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扎西的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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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密密麻麻挤了一窗的藏獒。我来獒场一个月了,这是第一次带格林出远门,不知为什么,我眼眶有点发酸,抱着格林和藏獒们挨个儿碰了碰鼻子。

    背上行囊,握着指南针,满脑子浪漫幻想的我领着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狼就这样雀跃着上路了,投身于草原最美好的季节中。我们深入草原腹地,越走越快乐。

    雾气缥缈,作为清凉之夜的残迹,草茎半透明的新芽上还挂着几滴霜花消融以后的露珠,但很快,当太阳跃出地平线以后,这点点水分就会化为回忆。清晨和正午宛如两个季节。日光渐强,四周白晃晃的像个幻境,草原的烈日和紫外线在云层后也没那么让人难受了,相比城市夏日里的局促、逼仄和不写意,这里至少让人神志清明。游走在荒野,当遥远的炊烟无声无息地横卧在我视线里时,“人迹”这个原本普通的概念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稀罕。

    小鸟儿们忙着收集草籽和虫子,把自己养得绒球一样肥肥的,掠过河面的红嘴鸥和其他水鸟为这缎带般的大河平添了几分生趣。我编结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在水边照来照去,格林伸出小舌头舔着水里的我,把水面舔成了哈哈镜,我嬉笑着与他在草地上滚做一团,沾了一身的花瓣花粉,蝴蝶和蜻蜓绕着我俩飞。这才是一个城市姑娘梦想中的草原,人间的天堂。

    终于臭美够了,我才躺在细密如丝的草甸子上休息,一只手枕在脑后,望着蓝天啃一点干粮。格林对干粮兴趣不大,嚼了两口就去追逐奔跑的鼠兔了。第一次走这么远,他的好奇心难以抑制。敏捷的鼠兔他当然追不上,现在的捕猎本能对小格林而言更像是一种游戏,他在我的呵护之下从来不缺吃的。格林越跑越远,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发现我不见了。他短暂地迷茫了一下,开始低头嗅着来时的味道。

    一种轻微的声音从草丛深处传来,打断了他寻找妈妈的思维,他好奇地望去,那是几只长着金红色绒毛的小藏狐在草丛中戏耍,啃着半截干枯的羊蹄子。一只渡鸦在不远处踱着步,时不时地飞过来检视一下有没有可分享的东西。

    从格林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就对他所见到的、嗅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各种事物进行着区分。凡是非同类的动物都可以作为肉食,从出生到现在他已经吃过一只死老鼠,一只活鸡,和数不清的鱼,并咬死了一只和他抢食的猫,还白捡了一只小羊羔,他对自己的战绩很是满意。但在这几只小狐狸身上他嗅到和同类似是而非的味道,应该怎样区分呢?

    格林在草丛中匍匐着,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几步。但小狐狸们并没有像城市里的狗那样欢迎他,他们霎时竖起耳朵停止了嬉闹,像几团金黄的火焰般跳动着,“嗖”地一下隐没在草丛中,速度之快让格林眼花缭乱。遇到奔跑的东西,格林的追捕欲瞬间支配了他的行为,他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但他连一团火焰都没追到。格林第一次遇到可以轻易摆脱自己的东西,让他连嗅闻和认识的机会都没有。

    格林抽动鼻子嗅着空气开始辨认回来的路,妈妈的叫声也似乎越来越近。他慢悠悠地往回走,当他再次路过小狐狸们嬉戏的地方时,先前那只渡鸦正守在羊蹄旁边津津有味地啄食着。格林觉得饿了,他龇着牙试探地凑了上去。渡鸦拍着翅膀退到一边,完全无意与地面上的动物发生任何冲突,按照草原的老规矩,渡鸦应得的那份迟早会留下。渡鸦开始忙于收集散落在一边的零星羊毛,那是筑巢的好材料。

    格林轻而易举得到了羊蹄子,但是精瘦干枯的羊蹄上面哪里还有什么肉啊?只能作为馋馋嘴的玩具而已,格林勉强撕下一点点皮毛、嚼碎一小块骨头吞下去就对干瘪的羊蹄失去了兴趣。格林转而饶有兴致地看着用两只脚滑稽走路的渡鸦在身边忙前忙后。这么大的鸟儿近在咫尺,这在城市中可是不常见的,格林似乎想起了以前杀过的呆鸡。在他印象中两只脚走路的鸟儿都是笨拙而无害的。而且,唔——那味道回味起来似乎很棒!一种闲来无事的优越感与好奇心让小格林伸出一个脚爪逗了逗那黑漆漆的玩意儿。渡鸦哇地一叫,吓了一大跳,渡鸦没想到这没家教的小东西这么不懂规矩,竟然打起他的主意来了,他愤怒地扑扇着翅膀腾跃起来,狠狠地啄了一下格林的鼻尖。格林疼得呜呜直叫,缩下身子在草丛里没命地翻滚。渡鸦也吓坏了,哇哇叫着赶紧飞走了。

    我哧哧偷笑着,继续远远地跟在格林后面,看他对这广阔原野的慢慢探视。格林痛够了,也叫够了,开始站起身来磕磕绊绊继续向前走。脚底下不断被杂草绊住,要不就是被深深浅浅的草窝子绊个跟斗,偶尔弹过来的草秆还会抽到他刚被啄过的鼻子,提醒他刚才的狼狈遭遇。格林开始讨厌起草堆来,他对高而突兀的地方产生了向往,向着一处光秃的小土坡乐颠颠地跑去,那是一处旱獭废弃的瞭望台。

    小土坡上视野不错,小格林惬意地呼吸着充满阳光颗粒的空气,享受迎面吹来的微风,一股痒痒的气流从他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莫哦……嗷哦……”他试了几嗓子,不赖!在歌唱天分上他就是这么自信。我躲在草丛里悄悄地摸出手机,找到以往和他叫声的录音,打开扬声器播放起来。虽然这声响在宽广的草原上几乎微不可闻,但格林敏锐的耳朵还是隐约捕捉到了这回答他的声音,他更加愉快地高唱起来,小狼的歌声随风飘扬着。为了将歌声传得更远,这小歌唱家昂起了头,将小鼻尖指向天空。

    格林很快注意到天空中有一个小黑点来回盘旋,逐渐飞低,黑糊糊的翅膀,像是刚才飞走的渡鸦,格林立刻龇起了牙为刚才极不光彩的退场兀自恼怒不已,要是渡鸦再敢下来啄他的鼻子,他一定会给渡鸦点颜色瞧瞧!

