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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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万财真是没想到,他也能喝上波宝酒。

    爽!爽啊!

    一进门他便这样说。自从陈天彪住院,苏万财来的机会多了,来了也不像以前那么放不开。有啥放不开的呢?妈的,白活了,以前真是白活了,让一个破烂儿压的,几十年抬不起头。这下好了,他住院,丢权,家成我丫头的了。丫头的就是我的!苏万财打了个酒嗝,爽,爽啊。

    苏小玉见又是他,扭头就上楼。苏万财嘿嘿笑了声,躲我哩,能躲过吗?

    “你站住,我有话说。”

    苏小玉艰难地止住脚,她要不止住,苏万财会追到楼上去。摊上这么个爹,有啥办法。

    “说,啥事?”

    “嘿嘿,你烦我哩,烦,我让你烦,有你烦不动的时候。”苏万财说着,重重倒沙发上。他喝得实在太多了,就着驴肉,一个人喝了两瓶,两瓶呀——

    谁说我做不成生意?破烂儿,你以为没你我就活不成?错了,你错了呀,没你,老子照样做,而且是大生意!

    爽,爽啊。

    “我要喝水!”苏万财喝了一声。这酒就是好,好酒,好酒一入口便能尝出来,喝到肚子里更是不一样。“水,我要喝水。”苏万财开始烧,烧得很,眼睛里冒火,看苏小玉不像了,重影儿,恍恍惚惚,不像是他女儿。倒像,像啥哩,说不清,他摇了下头,还是说不清。

    苏小玉恨恨地倒过来一杯水,见苏万财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定定的,就想躲开。

    苏万财又说:“你站住,我有话哩。”

    “有啥事就说,没谁挡你。”

    “嘿嘿,没事,我能有啥事,吃得香,睡得着,打牌手气又好,交运了,真是交运了。”

    “那你躺着,我上楼了。”苏小玉丢下话,就走。

    苏万财忽然翻起身,一把拉过女儿,跟她讲起这次生意是怎么做成的。

    苏小玉做梦也想不到,父亲苏万财这笔大生意竟是跟李木楠做的!

    苏万财窥探这样的机会已不止一天两天。陈天彪住院,河化大权旁落到李木楠手里,令他无比懊悔。早知如此,就该在陈天彪掌权时多整他几笔。但他不气馁,他相信机会总是会来到的。得悉女儿要跟陈天彪离婚,苏万财没怒没恼,那个老男人都那样了,当然要离。不能让一朵鲜嘟嘟的花插老牛粪上,前些年插是因为女儿糊涂,糊涂够了她自己就要离。苏万财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能雪掉他心头的耻。但他紧跟着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女儿为什么要离呢,莫不准是心里有了别人?

    对呀,别人!苏万财恨死自己了,咋就如此迟钝,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女儿是谁,没有别人她会离婚?想清楚这点,苏万财就开始行动。他的行动很简单,跟踪!踩着女儿的脚步,不相信发现不了新情况。终于,苏万财大功告成。某一天女儿扑进李木楠家,一把抱住李木楠时,他就在后面。原来是他!苏万财先是气愤,女儿怎么这事也瞒他,不公平嘛。紧跟着,就笑。哈哈,李木楠,果真是李木楠!这时候苏万财才记起一些事,好像女儿嫁给陈天彪前,就传出她跟李木楠相好的传闻,只是那时他的注意力全在陈天彪身上,没把李木楠当回事。现在好,一个刚垮,另一个又来接替,老天成心要给他机会啊。

    苏万财这次没急,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须从长计议。他把秘密压在心里,等,他相信机会是等出来的。可是再次偷听到女儿跟李木楠谈话后,他的心虚了,感觉不能再等下去。

    李木楠这吃里爬外的,居然那样欺负他女儿!

    第二天,苏万财大摇大摆走进河化,跟李木楠说:“我搞了批包装袋,你看怎么办?”李木楠脸一绿:“你搞包装物,跟河化有什么关系?”

