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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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河阳市按惯例公示了一批拟提拔的领导干部。公示一出,人们便沸沸扬扬,河阳城的一帮笔杆子居然榜上有名。河阳是座文化古城,笔杆子历来受宠,但一次提拔这么多,河阳还是第一次。
小洋楼里,车光辉神色怡然,听完林山一席话,他笑着说:“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这是市上的决定,我一介草民,哪有说话的份。”
林山会心一笑,他也有幸成为公示的一员,不过倒没像同样要被提拔的何主编那么激动。他刚才说的话,其实是何主编的担心,他自己,压根就没拿这当回事。
这天两人没喝酒。车光辉找林山来,是有要紧事儿商量。
“接下来呢?”
林山似乎早有准备,道:“按计划行事,先出书,不妨炒作一把。”见车光辉皱眉,解释道:“这事你放心,我们会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当然了,”他话锋一转,真就给车光辉指点起迷津来,“你还得干几件实事,贫民窟的工程最好动工,不能让老百姓老对你老有意见。再者,要把广场的文章做好做大……”
“你是说……”
“广场是河阳上下关注的焦点,如果真能建一个现代化的广场,而且不让市民集资,这功劳可就大了。”
“资金从哪来?”车光辉脑子里迅速算着账,一启动阳光工程,他的资金就显得吃紧,广场无力可及。
“别人会借力,难道你不会?”
“你是说……”
“我啥也没说。”
两人哈哈一笑,脑子里同时闪出一个人来。
车光辉知道,该是下血本的时候了。
过了一会,林山突然说:“河酒最近出的那个波宝酒,火啊,你可得小心,要是让河酒坐了头把交椅,弟兄们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车光辉看着林山,不紧不慢道:“那酒我已买断,等于是我的品牌。”
“好你个老谋深算的家伙,竟敢瞒我!”林山跳起来。
“我能瞒得了你?”车光辉颇有意味地一笑,一把拉过林山,“坐,坐,你别吓着我。”
林山依然夸张地说:“谅你也不敢!”
车光辉不仅瞒了林山,而且瞒住了河阳的广大消费者。河酒集团走下坡路后,原有的产品销路堵塞,市场占有率急剧下跌,产品大量堆积,资金回笼不力。接连开发几个新产品,均遭本地几大酒类营销商的抵制。车光辉细细研究一番,发现是河酒产品价格体系存有严重缺陷,产品还未畅销,价格便出现倒挂,经销商前脚吃货,后脚价格便下跌,赔得叫苦连天,哪还敢再经营新产品?
车光辉清楚,这与河酒大量以酒抵顶有关。工程款、广告费,还有包装物款,河酒都以酒抵顶,为了变现,他们不得不低价倾销,河酒的价格体系焉能不崩溃?
车光辉跟胡万坤是朋友,这是河阳城众人皆知的秘密。朋友有了困难,他焉能不帮?这次河酒上新项目,车光辉到现在还没拿到一分钱,无意中他跟胡万坤谈起开发保健酒的事,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保健酒必将引领未来酒类消费新时尚,产品开发成功,车光辉提出独家买断销售权,款项用于充顶工程款。胡万坤也正在探索一条新的营销路子,这事便秘密议定。为了监督河酒,车光辉将自己的人派进河酒,专门负责出入库控制。
车光辉摒弃河酒惯用的先铺天盖地大打广告,借助广告攻势遍地铺货再辅以酒店促销的传统销售方式,而是在一种极为神秘的背景里将“波宝酒”作为礼品巧妙地送出去,让高消费阶层先秘密品尝起来,等产生一定的口碑效应后再小批量投放市场,始终造成一种产品紧缺的假象。
这招果然很灵,目前“波宝酒”已成为市场上非常神秘非常抢手的高档礼品,每瓶价格已炒到一百二十八元,而车光辉的买断价是十六元。
送林山走时,车光辉拿出两件“波宝”。林山大喜,说正有人冲他索要这酒呢。车光辉笑笑,说:“这酒生产量小,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林山大怒,说:“我还用得着它?!”