    我顺着格林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那只风筝般大的小鸟,我摸出望远镜在天空慢慢寻找,这实在太难对焦了。我放下望远镜再看时,“小鸟”已逐渐飞低,距离很难判断,但似乎比渡鸦还大一些。“小鸟”在空中盘旋着锁定位置,翅膀的三级飞羽透过刺目的阳光呈现出薄薄的亮色。这是……?我努力搜索着脑海资料库中似曾相识的身影,隐隐有些不安起来,这种不安愈演愈烈,刹那间我的心脏一阵狂跳。不好!

    突然,格林撒腿狂奔,迅速向着我的方向逃来,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卷着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这种本能的恐惧不断对他呼喊:“逃!快逃!拼命逃!”

    “格林!格林!”我跳出长草吓得狂喊起来,一片黑影已掠过头顶的天空,裹挟着一阵大风,那“威胁物”从天而降,渡鸦般大小的身形陡然变为遮天蔽日恐怖袭来的巨魔,死神降临般迎着格林而去!金雕——草原上顶级的食肉猛禽!

    金雕庞大的身影瞬间越过草场,像战斗机一样俯冲下来。他张开钢锥般的利爪,向着格林的脊背抓去。这利爪可以轻易击穿格林的头骨,巨大的羽翼扇动着死亡的气息!格林在飞奔中急忙转身,那灵活超越了他平时所有的动作,金雕偏离了目标,急拍翅膀调整扑击角度,仍旧将脚爪指向逃亡的格林。

    我从没想过天空中毫不起眼的“小鸟”降落到地面以后,竟然会是巨大得令人心惊胆寒的杀手,两米左右的翼展加上宽绰的羽毛,这让单薄的我和羊羔般大小的格林在他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定是格林所在的那片毫无遮蔽的小土坡让这“小猎物”尤为扎眼,对金雕而言,这无异于一份盛情难却的进食邀请函。

    我发疯般地吼叫着,把手机向着金雕猛砸过去,没中!眼看格林已快被抓住了!我冲过去把手里的望远镜抡起来再砸!千钧一发之际,沉重的望远镜像流星锤一样狠狠地砸中金雕的翅膀,打折了几片大飞羽,金雕一惊连忙奋力扑扇着双翼腾空而起!那一击让他吃惊不小,所有飞禽都最心痛羽毛,就像狼最宝贵爪牙一样,他绝不会为了小小一餐美食断送飞行生涯。金雕振起翅膀迅速拉升高度。格林已经跑回我身边,我立刻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罩住格林。金雕失望地盘旋了一圈,才心有不甘地消失在了山的那头。

    我跌坐在地上,花环早已零落满地。格林惊恐地狺叫着扑进我的怀里,拼命往腋下钻,母子俩心有余悸抖作了一团。格林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从没遇上过天敌,幸好关键时刻他对威胁的敏感驱使他逃命——一个迅速变大的威胁物直冲他而来,必定来者不善!劫后余生的格林终于意识到了在这片陌生而广阔的原野,除了寻找到满足自己肠胃渴望的肉食,还有其他的生物也在饥饿地寻找着同样的肉食!比自己小而弱的可以被他杀死吃掉,而比自己强大的则可以反过来杀死并吃掉他!在这里,追逐和被追逐、捕猎与被捕猎、吃与被吃,一切都是那样盲目而无序,充满了暴力与混乱。在机遇和无情的主宰下,贪婪和杀戮随意地交织在一起,无休无止。吃,格林早已学会,不被吃,他这才开始学习!

    我抖着手捡回手机和望远镜,腿软得再也站不稳。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只要人和狗不伤害小狼,在这空旷的草原上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存在,大意和无知招致祸从天降。只在动物园和电视里观赏过的金雕竟然就在我眼前袭击了格林。电视里出现鹰击长空的画面都会有尖利的啸叫声,而这只金雕无声无息就发动突袭了,如果格林刚才没有望天嗥叫,根本发现不了金雕。以往任何时候我对于猛禽的认知都没有此刻真切。我们对天地间充斥的杀机开始有了概念,对躲避在草原深处的狂莽生命有了敬畏之情。严酷的大自然用杀戮的事实告诫着进入这里的一切生命,你的角色只有两种选择——猎手!或者猎物!

