿人都安心地享受了这位“敢为天下先”的勇士冒死带来的口福。无疑这位法国画家并非出于饥不择食,而是真正全情投入地爱上了他所描绘的“狼桃”,或许同是画画的人,才有这样的疯狂与叛逆以命试爱,正如我执意走进狼性世界一样,传说的不一定是真实的。

    对于“狼桃”的由来,我想到的是另一个可能:菜园中的大蒜、茄子、黄瓜等诸多诱人蔬果都被小狼浅尝则弃,辣椒更是碰也不碰。而小狼却天生就认识番茄,选而食之,莫非“狼桃”与狼真的有着不解之缘?据一些资料记载:“在南美洲荒野,许多狼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每逢入暮时分就在灌木丛中寻找浆果充饥,同时也补充维生素和水分。”人们都只知道狼吃肉,却不知道狼同样嗜食浆果杂食,“狼桃”就是野狼所钟爱的救命果实。或许有些流落荒野的人曾经跟随狼的脚步,捡拾这种鲜艳的浆果救命,之后感慨地把狼如此钟爱的红色浆果叫做“狼桃”,而这可怕的名字加上让人疑惑的血红颜色,让千百年来厌憎狼的人们不屑尝试就将其定义为“有毒”,并将这虚妄的判断代代相传下来。

    从寻找到第一个番茄,小狼开始有了辨别食物的能力,我把小狼够不着的几个“狼桃”摘下来给他放在窝边,第二天它们就无影无踪了。

    从那天以后,我寸步不敢离开画室,连吃饭都是速战速决或者干脆端上画室去吃,可就在这样严密的看护下,仍旧听见邻居闲聊说:“隔着篱笆墙看见有只灰猫跑进你画室去了。”所谓“灰猫”为何物,我心知肚明。小狼敢独自走出画室了,敢大肆破坏了,敢蔑视危险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终有一天他不再甘于像胆小幼崽那样乖乖躲藏着等妈妈,画室终究不是藏狼卧虎之地。况且还有一只与他钩心斗角的狐狸。小狼啊小狼,我该拿你怎么办?

    画室不宜久留,趁小狼这种不受控制的行为刚出现苗头,另寻他处迫在眉睫。我想到了亦风。

    亦风是我在黑熊保护中心参观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和我一样热爱动物,崇尚自然。亦风早年是画油画的,后来改行做电脑动画,现在有一个自己的动画工作室,经营得很不错。事业上了轨道,他就能抽身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亦风爱好摄影,一有空就喜欢背包旅行,共同的爱好让我们渐渐成为了亲密的朋友。我思前想后,也只有亦风最能理解我救助动物的心情,就算今后小狼长大瞒不住他,他也绝不会出卖我。但就目前而言,为了不引起麻烦,对他还是暂且隐瞒了小狼的事实,只谎称捡到了一只流浪狗不想告诉家里人,请他一定帮忙想个安顿的地方。

    “实在养不住,能不能送去流浪狗中心呢?”亦风沉吟道。

    “不行……小狗还太小了,怕受欺负。我自己带着放心些。”我诡辩着。

    “那这样吧,我家旁边还有一套单身公寓正好空着,家具齐全,你和小狗搬进去住就行了。”电话那头,亦风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迅速收拾好东西,唤出床底下的小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小狼的后脖子把他拎了起来。一离开地面小狼立刻放松四肢,软绵绵的像个布偶一样一动不动随我拎着走。我的手轻轻晃了晃,小狼也像个钟摆一样随手摇了摇,眼神中流露出安静、乖巧、从容和忍耐的神色。我尽量放松手指,不让小狼觉得太难受。我充当起了“挪窝母狼”的角色,把小狼放进纸箱子里,尽管盛夏藏于箱中闷热无比,但他固执地忍耐着一动不动。我在箱侧给小狼开出两个大大的透气孔,以为他会从透气孔中探头张望一番,谁知他仍旧无动于衷地躺着,除了因为燥热,小肚子的起伏比以前急促一点之外,他放松肢体纹丝不动。荒野小狼非常清楚贪图一时舒服的下场有可能是断送他的小命,关键时刻当忍则忍。我想起中曾描述掏出的一窝狼崽装死的场景,不禁会心一笑,这是狼崽们唯一的自卫方式。

    我的行动向来自由,跟父母说一声出去画画,要离开比较长一段时间,父母早已习惯了我的生活方式,嘱咐注意安全,也不再多问。我抱着纸箱出门,狐狸自然是呼天抢地地堵在家门口不让我走,可为了小狼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让狐狸在家想想这些日子欺负小狼的过错吧。

    半小时的车程就到了亦风安排的新家。亦风帮我把车上所有东西都搬进家来收拾停当,我坐在沙发上休息时环顾四周:一张床、一个沙发、书桌、冰箱、洗衣机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这足够了。最重要的是在这公寓之上无人去的楼顶有两千多平米的地方可以让小狼无干扰地活动,过多地接触人对他是没有益处的,他是生活在城市中的狼。但是现在,一个大屋子的活动空间对小狼来说足够了,我对这私密的地方相当满意。