河化分流的步子终于在磕磕绊绊中迈开。尽管市上明确表态,不同意此方案。但陈天彪铁了心,李木楠也铁了心。
第一批公布的名单,清一色是兼并厂子的员工,纸箱厂和印刷厂厂长也在分流之中。
凡事没动真格之前,兴不起什么风浪。一旦真动作起来,风浪立刻就大。
率先站出来反对的,是印刷厂厂长郭春海。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身材矮胖,腆着一个啤酒肚。一对小眼睛,左眼还稍稍有点斜视,说话时经常耸着鼻梁,日子久了,鼻梁上竟耸出一个肉桩桩。嘴唇有点厚,下嘴唇还朝外翻。
印刷厂是河阳城为数不多的几家老厂之一,河化兼并时,郭春海已当了八年厂长。设备落后,工人参差不齐。河化兼并后,投入一百多万,更新了部分设备,厂子一度很有起色。近两年却一天不如一天,人闲着,设备也闲着,就是揽不到活干。后来陈天彪听人说,郭春海在外头养个情人,张罗着给开了一家小型印刷厂,活全跑到小情人那儿去了。一次会上陈天彪提出撤换郭春海,林子强坚决不同意。郭春海弟弟在市经贸委当副主任,河化上市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人没撤换掉,厂子却瘫痪了。
郭春海径直闯进陈天彪办公室,气势汹汹地问:“凭啥让我走人?”他后面还跟着五六个人,都是些印刷厂的小头头。有个女工陈天彪挺熟,叫张素云,平日里跟汪小丽走得近,这阵竟也掺和在里面。
“还用得着我告诉你吗?你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陈天彪回敬着郭春海,眼睛却盯在张素云身上。
“不就有人说我外头开了个厂子吗?这事谁能拿出证据?你能拿出来?”郭春海目光很凶,口气更是硬。
那厂子是以小情人名义注册的。本来他也想通了,分流就分流,好赖自己还折腾了个小实体,这几年打着河化的旗号,小实体发展得不错。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小情人在他眼皮底下又养了个小白脸,两人一唱一和,想把他挤走。他这才慌了手脚,死活不同意分流。
“谁说你开厂子了?分流是分流,跟你说的是两回事。”陈天彪料定会有人找他闹,心里早已做好准备。
“那你得给我说个头头道道,不能打发叫花子似的,说撵就给撵了。”
“你别忘了,讨论方案的时候,你是签过字的。”
郭春海没词了,两眼发直,不服气地瞪着陈天彪。
“我们可没签过字,凭啥光撵我们,老厂的人咋一个也不分流,明显是一个锅里煮两样饭,拿我们当外人看。”跟来的人接着嚷嚷,办公室里一下子乱起来。
“是我把你们当外人?这是你们自个把自个当外人!你们凭良心说说,这些年,老厂亏待过你们没有?可你们呢,又给老厂做了些什么!”一提这事,陈天彪窝在心里的火就翻腾起来。
“那你当初干啥来着?当初你要不兼并我们,说不定我们还落不到这地步。”
人在牵扯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未必都见得能讲道理,未必都凭良心做人。
人们七嘴八舌,乱嚷一阵,发泄够了,留下一大串威胁话,走了。陈天彪抬起头,见张素云还在,忽然想刚才她一句话也没说,便问:“你还留着干什么?有火就发,用不着怕。”
张素云怯怯地抬起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两只手机械地捋着衣角,怔了半天,才说:“能不能不让我分流?”
她的声音很轻,蚊子叫似的。目光始终盯住自己的脚,样子看上去怪可怜。
陈天彪瞥她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问:“是不是有啥话要说?”
张素云这才大着胆子,抬起头跟陈天彪说:“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上班的了,爸、妈、哥哥、嫂子全下了岗,我要是再没工作……家里连菜都吃不起了……”话没说完,眼角已滚出几滴晶莹的泪。
陈天彪本来是生着气的,听张素云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像打翻五味瓶。他最怕的,就是工人们跟他说这个。
他静静端详张素云半天,忽然把目光移开,毫无目标地探向窗外。
窗外黄风掠地,轻沙漫扬。
“不信,您可以到我家看看……”张素云的声音更弱了。
这个张素云,曾到过他办公室一次,或许那一次就有话跟他说,只怪自己太过粗心。
那是大风前一个月,大约七月初的一个早晨,陈天彪刚走进办公室,张素云他们就跟了进来。两位老工人陈天彪都认得,一个是老刘头,一年前让机子压坏了右手,伤好后干起了门卫;另一个是车间的老曹,三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到陈天彪眼前,嗫嚅着不说话。
“有啥只管说,我又不吃你们,怕啥?”
听陈天彪一说,老曹才抬起头,吭哧半天,说:“我们……来问问工资。”
“啥工资?”陈天彪一时没反应过来,盯住老曹问。
老曹红赤着脸,道:“我们那边——两个月没发工资了。”
“有这事?”陈天彪惊疑地扬起头,河化一些分厂工资是单独发放的,具体情况陈天彪并不是太清楚。
“你看你,我说董事长不知道吧,你还硬说知道。这不,让我说准了不是。”老曹美美捣了一下老刘头,紧皱的脸一下绽放开。见老刘头拿眼瞪他,忙扭过脸跟陈天彪说:“咋敢哄你哩,月月就等着那几个工资,再不发,家里都断锅哩。”
“有那么严重?”陈天彪一听老曹把事情夸张得很邪乎,脸上露出不悦。
“还严重哩,家里儿子媳妇全下岗,就靠着我那几个救命钱过日子。老刘头家也是,都一个月没吃肉了,不信你问他。”
老刘头赶忙低下头,害怕陈天彪真的问他。
看着这两个老实本分的人,他想这话是真的。陈天彪把目光搁他们身上,片刻后又缓缓挪开。
“好吧,我问问看,如果真拖了你们的,公司会尽快给你们想办法。”
“那就好,那就好。”老曹跟老刘头忙哈腰点头,脸上满是感激的笑。唯有张素云呆立着,怯怯的,不敢正眼望陈天彪。
“你呢,你有啥事?”陈天彪见她不走,又不说话,顺口问了一句,语气里有种不耐烦。
“我……我……没事。”张素云越发紧张,红着脸吞吞吐吐道。
“没事你回去吧,安心上班,工资的事再不用操心。”
三个人走后,陈天彪叫来财务部长,一问,果真两个月没给发过工资。
“你这个部长怎么当的,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及早汇报?”陈天彪有点火。他一直自信河化在工资发放上没让工人戳过脊梁骨,想不到在他眼皮底下还是发生了这事。
“还有哪几个厂子拖欠?”