    我坐在草坪上喘着粗气平息了一会儿,突然又由衷地笑了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架上相机为这一次历险留下纪念。这已经不知是格林第几次死里逃生了。无论如何,格林还活着,还真实地在我怀里颤抖,边抖边认真地看着我,惶恐渐渐平息之后,格林将小爪子扒在我身上,努力垫高了他成长尴尬期中细长得可笑的身体,伸出柔软温暖的舌头在我唇边轻轻一吻,不为乞食,不为游戏,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激尽在吻中……

    格林凑近嗅着地上掉落的雕羽,边嗅边哆嗦,风吹羽毛动,格林就慌忙后退,似乎怕那几片羽毛会飞起来咬他。金雕教会了我们警觉,告诫我们克制幼稚的好奇心,不去涉足危险的领域,因为在这荒无人烟危机四伏的草原,自己犯的每个错误也许都将是致命的。格林的步态有了明显变化,开始左顾右盼,时不时地望望天,充分调动他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一切可供他防身的感官来认识这个与城市截然不同的荒野。他不再单独行动,一旦看不见我就立刻嗅着味道寻找过来,而且他每走几十步总要回头看看我在不在附近。格林的脖子柔软灵活,有时我明明看见格林背对着我朝前走着,他突然之间一扭头就能将炯炯的目光射向身后的我,回头幅度之大令我瞠目结舌。罗贯中的第九十一回里说道“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其中的“狼顾”即指狼生性多疑走路时常回头看,并有传说说狼可以身子不动,脖子后转180度。从前我总以为这是夸张的形容,领教了小格林的回眸才知道或许有几分道理,只是不知道成年后的狼脖子是否还有这样的柔韧。

    无论草原带给我们多大的危险,它仍旧以难以抵御的魅力向我们频频招手。我们继续往草原深处走,远远地飘来一阵歌声,悠扬清越,也只有这草原民族的歌声才与这份广阔相匹配,像夏日凉风让人精神为之一爽。一个藏族汉子提着鞭策马奔来,稀薄的光线在他耳畔忽隐忽现,勾勒出一个飞扬的轮廓,好阳刚的身影。他转瞬就来到了我面前,隔着七八米喝住马。他愣了一下,满眼清澈的笑意:“波莫以莫热!”(漂亮的姑娘!)我回以一笑:“卡座扎西!”(谢谢!)他探头看了一眼躲在我身后警惕地注视着他的格林。“这个……是狼?”他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会跟狼在一起?”我笑了笑,这话说来就长了。

    “我叫扎西,你呢?”“李微漪。”

    “汉族人?”扎西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已经披上一身地道藏袍的我,“为什么会说藏语?”

    我咯咯地笑开了:“我就只会那几句。”心想,还是这一个月里恶补的呢,言多必露馅。

    扎西不信,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我红着脸摇头,听不懂了!

    扎西不说了,转而用生硬的藏式普通话和我交谈起来:“我以为你是附近的姑娘。”他举起马鞭指着牧场不无骄傲地说,“从这里一直到山那边,还有那条河上下都是我家的牧场,这些牛羊都是我的。”

    呵,原来我走入了扎西的牧场。

    “好久没见过狼了。”扎西说,“我这牧场上狐狸倒是很多,常常看见偷猎的人在山上悄悄下夹子,扒了狐狸皮卖钱。有时候连我们的牛羊都被夹断了腿,特别可恨!所以我经常到处看看不让这些人来。刚才老远看见你走进牧场,就过来瞧瞧。”

    “你以为我也是偷猎来的?”

    扎西呵呵地笑起来:“你不是,狼都相信你。”我也笑了。

    我和扎西一见如故,越聊越投缘,他索性牵来一匹马让我骑,指着前方河边升起袅袅炊烟的帐篷邀请我到他家去做客,我欣然答应。

    我坐在毡房外,抚摸着跟我走了一天的格林,喝着老阿妈捧上的暖暖的酥油茶。扎西递给我一块风干肉,然后坐在旁边草地上。扎西自己手里也拿了一块风干肉,用牙撕下一条递给格林。饿了一天的格林乍闻肉味猛一口就咬上来,扎西急忙缩手,险些被獠牙刺伤。硬邦邦的风干肉条格林嚼也不嚼就下了肚。扎西瞪大了眼睛还没回过神,格林已经朝他迎面扑了过来,接近一米八的壮汉被三个多月大的小狼掀得仰面朝天。格林狂叫着撕扯藏袍宽大的袖子,抢夺他手里剩下的肉块。

    扎西急得向我大叫起来。我连忙伸手抓住了格林的耳朵和后脖子的毛皮硬生生拖他下来,格林痛得惊叫却丝毫没有放弃抢夺的意思,宁愿被撕掉耳朵也要抢肉。他尖利的爪子又踢又蹬,使劲扭头咬我抓他脖子的手,野性毕露,走了一天他当然饿了。我连忙放开他的耳朵拿起自己的那块风干肉在他眼前晃了晃丢在三四米远的地方,刚一放手格林就箭一般射出去。

    “你坐下,别过去。他以为你要抢他的肉。”我提醒扎西。

    “我不抢,你叫他也别抢我的。”扎西把自己那份肉抓得紧紧的。我尽量忍住不笑。扎西拍拍肉上的泥土送到嘴里咬了一口,马上又吐了出来,呸呸地连吐几口唾沫。“他踩到我嘴里了,全是泥。”他使劲用袖筒擦着嘴巴,滑稽地笑着,“还有吗?”

    我笑答:“没了。”其实我觉得脸上带点泥更有康巴汉子的味道,“把袖子咬破了,等会儿找阿妈借点针线我给你补上吧。”

    “好。”扎西的笑洋溢在夕阳的柔光里,也只有在没有太多物质和拜金主义冲刷的原生态地区才更容易找到人最淳朴善良的一面。友善互助和包容,这在城市里何其稀缺的品德在这里却是再平常不过的。越往没有旅游开发的草原深处走,这种体验就越深刻。“在藏区是饿不死的,随便走进一家帐篷都会有东西吃。”十多年以前听驴友们说的这句话,想来是真的。

    落日像赤狐悄悄爬过山头,天边的云影敛尽了最后一抹红晕,光与影逐渐交织在一起。晚风轻抚河湾,弄碎薄云与莎草在水中摇曳的身姿。月升日落,风止云收,花香草味中空气静到了极致,无边的牧草在月光下变成了淡蓝色,饱蘸月色的河流在荒原上银钩铁画蜿蜒挥洒,写不尽这亿万年地质更迭的篇篇史诗。