    “真没关系?”苏万财凑上前去问。

    “你从河化赚不少了吧,该不该知足了?”李木楠口气很轻蔑,一点不把苏万财当人物。

    苏万财也不拿他当回事,往前跨半步,厚着脸说:“知足,你李总让我知足,我哪能不知足。”

    李木楠见他不对劲,蹙起眉头问:“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想问一件事,你把我家小玉怎么了,多长时间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请你不要信口雌黄。”

    “啥叫信口雌黄?李木楠,胆子不小啊,敢对我家小玉下手。怪不得她要离婚,原来是你!”苏万财突然加重了语气。

    “你出去,马上出去!”李木楠有些慌。

    “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啊,我出去到哪去,去找陈天彪,告诉他有人给他戴绿帽子了,还是他最亲的人?”

    “你……无耻!”

    “我是无耻,可我没抢权啊,没乘人之危啊,更没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苏万财边说边笑,笑得很阴,也笑得很损。说笑间,又把关于包装物的合同往李木楠面前推了推。

    李木楠大汗淋漓,他相信苏万财说出就能做出,要是把这人惹急了,转身就能跑陈天彪那里,添油加醋乱说一气。正犯着急,林子强进来了,李木楠如同看到救星,急不可待地冲苏万财说:“这事归林总负责,你……你找林总。”

    找就找!这时候,苏万财已不怕找谁,河化就像他家,他喜欢找谁就找谁。想不到林子强出奇的痛快,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办了,临走,还付给他一笔定金。哟嘿嘿,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说不清的是苏小玉。

    苏小玉感觉自己的世界完全乱了,乱成一锅粥。她以为,逃开已经不再爱她,她也不再喜欢的陈天彪,生活就能清静,就能恢复到她向往的那个状态。可是不行,父亲苏万财不让她回去,母亲姚桂英也不让她回去。有天晚上,母亲姚桂英大半夜跑来,跟她耍疯,说胆敢离开陈家,离开这金窝窝,就死给她看!李木楠也不让她回去。他们用一条条绳索,捆绑了她,让她忽然间进退两难!

    夜已经很深了,苏小玉蜷曲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过去的日子一页页翻开,有爱,有激情,也有恨,有说不出的苦恼。这一夜,苏小玉是动摇的,她想用回忆温暖自己,唤回已经走失的心。可是不行,真的不行,想来想去,除了绝望,竟什么也不再有。这时她才确信,自己跟陈天彪,是彻底没有希望了。原想如果还有一线可能,她就要收回那个决定,重新回到他身边,哪怕多痛苦,也要坚持。哪怕坚持到他出院,坚持到河化有个结果,再提离婚也不晚。但是太难,不想这些还好,一想,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鸟笼子,离开令她伤心的河阳。

    到底什么伤透了她的心呢,让她对这段曾经疯狂的婚姻不再有一丁点迷恋?

    温暖!对,温暖。

    苏小玉曾经以为,自己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女人。当初所以离开年轻的李木楠,决意嫁给陈天彪,并不是人们传说的贪图荣华富贵,当小三享现成。她是真的被陈天彪打动。他身上多有男人味啊,敢于征服,有野性。她迷恋他的雄才大略,更迷恋他敢作敢为的大男人气魄。相比之下,李木楠就逊色多了,充其量只是一介书生,弱小,善于空谈,常常不着边际,听着让人激动,细一想却落不到地上。苏小玉打小就不喜欢空谈,她喜欢实干,喜欢有血性敢打敢拼的男人。这可能跟她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有关吧,父亲苏万财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嘴上功夫。骂起仗来,一个村子的人都骂不过苏万财,但全村人能过上的日子,苏小玉一天也过不了。苏小玉上大学,苏万财从不给学费,说我养你这么大,现在还跟我伸手要钱,你亏不亏啊?苏小玉就觉真亏了父亲的,所以就靠自己,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正是打工那些经历,让她深深懂得,人的真功夫不在嘴上,而在手上。

    嫁给陈天彪后,苏小玉确也激动过,她不后悔,真的不。那么多人骂她,嘲讽她,啥话都有,有些脏得简直入不了耳,她都能忍。她要的是陈天彪,跟别人无关,跟父亲苏万财和母亲姚桂英都无关。她只求他们能红红火火的,把这场不伦恋轰轰烈烈演下去。开始倒也行,陈天彪尽管上了年纪,但激情依旧,热度丝毫不输给年轻人,苏小玉幸福坏了。可慢慢,矛盾就有了。矛盾倒不是出在年龄上,也不是出在外人的攻击上,苏小玉才不在乎那些呢。