“纸箱厂和油毡原纸厂也没发。”
“谁给他们的权力?我一再强调,哪怕砸锅卖铁,也要给工人按时发放工资,你们工作咋干的?”
财务部长低下头,这事她给副总李木楠汇报过,是李副总点的头。董事长训她,又不敢把李木楠供出来,只好硬着头皮挨训。
等陈天彪发完火,财务部长才汇报,几个兼并过来的分厂由于亏损严重,已经没钱发工资了。
“那就从老厂这边发。”陈天彪毫不犹豫地说。
“这边的钱还不够开这边的工资,这个月利润又降了不少。”
光顾了发火,陈天彪竟把这个给疏忽了,财务部长说完,他才冷静下来,觉得问题已很严重。
“就没有别的办法?”他放缓语气,征询道。
“除非……”财务部长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
“……动用董事长基金。”
董事长基金是专门用于董事长解决企业意外危机的,多少年来,陈天彪一直没动用过这笔资金,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的。
“银行方面呢,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今年的贷款额度已经用完,再争取怕也得等上一阵子。”
陈天彪思索片刻,狠下心说:“先把工资发了吧。”
……
两次联想起来,陈天彪就觉张素云真是有啥难言之隐。
陈天彪走进张素云家时,张素云的嫂子正跟婆婆吵架。
不用问,张素云就知道是为嫂子跳舞的事。嫂子原来在食品厂上班,下岗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干,无聊中竟迷上跳舞。河阳城有几家舞厅,分别开着早场、午场和晚场。嫂子多一半跳的是午场,因为只有午场女士免票。跳久了才发现,跳舞的女士几乎清一色是下岗工人,蹲在家里实在太烦,跑到舞厅里散散心,下岗带来的痛苦多少会减轻些。
张素云的妈却不这么想,儿子下岗后,一天到晚蹬个三轮车,给建材市场送货,那份苦力钱挣得多不容易呀。媳妇却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往舞厅跑,一分钱不挣,饭也不做,她能不气吗?三天两头,婆媳二人总要吵上一架。
见张素云领着客人进了家,婆媳二人的架立马止住了。
张素云有些尴尬地向家人介绍陈天彪。一听来人是素云的董事长,大名鼎鼎的陈天彪,婆媳二人显得很吃惊,不相信地盯住陈天彪望半天。还是媳妇眼尖,她在电视上见过陈天彪,确定无疑后,倏地收起脸上的不悦,换了一副灿烂的笑容,张罗着给陈天彪让座。见婆婆还僵在那里,忙伸手拉一下婆婆的衣襟,使个眼色,讪笑道:“妈,快做饭呀!”
婆婆恍然醒过神,嘴里嗯着,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钻厨房里去了。
屋子不大,两间。里面一间从中间隔开,外面一间算是客厅,墙边却支了张床,用蚊帐罩着。有个砖头垒起来的小院子,院里搭一个小棚,算厨房。
算上王大虎家,陈天彪这是第二次走进这个被河阳人称为贫民窟的地方。不知咋的,一到这儿,他的心里就难受。
他说不清为啥要跟张素云来,但目的绝不是为了查证她说的话。他似乎从张素云的目光里看到一种东西,是什么呢,一时他也说不清楚。
坐在沙发上,他感觉心在慢慢沉下去。
自从当上河化董事长,他还从未踏进过这样的家庭。眼前的这个家,深深刺痛他的眼睛。面对一家人的热情,他觉得自己的表情是冰凉的,硬挤出的笑更是苍白无力。从张素云嫂子手中接过水杯时,他感到了自己双手的抖颤。
张素云嫂子站他对面,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凑巧茶叶没了……您先喝杯开水,我这就去买。”
陈天彪忙掩饰道:“我平日喝的就是开水,你别太麻烦。”
张素云就立在边上,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家里一年来就没喝过茶,陈天彪的话分明是在替她们遮掩。她敏感的心这一刻是那样的脆弱,生活的窘迫让她青春的脸上总有一层抹不掉的阴云。
“你这素云,来这么大领导咋也不提前吭一声,你叫我咋做饭哩。”母亲压低声音惶恐不安地说。
“……有啥做啥吧,反正也摆不起阔。”张素云这才觉得自个太冒失了。但既然来了,索性就让他实打实地看看吧。
到了外边,母亲嘀咕道:“你爸拣菜去了,这阵肯定回不来,你身上有钱没?要不,去买只鸡吧,总不能拿白开水招待人家吧?”