    我还不习惯长时间待在帐篷里,加之出远门的莫名兴奋,我坐在刮着夜风的草原上惬意地仰望星空,那份清明与澄澈在城市难得一见。扎西拿个火盆撮了一盆炭火出来放在我前方,又用火钳加了几块干牛粪,温暖的火苗便蹿了上来。“草原的夜很冷,烤着火就不怕了。”扎西笑着说,火光映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很有油画感。他端过两个花盆似的大碗:“喝点酒吧,暖和!”我爽快地笑笑也不推托,来草原早就想尝尝正宗青稞酒的味儿了。

    自从把火盆端了出来,冷风中的小格林立刻就注意到那温暖的感觉了,在黑暗中那份光亮是如此醒目。小格林对火一无所知,记忆中只有太阳才能给他这种温暖光亮的感觉,就像每个动物都对太阳充满着神秘感和好奇心一样,那闪动的光芒巫术般令他神魂颠倒。他一门心思地注视着那篝火,随着篝火迎风摇曳,他的眼睛也跟着一张一合。太阳可望不可即,而眼前的这个就像太阳碎片般的光亮似乎可以触摸到,在这寒夜里靠近那温暖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格林再也按捺不住了,梦游般朝那光芒闪烁的迷人东西走去。

    “格林,不许去,那是火!”我看格林神色不对赶紧提醒。

    “火,火……”格林脑子里梦呓般回响着我的声音,火是啥子喃?他犹豫着停脚,歪着脑袋痴迷地看着那个叫“火”的东西。天啊,他觉得那是生命中最迷人的东西,他像一只趋光的小昆虫般继续前进。我一把抓住格林的细脖子:“你不要命啦?!”眼看离火堆只有不到三米远了,格林的光明之旅却突然被我阻断,他火冒三丈,挣扎着偏要去。我很生气,死死地抓住他:“不准!烧死你这小笨蛋!”

    “不准”是格林最早明白的词语之一,但这个词对毫无狗性的狼来说只是个建议,照不照做完全得看他的心情。可“烧”是什么意思?格林不明白,不明白就一定要弄明白!狼是相当好奇的动物。那像鲜红舌头一样蹿动的活物魔咒般召唤着格林,令他神思恍惚。格林更加玩命地反抗我的阻止,一遍一遍“飞狼扑火”!我几乎按不住他。

    野兽不是天生怕火的吗?但从格林这么痴迷的状态看来,似乎某些惧怕也并非生来就有的,没有认识就没有恐惧。如同格林第一次对水面没有认识就大胆“走”上去一样。自然界中的野兽或许见识过夺取无数生命的森林大火,因此畏之甚深,并且通过他们的语言和教育把这种畏惧感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让那些没有经历过火的野兽也对火敬而远之。

    然而格林的身世特殊,没有人能言传于他,那就只能身教了。想起格林第一天来草原就纵身往滚烫的肉锅里跳的情景,我狠下心让扎西夹一块炭火出来,让格林体会一下,他只有真真切切被烫到过一次才能明白我为什么阻止他。

    扎西小心地从火堆中钩出一块小炭火,夹起来看看还是觉得太大了,翻来找去终于刨出一个烟头大小的小炭渣,夹起来小心地放到格林跟前半米处。格林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眼前从“太阳碎片”中找出来的晶亮的小光点对他而言就像星星般璀璨夺目。格林挣脱我,一扑而上!“哧”,一瞬间格林被烧麻了,这一直诱惑着他的光亮凶狠地抓住了他的舌头。格林惊叫着甩出嘴里的炭渣却甩不掉那揪心的疼痛,这是在他最敏感的部位遭遇最特殊的痛。格林受惊的心狂跳不已,巨大的惊恐令他的好奇心彻底消失了。

    水,格林本能地找水!他一头扎进我身后的大碗里,那水有种酸甜的异味,但管他呢,狼从不讲究品味,只要那冰凉的水能减轻舌头的灼热感,他就用炙烫的舌头一遍一遍卷起水来狂吞猛咽!几十秒不到两个大碗里的水都被他舔光了。然而这是他今天犯下的第二个错误——那是我们的青稞酒。

    我和扎西面面相觑,静待下文……

    两个酒味十足的饱嗝之后,格林的眼神渐渐对不住焦了。本来就大得不协调的脑袋此刻更变得异常沉重,几乎要把小身体坠翻。狼眼睛里开始现出几条血丝,如果不是一脸的狼毛掩盖,他此刻一定已经满脸通红了。格林的舌头一直挂到胸口,清淋淋的口水牵着细线往下滴,胸毛湿了一大片。格林咧开嘴憨痴痴地笑着,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这家伙的行踪更加飘忽不定,左边横着走三步,又倒向右边横着走两步,猫步和螃蟹步交替,他似乎也努力想站正走直线,可四条腿就像水母的触须一样软绵绵的不听使唤。终于,他一个趔趄倒进我怀里,醉眼迷离地望着我一个劲儿地傻笑,然后就没什么大动静了。

    “醉了好,不知道疼了。”扎西乐坏了,“我们恐怕是第一个看见狼喝醉酒的人。”

    傻狼,I服了U!我托起格林挂在胸口的麻木舌头,抖了些消炎药粉在舌尖烫伤的地方。

    第二天酒醒过后格林又是一条好汉,自己用门齿把舌头上烫起的泡泡刮破,舔了几天工夫就好了,只是他从此再不敢接近那鬼惑的火光。吃一堑长一智,所有的动物包括人都是在好奇中成长并探寻这个世界的。格林从小没少吃过好奇的亏:被画室的马蜂蜇,掉进小区的池塘,咬家里的电线,蹦楼顶的女儿墙,招惹藏獒,追撵狐狸,戏耍渡鸦,引来金雕,到这次玩火自伤又灌酒止烫……这小家伙还要经历多少的第一次才能长大呀?纪录片里说野外一半以上的小狼崽活不到来年。唉,好奇害死狼!