    “你捡回来的流浪狗呢?”亦风问。

    我脸一红,这才突然想到自己撒的谎,尴尬地想着应对。

    “问你呢,狗呢?”亦风追问。

    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亦风的家近在咫尺,他迟早会看得到小狼的,好在小狼跟小狗区别不大,兴许他认不出来就能瞒天过海。想到这里我心一横,“呜呜”唤了几声,一直放在角落里沉寂无声的纸箱“嘭”的一声爆响,憋屈了半天的小狼如石猴问世一般乍然冲破纸箱蹦了出来,兴冲冲地边撒着一大泡尿,边迫不及待地向我跑来,突然看见亦风这陌生人在,小狼犹豫了一下,蹒跚着小跑过去伸鼻子前前后后地嗅闻亦风。

    小狼果然不太怕生人了,我心里暗自庆幸挪窝及时。

    “哟,瞧这小家伙藏得真好!”亦风呵呵一乐,张开巴掌接住他,抱起来一看愣住了,“狼?!”亦风的微笑迅速消失了,他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表情中凝结了一千个疑问要从我眼里找到答案。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小狼一打眼就被亦风识破,我嚅嗫着还妄图掩饰一下:“这狗……是有点儿像狼哈?”然而长期热衷于看《动物世界》还陪我接触过狼群的亦风眼光却并不拙劣,他用手指拨开小家伙尖钉子般的獠牙,瞪着我哼了一声:“流浪狗?你就唬我吧,说,怎么回事?”

    我像考场作弊被抓了个现行似的,顿时泄了气,眼泪汪汪地把救下小狼的经过对亦风坦白交代了一番。

    亦风静静地听完,叹了口气:“傻丫头,我理解你的同情心,可你这是引狼入室啊,等他长大了有多危险你想过没有?”

    “我还没想那么多,”我皱着眉头委屈地说,“只想着先救回一条命再说,换成是你,你会见死不救吗?”

    “这条命不一样,你捡十条狗我都没意见,可这是狼啊!”

    “他那么乖,跟小狗没什么两样。”我小声狡辩。

    “现在是乖,但狼子野心古而有之。你把老祖宗的话都忘了吗?”

    “老祖宗还说天圆地方呢!”我向来长着反骨,“现代人比起古人的见识广阔得多,干吗要事事奉行前人的信条?老祖宗就不说瞎话啦?”

    “这可不是瞎话。‘狼子野心’的古文,我在学生时代就读过,说有个富人出猎抓到两只小狼,将他们和狗混在一起豢养,狼很驯服也和狗相安无事。这人竟然就忘了他是狼。一天白天他躺在客厅里,听到群狗发出愤怒的叫声,他被惊醒起来,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再次就枕准备睡觉,狗又像前次一样吼叫。这人便假睡观察,结果发现两只狼等到他没有察觉,要上来咬他的喉咙,狗阻止了狼上前。这个人最后杀狼取皮。故事末尾还专门写了‘狼子野心,信不诬哉!’(狼子野心,是真实而没有诬蔑他们啊!)告诫后人。”

    “古文不错啊!”我一笑,紧跟着辩驳说,“就这个故事本身来说吧,这富人光想着指责他养大的两只小狼背叛了他,可怎么不想想小狼当初是他打猎抓来的呢?说不定还是杀大狼掏狼窝得来的。狼是相当记仇的动物,绝不乏《赵氏孤儿》戏文中忍辱复仇的例子。狼又是崇尚自由的,绝不甘于像狗那样过奴性十足的生活,这富人像训狗一样驯养着狼,怎么可能不是以悲剧结束?这么一个不了解狼性的人留下的评价值得我们信奉吗?况且古人只说狼子野心,这个‘野’字就很有深意了,野心是对自己应有生活的一种向往和追求,我觉得身为野狼拥有野心天经地义。”

    我俩低头看着这个可怜又可爱的“狼子”,见亦风默然地望着狼犹豫不语,我接着说:“再说‘狼子野心’的典故是讲楚穆王时期越椒为夺权而同族相残的故事,人们总是不愿明说自己同类不好而借助兽类来隐喻,历史久远了,后人也就只记着字面的训诫而忘记了故事的根源。”

    亦风一扬手:“不管你怎么替狼辩解,狼的凶残还是有目共睹的,他毕竟跟狗不同。那种凶狠不可能因为驯养而有所收敛!撇开‘狼子野心’这个典故,千百年来对狼的形容就没一个好的,连古人造这‘狼’字都是在‘狠’字的头上加了一点,意思是再‘狠’一点就是‘狼’!”

    我用指头在手心写画了一下慢悠悠地说:“为什么那样想呢?狼字拆开是‘犬’‘良’,可以看出,古人认为狼是良犬,而非恶兽,《说文解字》也讲了:‘狼,良兽也,从犬良声。’”

    这简直是场辩论会,亦风气得猛揪头发,哭笑不得:“伶牙俐齿的!我不跟你争了,总有一天你被他咬一口才知道引狼入室的后果!”说罢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房门关上了,一间没有亲人知道的空屋子里,我一个人陪伴着一只狼。虽然刚才极力主张养狼的时候,胆大嘴硬,据理力争,可小狼长大后会不会真的野性大发,趁我睡着的时候,照脖子给我一口,我心里还真没底。亦风发现了真相也好,如果有一天我真出事儿了,至少有个人知道我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