“行,我这就去买。”张素云没敢跟陈天彪打招呼。走出院门不远,母亲撵出来又安顿,买几根黄瓜,还有油菜啥的,拌几个凉菜。
这顿饭陈天彪吃得艰难极了。正吃饭的当儿,张素云的父亲回来了。他比陈天彪大不了多少岁,面相却比陈天彪老出许多。他原先是河阳糖厂的工人,第一批下的岗,后来到处打工,现在工都没处打了,无奈之下,就拣起了菜叶。刚拣时还有点抹不下脸,现在已相当老到了。可近来拣菜的人又添不少,菜贩们也越来越小气,菜没那么好拣了。
见着陈天彪,他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并没搭话,端着碗蹲院落里吃去了。陈天彪很想跟他说几句话,可他明显仇视着陈天彪。陈天彪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张素云家原先不在城里,在一个叫四十里堡的乡下,没本事弄到农转非指标的父亲硬是咬着牙将一家人的户口全买进了河阳城,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河阳只管卖户口,却不管安排就业。父亲凭自己给糖厂干了半辈子,好说歹说将儿子弄进糖厂。轮到女儿张素云时,他一点办法都没了,正好印刷厂集资招工,东借西凑拼了一万块,张素云才当上印刷厂的工人。
从张素云家出来,天已黑尽,夜色吞没了贫民窟,也吞没了整个河阳城。踌躇于河阳街头,陈天彪心里一片墨黑,白日的各种烦恼退潮似的渐渐隐去,唯有张素云一家人的表情在脑子里亮着,他被这家人的无奈感染着,揪扯着,脚步不由得变沉变重。
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停下脚步时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立在河化大厦下面。夜风中,大厦像个巨人似的思考着,那冷漠,那孤独,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体味到的。他默默将目光移上去,又缓缓落下,再移上去,落下……慢慢,他成了大厦的一分子,感受着大厦的痛,体味着大厦的苦……
那是跟他一样的痛啊……
次日一大早,陈天彪来到工商银行。河化贷款的报告呈给工行差不多快一个月,迟迟得不到落实。他先后找过行里不少领导,这些人见了他,脸上千篇一律堆着笑,话语依旧充满关切,免不了一如既往送他些奉承,可是一谈到正题,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今天他要找的是王副行长。王副行长跟他的关系,已非一天两天。早在王副行长当信贷科科长的时候,两人就已非常熟络。从信贷科科长往副行长位子上努力的过程中,两人更是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关系。陈天彪看好王副行长的前程,甚至将王副行长的前景跟河化的未来联系在一起。办企业,在银行没有铁杆子朋友不行,单从正常渠道弄来的那点贷款,塞牙缝都嫌少。河化需要大规模贷款,没银行的支持,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难把企业玩转。如今,王副行长如愿以偿,坐上了梦寐以求的位子。为避嫌,陈天彪一直没找过他,这步棋他留着,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会走的。
陈天彪三言两语道明来意,王副行长先是听,完了并不急于答复,脸上是浅浅的笑,目光有点深不可测。
“怎么,有难度?”陈天彪耐不住性子问。
王副行长仍旧是笑。
“我现在急火攻心,成不成,你给句话。”
“干吗那么急,天又塌不下来。”
“你说得轻松,一万号人跟我要饭哩,你来试试。”
“哎,我说你能不能换个思维想想?”王副行长轻叹一声,目光从陈天彪脸上挪开。
“什么意思?”
“譬如河化滑坡的原因,我是说深层次的。”
“今天只说贷款,不说别的,你别扯题。”
王副行长敛起笑,一本正经说:“我认为这很重要,你想过没,为啥现在国有企业这么难,难道都是经营上出了问题?”
陈天彪一怔。他知道王副行长又要老话重提了,忙说:“你说的问题太大,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扯。”
王副行长打断他:“你不要回避,有些事你看得比我明白,有些却未必。我想劝你一句,见好就收,为自个的将来打算打算。”
“怎么打算,我收了,厂子咋办?一万人哪,老兄……”
“你以为你救得了它?”王副行长端起脸,语气沉沉地说,“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冥顽不化了。”
“可它是在我手上滑坡的,我不能撒手不管。”
“干吗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河化的问题不仅仅是经营上的,更大的在于体制,在于它生长的环境……”
“我不正在改革嘛,这款就是分流职工用的。”
王副行长突然不语了。他无不伤感地盯住陈天彪,心说你总是认为自己是救世主,谁离了你都不行。可你知不知道,他们正在算计你呢。他叹口长气:“好吧,既然你一心要这么做,我也不好说啥了。钱的问题,你得给我时间。”
“我急等着用呀。”陈天彪焦躁起来。
王副行长似乎已经知道什么,迫于无奈,他只好实话实说。
“不瞒你说,行里已开了会,对你的贷款,怕是要冻结。”
话说一半,陈天彪便怒不可遏。“什么?!”
元旦前夕,河阳城突然传出风声,几家大企业要卖给南方人。
这风简直是往河阳人伤口上撒盐,河阳人本来就对南方人恨之入骨,放眼四望,河阳城里卖家具的,开商场的,理发洗头的,卖精品时装的,哪一行没让南方人占了先?南方人赚了河阳人的票子,又要买河阳人的厂子,末了,再让河阳人给他打工,凭什么?
其实这些都是小生意人,真正代表南方人实力的,首当推河阳浙江商会会长、浙江大厦老板娘陈珮玲。
陈珮玲在河阳城里算个传奇人物,她十九岁来河阳城创业,靠装潢起家,短短十年聚积的财富对河阳人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河阳金融系统的装潢业务,一直由她垄断。河阳招商引资,陈珮玲变戏法似的从浙江引来几个大股东,短短八个月的时间,奇迹般地建起了河阳最大的商城“浙江大厦”。
浙江大厦地处河阳最繁华的大什字西侧,那儿原是部队的训练场,是一块让很多开发商眼红的黄金地盘。围绕这块地皮的争夺,河阳城曾上演过一连串触目惊心的“好戏”。一番明争暗斗后,最终获胜的竟是浙江女人陈珮玲,就连车光辉这样的河阳大腕,也不得不扼腕惜败,望地兴叹。
陈珮玲长得并不十分好看,眼睛有点小,鼻梁有点塌,碎眉碎眼的,还不及河阳名媛徐虹一半好看。单凭这姿色,她是挣不下那么多钱的。但陈珮玲又的的确确挣了很多钱。所以河阳人挖空心思猜她,绞尽脑汁打听她,还没等河阳人思谋出个所以然,浙江女人陈珮玲的惊人之举又到了。
李木楠没料到,浙江老板收购河化的传言居然是真的。更令他惊魂不定的,是浙江女人陈珮玲竟给他抛出个“绣球”!