    我在扎西的牧场扎下自己的野营帐篷住了下来,这和住在獒场的板房相比又是另一种感觉。扎西把看家狗严格管理起来,格林则和我形影不离,晚上也蜷缩在我脚边睡觉。格林到了开阔的草原,山风一吹体味顿时淡了,有时我枕着他睡觉都闻不到什么味道。他除了自己舔毛洗澡,还喜欢迎风站立抖擞狼毛做一番风浴。

    这天清晨,我拉开自己小帐篷的拉链门,格林率先钻了出去,激动得在草地上蹦跳着,小狼天性见面熟,他围着扎西和他正在上鞍子的马转圈,俨然和扎西已成了老熟人。我钻出帐篷一看,草地上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头,所有的草茎和灌木上都凝结了一指粗的霜花,像一夜之间绽放了漫山遍野的白珊瑚,毛茸茸的霜花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我索性抓了一大把霜擦手、洗脸。霜露冰凉,沁人心脾。扎西隔着老远喊:“帐篷里有热水!”我拿出毛巾牙刷,这才发现我的小野营帐篷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一层毛毡,还牵了绳子固定在地钉上。

    扎西抱着格林走了过来:“阿妈昨天晚上给你搭的,这几天晚上下霜了冷得很,你的帐篷太薄,霜一下就冻僵了。”

    我心里暖暖的:“阿妈真好。”我洗漱完,喝了早上现挤的牦牛奶。阿妈倚在帐篷前一脸慈祥地瞅着我,又拽起我的藏袍看了看,笑着说:“城里买的藏袍好看是好看,但是在牧区不管用,太薄!天要冷了,阿妈给你一件厚的吧。”我又惊又喜连声感激阿妈。扎西的妻子是个勤劳的女人,每天起早贪黑地挤奶,放牧,打酥油茶。辛苦的传统生活让她的腰背微驼,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总是羞涩地不说话,大约是语言不通吧。

    在扎西牧场的日子里除了陪格林四处游走之外,我总是乐于参与和体验扎西一家的家务劳动:挤牛奶、打酥油、做酸奶、炒青稞、磨青稞面……最喜欢忙完一切后,喝着酥油茶和扎西一家聊天,把我对草原人好奇的问题一股脑问个够:“扎西,牛耳上穿红绳是啥意思?”

    “那是放生的标记,就是把本来要杀的牛羊放生,这是藏族的习俗,每年有很多人都会到郎木寺转经朝佛之后放生动物。经济条件不好的人家放一两只牛羊,条件好的能放一群呢。红绳就是被放生的标志,凡系着红绳的放生动物任何人不准宰杀,直到老死。藏族人都知道。”

    原来如此,我点头喝了口茶。扎西八岁的小儿子次仁趴在我身边逗着格林。格林最容易和孩子们玩到一块儿去。扎西的妻子坐在一旁搅拌着碗里的酥油茶,笑吟吟地听我们聊天。不知道我们的汉语她是否能听懂。

    听着扎西的话,我心里忽而冒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感:“扎西,你教我说这句藏语‘他是寺院放生的’。”

    扎西教了几遍,我反复念记着,扎西好奇道:“你学这句做什么?”我抚摸着格林,心事重重地笑了笑没回答,转而追问道:“扎西,你们不讨厌狼吗?狼毕竟会吃羊的啊。”其实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牧民和狼之间水火不容,而今,我居然能带着一只小狼住进一个牧民的家里,而且还有羊群相伴,这感觉不真实得让我现在都像在做梦一样。他们为什么就能接受狼呢?

    扎西还没回答,次仁一面给格林挠痒痒一面咯咯笑着说:“这只是一只小狼嘛,怕啥?而且羊倌是管羊的,狼是管羊倌的,只要你做好分内的事,狼就不会来找你麻烦。”

    我心一颤,八岁的孩子竟说出这富有草原哲理的话,让我这个城里人大为吃惊。

    扎西抱出一罐青稞酒笑着说:“你别奇怪,那是他爷爷教他的,其实从前草原牧民对狼多少都有点敬畏,只是现在已经很难看到狼了,小孩儿家没领教过狼,所以也怕不起来。”

    “那你领教过狼吗?”

    “当然,我小的时候这里的狼还多得很呢。”扎西打开酒罐,看我立刻竖起耳朵向他跟前凑过来的样子,笑着讲道,“听我阿爸讲,我家从前有只母狗,特别聪明健壮,远近的牧民们都想要她下的狗崽儿。有一年,那母狗终于生了头窝小狗崽,但是头窝崽子下得少,还没等断奶,牧民们就争着把狗崽给抱走了。这母狗胀着奶头跑出家去到处找她的狗崽,叫得凄凄惨惨。阿爸没管她,心想过几天就好了。没几天,我阿爸突然发现这只母狗在领地狗群里分吃的,身边还跟着一匹大公狼,不停地绕着母狗转圈。阿爸赶跑了公狼,母狗竟也跟着狼跑了。第二天母狗回家,奶头瘪了,肚子上面全是抓痕和牙印。阿爸恨这母狗跟狼混在一起,把母狗打了一顿,拿链子拴在羊圈外面。当天晚上,阿爸发现那公狼偷跑进牧场咬母狗的铁链子,阿爸抄家伙把狼吓跑,把母狗也关进了屋子。事情还不算完,第二天傍晚,那公狼硬是带了一群狼来抢母狗,一些狼跟看家狗死掐,一些狼在墙根儿下面可着劲儿地刨洞。早些年的土房子禁不起狼刨,狼在外面吼,母狗在屋里叫,人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狼啊,谁都不敢出去,在屋里敲盆子吆喝也吓不走狼群,亏得那时家里还有一杆老猎枪,阿爸开枪打死了一匹狼,狼群才散了。想不到刚入夜,狼群又摸进牧场里咬羊,刨墙根儿。开枪也吓不走了!一家人又恨又怕不得安宁。那时通讯落后,没法求救,阿爸看那只母狗也在屋里上蹿下跳撞窗户,心想这母狗肯定养不家养不家:在家里养不下去,怎么养都不贴家了的动物。了,既然狼群是冲着这只母狗来的,一只母狗换一张狼皮也值了。就开窗放了母狗,狼群得到母狗以后二话不说就撤退了。”

    我托着下巴,听得有点迷糊:“狼群为啥拼命抢一只狗呢?”随即眼珠一转,笑得甜蜜又陶醉,“难道公狼爱上这母狗了吗?”