陈珮玲打电话请他吃饭时,李木楠脑子里曾闪过一些疑惑,但绝没往这上面想。即便换上一个想象力较他丰富十倍、百倍的人,也不可能想到这方面。他跟陈珮玲并无多少来往,无缘无故请他吃饭为何?
饭菜吃到中间,李木楠仍然嗅不出这顿宴请有啥异味。陈珮玲拿一些河阳城的轶闻当下菜的作料,里面穿插几个浙江同乡在河阳城的艳遇。讲到精彩处,先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颊上飞过一道道浅红。
末了,陈珮玲莞尔一笑:“早知道李总是个性情中人。”
李木楠脸一红,忙自嘲道:“我一个西北佬,哪称得上性情中人,性情两个字都让你们南方人占完了。我们身上,只剩下粗野了……”
“什么粗野?那是阳刚。西北男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跟你们的手抓羊肉一样,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了。”
坐在边上的沈佳不停地给李木楠夹菜,脸上始终笑吟吟的。她很少插话,仿佛今天跟着陈珮玲,中心任务就是给李木楠夹菜。
李木楠心中藏着疑惑,见饭桌上气氛很融洽,遂问:“陈总今天约我,到底有何指教?”
“哪敢。”陈珮玲举起酒杯,“来,李总,论年龄我该是你大姐,大姐敬你一杯。咱们今天饭桌上不谈正事,如果有缘,吃完饭我们谈。如果没缘,权当大姐耽搁了你一顿饭工夫。”说完一碰杯,自个先饮了。
李木楠喝白酒不怕,抵挡一桌人不成问题,喝红酒却愁眉。白酒虽烈,喝多了也只是酒醉心里明,红酒软绵绵的,喝多了会叫人失去知觉。以前他吃过几次红酒的亏,见了红酒便心虚。两位女士提出喝红酒,他又不能不从,敬来敬去,头就开始晕。他提醒自个,千万别贪杯,今天这丑说啥也不能出。
饭后,陈珮玲请李木楠到浙江大厦坐坐。李木楠推辞,沈佳这时话多了,说:“莫非李总怕我们绑架不成?”李木楠笑笑,灯光下他忽然发现沈佳很迷人,明眸流盼中,生出南国佳丽独有的风情。北方男人最经不住这风情的诱惑。沈佳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软软一笑,轻语道:“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李总不去,就不怕遗憾?”
街上霓虹闪烁,摇曳的灯影下,沈佳显得格外动人,飘逸的长发,动感的身材,一笑一颦,就把南国佳人的那种味儿给活脱脱演绎出来了。李木楠是真心想拒绝,却又拒绝不开。正在犹豫间,沈佳轻轻挽住他:“走吧,李总,还犹豫啥呢?”
陈珮玲在前引路,沈佳跟李木楠随后,看上去就像一对甜美的恋人。大约喝了点酒,沈佳将头半依在李木楠胸前,李木楠顿时有种虚虚飘飘的晕眩感。
上了大厦,沈佳将李木楠带进接待室,房间的装修与陈设令李木楠瞠目结舌,恍若来到一座迷宫。陈珮玲借故头晕,独把沈佳留下来陪李木楠,说自己稍歇一会,请李总千万不可多心。李木楠直觉得自己还在飘,陈珮玲说啥他根本没听进去。直到沈佳拿出酒,款款捧至他眼前,才觉自己来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
沈佳倒是殷勤周到,说总经理交代了,不能不照顾好李总。小嘴一抿,自个先饮了,然后双目流盼地看着他,李木楠焉能不饮?
音乐响起来,低柔,舒缓,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李木楠的思绪被音乐牵着,慢慢进入了状态。
与佳人共饮,李木楠先有几分陶醉。沈佳的美在灯光下恣意扩展,美轮美奂。恍然中有青春女人的芳香飘来,李木楠心旌摇曳。
“有份报告想请李总过目。”沈佳柔情四射地盯住李木楠,将报告款款递过来。
李木楠看了几页,心猛地提紧。刚才那股温情陡然而逝,脸上掠过一道惊恐。他强压住心头的惊愕,屏声敛气地阅完报告。
这是一份浙江大厦收购河化的方案概略。内容简洁,句句铿锵。方案最后,赫然列着收购后新河化董事会的名单。李木楠被封为总经理!递到李木楠手里的,同时还有一份聘书,上面清楚地写着,总经理年薪二十万元。后面是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
“我不懂你们的意思。”李木楠强压住心头的震惊,将文件、聘书还有支票一并递给沈佳。
“李总是明白人,用不着我再明说吧。”沈佳依旧温情脉脉,目光一烁一烁,李木楠顿然感到一股冷寒。
他霍地起身:“对不起,我该告辞了。”
沈佳也起身,并不惊讶,嫣然一笑:“想不到李总这点挑战都面对不了。”
“挑战?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总还是请坐,何必这么焦急呢?”
沈佳得体而又不失暧昧地拉过李木楠的手,将他又请回到沙发。“我们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接下来就要看李总怎么选择。”
“你们口气也太大了,收购河化,亏你们能开起这样的玩笑。”
“李总是小瞧我们的实力还是小瞧我们的能量?”
“你说呢?”李木楠反问一句。这时他才清楚陈珮玲给他摆了一场鸿门宴,不过他脑子里想的却是,陈珮玲也太过幼稚,河化是拥有十亿资产的大型企业,这么容易就能买走?
沈佳看上去对他的心思了若指掌,不急不恼说:“李总笑我们痴人说梦?”
“难道不是吗?”
“可你别忘了奇迹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河化虽大,却是死水一潭。浙江大厦是小,却充满活力。一个有旺盛生命力的企业吃掉一个濒临死亡的巨人,应该不算是奇迹。李总是企业管理方面的专家,这一点想必不会否认吧?”
“既然濒临死亡,你们何苦费这个心思?”
“资本重组。河化的症结在于体制,在于管理。这两个瓶颈要是冲破,再加上资本的活力,河化依然是旺盛的。”
“这些我们正在做……”
“还有一个因素李总别忘了,目前招商引资是河阳的重头戏,只要有资本进入,政府是不会拒绝的。”
这句话触到了李木楠的痛处。他早已料到,收购河化很可能是一种政府行为。只要有政府这只大手在,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河阳目前提出的口号是“招商活市,引资兴企”,政府在中小企业上做了几年的文章,收效甚微,很有可能拿大企业示范。这样的话,外界的传言就很有可能成为一种事实。
“其实我们也在寻求一种双赢,希望李总能考虑我们之间的合作。”
沈佳目不转睛地盯住李木楠,热切的目光充满期待。李木楠极力避开她目光,心境突然复杂起来。沈佳他以前接触过,多次开会,他们就坐在一起。沈佳表面上是陈珮玲的助理,其实在浙江大厦内部,权限很大。那次灾后重建会上,她代表陈珮玲,当场表态捐出二百万,让李木楠刮目相看。这女人年龄并不大,应该比李木楠还要小几岁,但在商场上,已叱咤风云好些年。李木楠每每见到她,必要感叹一番。南方人就是南方人,天生就是干生意的料。
“这支票我先替你保管,不过,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的。别忘了,河化也是你的梦想啊……”见李木楠怀疑地看着她,沈佳似是有点心虚,不过脸上表情依旧丰富,话也说得意味深长。好在李木楠这阵已从幻觉中醒过神,脑袋里绷紧着一根弦,无言地瞥了沈佳一眼,离开了浙江大厦。
人虽是走了出来,心,却乱了。不可否认,两个浙江女人抛给他的“绣球”实在太大了——二十万年薪,总经理位置。李木楠睡不着了,彻夜难眠,有几个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呢?早上一上班,他想把这事告诉陈天彪。敲门的一瞬,猛又犹豫了。
该怎么跟他解释?
李木楠这才发现,跟董事长陈天彪之间,再不像以前那么从容坦荡,已经很难再开诚布公。从哪天开始的呢,李木楠感觉心的某个地方,已长了杂草。
李木楠想把这事忘掉,只当没发生过。可很难。时不时地,浙江大厦两位女老总的影子就会跳出来,在他心里搅起一阵波澜。往南方去的计划已经破产,他跟南方那家公司早把态度表了,人家也已经物色到新人选。而浙大两个字,又在他心里活跃起来。他把这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想了几遍,尽管还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相信河化真会让陈珮玲收购,但陈珮玲给了他一个信号。
人得打有准备之仗啊。
上班时,李木楠装作若无其事,在陈天彪面前那份不自在也被他很好地控制,反而表现得比以前更为大方更为镇定。
接下来发生的事果然不出李木楠所料,市上出其不意把封压了几个月的河化分流职工的方案给批了,而且专门开了一场会。会议要求河化加大改革力度,把亏损企业统统推向市场,该淘汰的淘汰,该关门的关门,一切按市场经济规律去办。
陈天彪显得很兴奋,立刻组织河化中层以上领导干部进行讨论,如何正确贯彻市上的精神,将河化改革步伐加快。中层们疲疲沓沓,无精打采,并没表现出陈天彪期望的那种热情。这怪不得他们,大的变革面前,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会发生难以想象的改变,谁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改制分流后,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
唯有李木楠清楚,市上是在为浙江人清理包袱。浙江人真正收购的,是河化的核心主业,等河化自己把包袱甩尽后,浙江人也就粉墨登场了。
这天李木楠再次接到沈佳电话,邀他到外面坐坐。
李木楠没有回绝,热情地答应了。
他们在一家浙江人开的酒吧里见了面。沈佳长发飘飘,穿一件米色风衣,颀长的身材更显飘逸。李木楠不自禁地脱口夸赞:“沈助理今天真漂亮,有一种魔幻感觉。”
“是吗?”沈佳笑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调皮地眨几下眼睛,又说,“你看上去还是那么沉重,像个思想家。思想家不好,我们要想办法让李总轻松轻松。”
包厢是封闭式的,暖色调,地毯很柔软,脚踩上去有踩着云朵的感觉。老板刻意将灯光调得朦胧暧昧,然后别有意味地笑笑。这些都影响着李木楠的心情。很明显,沈佳今天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在她脱去米色风衣的一瞬,李木楠的眼睛像被蜇了一下。沈佳笑笑,笑得很柔软。李木楠想躲开她,目光却不慎触到她紧裹在黑色紧身毛衫下面的丰乳。沈佳身材极为妖娆,曲线毕露,发育出奇完美,两条修长的腿衬托得她更为高傲挺拔。
李木楠有点气紧。
“这下你们满意了,用河化几千号人的下岗换取你们的利益,你们真做得出啊!”