    “女人啊,尽想浪漫的!”扎西嘿嘿一笑指着我面前的酒碗说,“尝尝我自己酿的青稞酒。”

    “我的天啊,”我急道,“你倒是快点讲啊!”

    我越急,扎西笑得越得意,吊足了我的胃口才终于揭秘:“听我阿爸说,那阵子山那边打狼灭狼,有人打死了一匹吊着奶子的母狼,等他们搜到狼窝时,一窝狼崽子已经被狼群叼走了,算算日子正是那些狼来抢母狗的时候,那狗日的公狼居然把我家的母狗劫去当奶妈了!”扎西讲完,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那……那后来没人找狼群报仇吗?”

    “有什么仇啊,狼不也是被逼到那份儿上了吗?阿爸本来就不赞成对狼赶尽杀绝。正好那年我出生了,阿爸抱着我心肠就特别软,说那公狼肯为崽子拼命,也不愧是一个好狼爸。而且从那以后,狼群再也没来叼过我家的羊,给了一个狗奶妈,狼没有忘恩负义。所以我阿爸老念叨着狼不犯我,我不犯狼……凡事都给草原上的动物留条活路。”扎西瞅瞅跟格林玩得正起劲的小次仁,轻轻摇了摇头,“可惜啊,到我儿子这一辈已经看不见野狼了。”扎西干笑了两声,捧起酒碗和我碰了碰:“干!”

    我一饮而尽,微酸的美酒散发着一股属于青涩植物的香味,刹那间向我舒展了整个草原夏季的芬芳。厚重、浓烈、微苦、回甘……仿佛是草原传统生活的真实写照。扎西的狼故事和他的青稞酒一样令人畅快而又心生酸楚。

    几天后,我骑马跟着小次仁一起去放牧,格林边溜达边和鼠兔兜圈子。

    次仁有我陪他放牧很是高兴,呱呱不停地说着话:“我爷爷说,以前这里是没有栅栏的,现在人多了,牛羊也多了,大家的牧场都连在一起,只能围起来了。”次仁勒马慢慢走着,手里的乌朵乌朵:藏族牧民驱赶牛羊所用的投石绳。用羊毛线编制,分为三段,中间为枣核形,一端顶部有套环,另一端末为鞭梢。使用时,将石子放在中间枣核形织物中,右手中指抠住套环,抓住鞭梢,逆时针方向抡甩几圈,瞄准领头羊的角后放松鞭梢,抛出石子可达百米以上,以管理羊群。扬得呜儿呜儿直响。牧民的孩子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生来一种不需掩饰的洒脱气质,懂事很早,七八岁就能帮家人骑马放牧,和城里骑着摇摇马扔着玩具还娇滴滴跟父母使横的孩子完全不同。

    “这里的栅栏坏了哦?”我注意到围栏的一处豁口。

    “不是坏的,爷爷让弄开的,四边都留着洞的。”次仁说,“这是给那些过路的野生动物一条生路。”看来爷爷的话对次仁影响颇深,当听说次仁的爷爷去年已经去世,我心里有些淡淡的伤感。

    次仁一路讲着很多牧场上的故事。只是当我问起牧场上的一条沟槽的由来时,次仁笑着不好意思说。我更好奇了,仔细琢磨那条长长的沟槽,宽度不到三尺,深两尺有余,笔直地横穿过牧场,有二三十米长,显然是人挖的。但让我奇怪的是这条单独的沟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不是修房子的地基,也不是用来引水的,费这么大工夫挖这条沟槽干什么用呢?我一个劲儿追问次仁:“这条沟也是爷爷让挖的吗?”

    “不是,那是阿爸的点子。”小次仁雪白的牙齿笑起来特别明显,这才边笑边给我讲了这个沟槽的由来——那是扎西三年前挖的,为了锻炼牧场上的羊。因为扎西一直觉得这么多年来,羊的体质越来越弱,冻死的病死的一年比一年多,羊肉也不好吃了。于是扎西就在这两个草场之间挖了一条沟槽,羊想吃对面的草就得“跳槽”,跳过槽的是好羊,跳不过的是差羊,这对羊是个锻炼也是个筛选,好羊就能吃到更多的牧草。这看起来是个好主意,可气的是那些羊并不合作,宁愿只吃这边的赖草也懒得去跳槽,因为对羊来说那条沟槽说宽不宽说窄不窄,跳过去必须费点力气,如果跳不过去掉在沟中间还得费半天劲儿爬上来,羊可不乐意。扎西只好每次赶羊跳槽,开始几次羊被驱赶着还去奋力跳一跳,后来干脆也不跳了,反正被人赶上了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有些羊看见人追上来,索性往地上一趴,赶就赶呗,反正我不跳,难道你还能把我扛过去?扎西没办法,又重新在羊圈门口挖了一条沟槽,心想着羊总得出圈吧,出圈就必须跳过去。哪知道仍旧有很多的羊懒得跳出去,待在羊圈里饿得直叫唤。扎西的妻子怕羊饿坏了,抱来饲料和干草喂羊。羊也是很聪明的动物,这么一来二去很快就明白了即使待在羊圈里不出去也饿不死,越来越多的羊学“聪明”了,坚决不出圈,吃喝拉撒都在圈里,甚至有些羊因为长期卧圈,得了腐蹄病。羊圈门口的那道深沟反而给人制造了麻烦,于是扎西就把圈门口那道沟给填平了,而牧场上的这道沟太长,填起来太费事儿,也就任它摆在那儿了。

    原来这条沟是羊群的健身设施啊。听了次仁的解释,我联想到了另一个东西——曾经在朋友家里看见过的“狗跑步机”,那是给城市里养尊处优的狗狗们锻炼身体的工具。狗跑步机已经有了,羊跑步机还会远吗?