李木楠似乎吐的是肺腑之言,一想到几千号工人面临下岗,他这个当副总的还是感到悲哀。
沈佳并没反驳,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显出本真的表情来。
“这是阵痛,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承受。”
“阵痛?你说得轻巧,那几千号人咋办?”李木楠的口气有点像陈天彪。
“该咋办咋办,人不是靠同情能活下去的,得靠他们自己。”
李木楠噎住了。沈佳的话的确挑不出毛病。相比之下,沈佳更像个职业经理人。
“说吧,下一步你们作何打算?”李木楠突然觉得,空叹已毫无意义,索性实打实地问。
沈佳仔细地捕捉李木楠的每一个表情,她今天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李木楠表态。这点,陈珮玲跟她交代得很清楚。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她说。
“这可能吗,让我出卖自己公司的利益?”
“那你就甘心情愿把自己出卖给别人,做一辈子替身?”
这话有些恶毒。河阳城早有人说,李木楠把自己卖给了陈天彪,充其量不过是陈天彪的走狗,想不到沈佳也这么看他。
“你们还了解什么,对我还知道多少?”李木楠显然受了打击,语气已不如刚才那么镇定。
“我还知道,你跟董事长夫人之间的私情。”沈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她用的是私情,而不是爱情。她的目光无所顾忌地盯在李木楠脸上。李木楠的脸因为吃惊而抽搐,肌肉在剧烈痉挛。她狠狠心,接着说:“你们不能自拔,但你们没有未来。”
李木楠强压住内心的愤慨,瞪住沈佳的眼睛:“想不到你们这么卑鄙!”
沈佳垂下头,脸由红变白,变紫,慢慢,没有颜色了。半天后她张嘴辩解:“我知道你会生气,可你想过没有,你跟苏小玉之间的事,陈董事长怎么看,河化的职工怎么看?说重点,你这是在玩火,拿你的前程,拿你一生的幸福玩火,你明白吗……”
“不要说了!”李木楠打断她,“我原以为你们是真心跟我合作,没想到你们会采取这种……手段!”他把“卑鄙”两个字省略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沈佳在抖,那张脸因他的话一点点变形,变得令人不忍目睹。他忽然换转口气,“算了,我何苦要跟你发火。”
沈佳无话了,想好的话居然派不上一点用场。而且,自己确实没理由替他操心啊。她仰起白晳的脖颈,微微闭上眼睛,痛苦染了她一脸。良久,她垂下头,目光缓缓移过来,像两股清凉的泉水,泻在李木楠脸上。
李木楠渐渐平静下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轻声说:“对不起,我的话重了。”
沈佳苦笑,忽然说:“我们回去吧。”
李木楠张了张嘴,有些讶异地盯住沈佳,可沈佳已动身买单。
李木楠哪里知晓,沈佳盯他盯了好久。
沈佳是陈珮玲的一张牌。陈珮玲从动河化脑子那天起就在寻找这样一张牌,寻来寻去,始终找不到。后来她把目光对在沈佳脸上,天呀,我还上哪找,这不就在身边吗!
陈珮玲暗叹这是天意。
这张牌是专门打给李木楠的。
想动河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必得先找它的软肋,这是陈珮玲一贯的行事原则。
河化的软肋就是李木楠。
找准软肋并能打出一张好牌,这便是陈珮玲成功的诀窍!
果然,听完沈佳的汇报,陈珮玲暗自一笑,她知道李木楠动心了,不动心才怪。但她不露声色,说:“暂时先不要接触,他这个人,反复无常,得留点时间给他自己。”
陈珮玲还觉不放心,第二天,她让沈佳出差,离开了河阳。
沈佳不情愿,可也没有办法。等到了陌生的城市,沈佳就崩溃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朝她袭来,淹没她撕扯她,要让她疯掉!
有谁理解沈佳此时的心情呢?陈珮玲交代这个任务时,她曾委婉地拒绝过。对李木楠,沈佳不想采取这种方法。可陈珮玲固执己见,说对李木楠这样有才气,有抱负的男人,必须先彻底打碎他在河化的幻想,否则,他是不肯轻易倒戈的。沈佳渴盼过跟李木楠合作,但她又多么不愿用这种方式。以前就有一家公司,采取不正当手段,将合作对象一家国企老总的私生活偷拍下来,迫其就范。这种事沈佳向来不齿,可没想到,有一天同样的事情降临到她头上。
沈佳矛盾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按陈珮玲说的做。她这样做有她的理由,不只是陈珮玲需要李木楠,对她而言,更需要!
哪个女人不怀春?沈佳盯李木楠的同时,也把自己盯了进去!
元旦前的气氛照样淡而无味。河阳城冰冷如铁。冬日的阳光瘪瘪地洒下来,很快被凛冽的西北风洗劫一空。
老城里人黄风穿着他那件过时的军绿色呢子大衣,戴一顶咖啡色礼帽,躺在冬日的竹椅上。目光冰凉,脸色如铁。身边的茶馆里密密匝匝聚了很多人。寒冷将广场里闲散的人驱进了茶馆,茶馆的空气更加污浊。黄风躺在门口,时不时被浓烈的旱烟味或脚臭味熏得发呕,只好一次次往外挪竹椅。
里面不少人谈论着暖气的话题。因为交不起暖气费,大片大片的居民楼至今还没供暖。就连北关老城巷的家属楼也没供暖,那里面住的多一半可是河阳的老干部啊!
“没办法,一只老鼠害一锅汤。”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发着牢骚,把怨恨发泄在死皮赖脸不交暖气费的住户身上。
“昨儿个我们楼上又有一对老两口往上抬炉子,五楼呀,想想看,生炉子是多么麻缠的事……”有人附和。
“不生炉子咋办,他们硬是不供,钱都交了三个月,还没见过暖气。夜里冻得下巴响,你说这冬咋过?”
人们怨声如潮,发泄心中的不平。
黄风冷冷一笑,还暖气哩,再过些日子,连电带水都给你停了,看你还敢不敢住楼!
一进冬日,黄风对眼前的这座破城生出刀子般的仇恨,看啥都觉憋气。他无比伤感地忆起少时的河阳城,忆起祖上那座古色古香四进头的院子。那是多么惬意的一种生活啊,白日读书写字,夜里专程请文老先生说书。祖上给他留了总也读不完的书,他沉醉在浩如烟海的诗书里,每一天都有崭新收获。哪像现在,不得不靠晒太阳打发日子。
黄风的仇恨还来自大丫二丫那两只鸟。破鸟大丫的男人不久前被医院判了死刑,没得救了,手术都没法做。年纪轻轻得这种病,不是作孽是什么?一想那狗屁作家干下的伤天害理之事,黄风就阻止不住心头的诅咒。破鸟大丫先是哭闹了一阵,接下来竟变得若无其事,好像要死的不是她男人。也好,死了倒也干净。烂鸟二丫更让他无地自容。她像是欠男人似的,跟那个名叫三儿的碎鸟乱蹬了一阵腿,居然没了影踪。一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冬天,老城里人黄风常常被一些烂事纠缠,让他无法轻松自在。他的脑子里经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大都跟河阳城有关。尤其夜深人静,他会清晰地听到一种断裂的声响。贫民窟的人找他商议上访之事,黄风推说身子骨不舒服,硬是把人家打发走了。想起此事,多多少少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贫民窟有多少人家这个冬天连炉火都无法生起,他们为上访花光了家里仅有的钱,不得不靠大伙的救济生存着。黄风觉得贫民窟快要被冻死了,河阳城也快要被冻死了。
他抬起头,目光困顿地盯住那座庞然大物。楼顶的那团粉红早已不见,黄风已记不清它消逝的确切日子。望不见粉红物,黄风顿然觉得那楼没了望头。
这个下午,失踪一个多月的黄二丫回来了。她穿一件暖红色羊毛绒大衣,腿上很是张扬地穿了一条黑皮裤,脖子里围一条长长的羊绒围巾。头发焗成了棕色,还烫了几个大波浪。看上去既时尚又前卫,一点也看不出她是贫民窟走出去的女人。
她下了车,手提两个大包,里面鼓鼓的。在人们惊讶的目光里,趾高气扬走进老城里人黄风的家。
老城里人黄风还没走到院门前,就已闻见一股香喷喷的味儿。他惊奇地推开院门,瞅见做饭的正是不知死活的烂鸟二丫。那股香味立刻化成一口闷气,压在了心上。他咳嗽一声,算是跟烂鸟打过招呼。二丫望见父亲,脸上别扭地绽出两道子笑,忙将饭菜端茶几上。接过碗的当儿,黄风斜望了一眼二丫,那鸡窝似的头立刻让他联想到广场里整天乱转的鸡。他恨恨收回目光,心头掠过一层近乎绝望的悲凉。茶几上一下摆了八个碟子,还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条中华烟,两罐黄山毛峰。
二丫早已换上以前穿的衣服,规规矩矩像个乖巧孝顺的女儿。只是没想到鸡窝头会出卖她,一时窘得脸都不敢抬。见父亲阴着脸,她的心扑扑直跳,耳朵机灵地竖起来,随时准备她爸甩碟子掼碗。
黄风并没像二丫预期的那样做出什么举动,他只是默默地咀嚼着饭菜,从烂鸟二丫精心烹炒的一道道菜里,他咀嚼出另一种味道。这味道让他慢慢化解开积郁在心中的怨气,脸随之也略略舒展一些。吃完饭,他目光瓷实地瞥了一眼二丫,如同石磨里碾压出一般,沉沉地道了一声:“他要死了,你该去看看……”
父亲黄风的这句话彻底洗刷了二丫心头将近十年的怨恨,也使她混乱了十年的思维渐渐明晰。躺在床上,冬日的寒冷从门窗缝里灌进来,将屋子里稀薄的热气洗掠一空。可她并不觉冷,反倒觉得心里暖暖的。父亲那句话热气包一样温暖着她的心,她奇怪一向严酷的父亲怎么会在今天突然仁慈亲善,他冷漠如铁的心肠难道也有深爱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