    我当笑话似的给次仁讲起狗跑步机这东西,孩子新奇地喊:“我一定要告诉阿爸!”

    晚饭时候,阿妈做了手把羊肉,一家人围在炉边啃着肉,还给了格林一大份生肉,扎西家的两只藏狗有主人的命令在先,不去追咬格林,这些日子混熟了对格林也就视而不见了。次仁兴高采烈地跟扎西说起“狗跑步机”的事情,扎西一家都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我有点尴尬,本来是开玩笑的话,没想到会让这一家人这么认真。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详细描绘了一番。扎西听完哈哈大笑,知道次仁肯定把他挖沟的事儿跟我说了,笑道:“不行啊,羊懒了,就算有跑步机也不会跑的。而且动得多吃得多,我只分了3000亩的草场,不够这些健美羊吃。”

    “3000亩,那很大了呀!”在我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人眼里,这已经是一块非常广阔的天地了。

    “草已经不行了……”扎西割下一块血肠,放进嘴里嚼着,“我给你算算,从前一只羊一年要20亩地的好草才能养得肥,我这里300只羊就得6000亩的好草,3000亩的草连羊都不够吃,我还有200多头牦牛靠边儿站着呢!”他说着有些郁闷起来,“过去我家的草场是最好的,密密麻麻全是草,小时候阿妈带我出去还要给我拴根绳子,怕我淹没在高草里找不着了。可现在……”扎西指着帐篷外不足一巴掌高的草皮说:“草场一年比一年差,光啃这些贴地草,60亩也不见得能养肥一只羊,我现在养的牛羊如果放在当年我阿爸眼里,就全是不合格的处理牛羊!等明年开春,羊羔牛犊一下,又是一大堆,越生越愁,我只有去租草场放牧,可没人的牧场难找啊。明年的牧草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为什么不卖掉呢?”

    “牛羊质量差,谁买?”扎西苦笑一声,“若尔盖湿地退化得很厉害……如果禁牧五年,肯定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可现实的逻辑是——载畜量过重,草场沙化,牛羊质量差销不出去,病死、饿死、冻死!死掉的越多,这里的牧民就越多地增加牲畜弥补自己的损失,于是草场更退化!我已经不想多养了,可我的牛羊还在以每年七八十只的速度增长……”

    听着扎西的诉说,我的心情沉甸甸的。没想到表面美丽辉煌的大草原实际上却早已病入膏肓。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恶性循环,或许我也很难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

    过了两天,我又和次仁去放牧,扎西闲来无事也陪着我们一起转转草场。格林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这小家伙对这牧场熟悉了以后,胆子又开始大起来。

    到了傍晚,吃了一天牧草的羊群显得懒散而悠闲,黄昏的光线把羊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草原上一片安宁。我和扎西、次仁坐在草地上闲聊。

    正聊着,地面一阵抖动,前方乱作一团,羊炸群了!一百多只羊陡然狂奔乱跑起来,羊蹄子跺得地面噔噔乱响。我们急忙站起来一看,格林不知何时冲入了羊群,张牙舞爪地冲着羊群一阵猛追。羊咩咩大叫着向我们奔来。一边的牛群则迅速围成了一圈,牛角向外,严阵以待地观望。

    次仁扬起了乌朵大声吆喝,扎西迅速跨上马背跑过去拢羊群,我一边呼喊着格林,一边也想跨上马跑过去,却手忙脚乱地怎么也踩不到马镫子上。正在这时,突听扎西大喊了几声,我抬头一看,羊群已经跑到牧场中间那道沟槽前面,飞身一跃就跳过沟来!嘿,羊集体跳槽还挺壮观的。有些羊跑到沟槽前还犹豫着想绕道,回头一看狼牙都快咬到腿上了,哪容多想,跳槽!凡是跳过槽的羊,脚步顿时悠闲下来,能不跑则不跑了。

    扎西停止了吆喝,勒马在沟边看着狼追羊逃,笑逐颜开。跳过沟来的羊越来越多,格林也越逼越近。突然,格林也跑到了沟边,突然出现的沟槽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连忙腾身一跃!哎呀,差一点,前爪子过了,后爪子没爬上沟,“噗”的一声掉进了沟槽里。格林使劲扒抓了几下沟沿,爬不上来。羊群停了,喘着粗气轮番到沟前瞅了一眼,幸灾乐祸地跺跺蹄子,继续吃草。

    小格林在正面上不来,望了望长长的沟槽,突然横向跑了起来,沿着沟槽助跑,看准合适的地方一冲就跳出沟来!

    这边,我已经骑上马赶到了扎西旁边,他连忙冲我摆手,让我不要打扰这场游戏:“我平时怎么赶羊都赶不过去,狼一追羊就跳了!”我看扎西饶有兴致的样子,想想格林还小没什么杀伤力,追羊也只是好奇而已,于是勒马观望。

    羊群一看狼跳出来了,又是一阵炸群乱跑。羊群绕来绕去摆脱不了格林,最后又跑到沟槽边再往回跳。羊也许看出了沟槽能阻止格林,只要自己跳过去就能暂时安全。如此来回跳了几次,终于有一只老羊实在跳不过去掉进沟里了,老羊哆嗦着与跳进沟来的格林对峙,咩咩叫着高声求救。老羊的求救声一传出,羊群突然就不跑了,两边的羊迅速向沟槽聚拢。

    “他们要来救同伴了!”我想,心里有点感动,也担心格林会不会吃亏。

    然而走到沟边的羊只是探头张望,没有一只羊表现出亮角或者跺蹄子的愤怒状,只是沿着沟边排成两行看热闹。有的羊还顺带着啃起了沟边的草,边吃边看。有的羊在后面看不到沟里的动静,就不住地往前挤,把前排的两只羊差点挤到沟里去。两只前羊愤怒回身,猛跳起来用尽浑身力气向后羊顶撞过去!三羊开打,拥挤的羊群顿时骚乱起来,有些羊瞅准空当挤到前排去,有些被顶撞到的羊干脆加入了战斗,你顶我我顶你,乱战一气!草皮横飞烟尘四起,羊角撞击的“咔咔”声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这羊角要是顶在小格林身上,恐怕不需三两下就被顶死了。

    再看看沟里的格林,他总算追到了一只老羊,兴奋地站在沟里,好奇地张望着老羊,但下一步该干什么,他也不知道。小格林伸鼻子想凑近闻闻,老羊惊悚地咩叫着退后。格林再凑上去……老羊一直退到沟槽的尽头,围观的羊也缓步跟进,继续占领最佳观众席……

    我突然明白了这些羊在狼的追逐下不反抗、不绕道,反而选择不断跳沟的含意——让牺牲者尽快产生。而且,很多羊在逃跑的时候也并不跑太快,似乎所有羊抱定的一个观念就是:我不需要冲第一,只需要比最后一个倒霉蛋快一点就行了;我不需要用抵抗证明自己强大,只需要在关键时候跳过沟就轮不到我死了。这或许就是羊性法则。一旦牺牲者产生就意味着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剩下的则是吃草看好戏。我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这只老羊在羊群中一定有很多的子女兄弟,然而……

    老羊的屁股已经抵到了沟槽的尽头,退无可退了。“吐噜噜!”老羊突然大喷了一口气,浑浊的老眼迸出火星!他猛地低头亮起了羊角,对着眼前这个小天敌。格林一愣,站住不动了,本能告诉他:“危险!别招惹了!”老羊开始跺蹄子,摆出拼老命的架势。在这狭窄的沟槽里,老羊如果横角一冲,格林哪里有躲藏的地方啊?小次仁赶紧抡起乌朵,“啪!”一块飞石打在老羊的鼻子上;扎西骑马过去轰开羊群,甩起绳子套老羊;我连忙跳下沟去,抱回了格林。

    次仁赶羊回圈。我抱着格林牵着马,和扎西一起往回走。扎西这时才想起什么来,恼火地说:“牧羊狗哪儿去了?”扎西扯着嗓子喊了好一阵,才远远地看到两只狗溜达着回来了。牧羊狗的作用无非是驱狼拢羊,而现在狼越来越少,羊又有铁丝网围着,牧羊犬也是“狗浮于事”,估计就“喝茶遛弯儿泡母狗”去了吧。

    格林的出现,在羊群中掀起了一阵“跳槽运动”。虽然是小狼,但是对羊群来说,他们久违的天敌来了,他们有紧迫感了。我隐隐感觉到了狼在生物链中的作用。

    扎西说:“以后隔几天就让小狼去赶一次羊。”

    我犹豫着:“要是格林真下口咬了怎么办?”

    扎西回答:“被狼咬过的羊伤好以后免疫力会增强,很少生病。”

    这话我是第一次听说,但扎西说这是祖辈们流传下来的说法,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道理。不过在狼追羊跳的角逐中,格林的确在有些羊的屁股上抓咬出了血口子。我看见有一只羊的伤口一直流血,害怕感染,忙把伤羊牵回圈里擦药。扎西似乎对羊的小伤小碰毫不在乎,但他对我手里拇指般大的小药瓶却很感兴趣:“你这是啥?”

    “云南白药,止血的。”我拽下一点羊绒毛充当药棉蘸着药粉往羊的伤口上擦。

    扎西看了一会儿,笑道:“这点小伤根本不用管的,再说,你这点药擦一个伤口都不够,你等着。”他翻身上马就向牧场跑去,边跑边沿路看地,俯身捡起一样东西,很快就跑了回来扔给我,是个苹果大小的“蘑菇”。扎西自豪地抬抬下巴:“用我们草原人的东西吧。”

    扎西教我掰开“蘑菇”,里面迸出一些烟尘状的黄褐色粉末,他把这些粉末涂抹在羊的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我惊叹一声:“这是什么呀?”

    “马蹄包马蹄包:医用名为马勃,一种腐生真菌,现成的止血药,草原上多的是。草原狼有时候伤得重了也会找到这种马蹄包,把它的粉末蹭在伤口上,很快就好了。”扎西解释道。

    我长见识了,又问:“扎西,你不是很少见到狼吗?你怎么观察到的?”

    扎西呵呵一笑:“我阿爸教的。”

    看来,狼对草原人的影响还真够深的,不仅在智慧、生存、军事、环境,甚至医学上都有贡献。扎西自信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原生态的草原智慧,让我对草原先民的训导发自心底地信服起来,不知祖辈们还有多少令我们望尘莫及的生存之道。以狼为师,以草原生灵为师的草原人,他们的传统、信仰和文化,他们的勤劳与睿智,他们的艺术气息都根植于这片草原中,他们才是草原真正的一分子。

    然而,狼快没了,其他野生生灵也快没了。最令人痛惜的是一种动物的消失还是一种草原传统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