    是生活细节。苏小玉原以为,嫁给一个男人,就能接受他的一切。享受他的成功,更能宽容他的缺点。但真到了婚姻中,自己先做不到。陈天彪看似辉煌无比,魅力四射,坏毛病却也一身。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的农民做派。苏小玉是个爱干净的女人,丝毫容忍不了男人的不卫生,可陈天彪偏偏是个不爱讲卫生的人,按他的说法,没这习惯。比如他一月不洗一次澡,一周不洗一次脚,不洗脸不漱口就上床,就要亲热。刚开始苏小玉不在乎,日子一久,就受不了。强迫陈天彪进门换拖鞋,先洗手后吃饭,晚上睡觉,必须洗澡,洗干净才能同床。陈天彪一开始勉强响应,日子长了,同样受不了。结果两人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过激时,苏小玉甚至拿不让上床来惩罚他。陈天彪骂,老子上了半辈子床,哪见过这么多规矩!更可怕的规矩还在后面,男人上了年纪,小便就不利落,容易洒到外面。苏小玉想出一个妙法,每每陈天彪要进卫生间,必先跑进去说:“蹲下,坐上面,学女人。”

    陈天彪终于火了:“凭什么要坐上面,我是男人!”

    “男人?男人就该听老婆的!”苏小玉高声说。

    “你这妖精哪像老婆,要是大姑在,会这么……”话说一半,陈天彪噎住了,没说完。苏小玉脸色阴起来,怔然地看了陈天彪半天,啥也没说,出去了。

    打那天起,苏小玉心里多了东西。原来她坚定地认为,从她进门那一刻,那个叫麻大姑的女人就死了,再也不可能在这个家复活。但是她错了,她惊讶地发现,有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有些烙印一旦打上去,再也消失不了。

    比起生活中那些小节,令苏小玉真正伤心的,还是麻大姑的复活。正是从那天起,陈天彪变了。以前很少回村子的他,第二天就驱车回村,还在招弟家住了一宿。

    招弟、麻大姑,像两个幽灵,时不时跳出来,骚扰她一下。苏小玉幸福的状态没了,生活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更糟的是,这时候的苏小玉,突然重视起温暖这个词来。以前她没想过这个词,以为婚姻就是男人娶女人,女人嫁男人,然后一块奋斗一块打拼。过着过着突然发现,婚姻不是这样,婚姻中是有很多东西,可温暖才是最重要的。一个男人如果给不了女人温暖,再多的山盟海誓,再多的金钱物质,都不能掩盖掉婚姻的虚脱。她原来错误地认为,自己要的是成功,要的是辉煌,等这些东西体验过后,才发现女人在婚姻中真正该要的,是温暖!

    一句问候,一句关怀,一个眼神,甚至一声呵斥。

    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能给得了她温暖?

    裂隙因此而生,并且越来越大。苏小玉最终发现,陈天彪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别人,麻大姑、招弟,包括那个令她憎恶的汪小丽。独独对她,温暖不了。

    温暖不了是因为没有爱。他看中了她,不顾一切娶了她,原以为是爱,结果发现不是,只是男人的征服欲、占有欲。想清这个现实,苏小玉彻底崩溃了。

    河化集团“五整一改”新闻发布会暨印刷厂、纸箱厂签字仪式在河阳宾馆多功能厅隆重举行。

    一大早,蓝鸟广告公司的职员们便忙了起来。拱门早早就吹了起来,两个鼓风机像忠于职守的吹鼓手,卖力地往拱门肚子里吹气。贴在拱门中间的“河化集团”四个大字在鼓风机的鼓吹下,使劲往外憋,看上去随时都有胀破的危险。

    寒风中,黄二丫围着一条粉红色围巾,正往空中升气球。这是最后一个气球,绑在气球上的条幅上面印着:“热烈欢迎兄弟企业领导前来指导工作”,黄二丫费了几次力,都没能升上去。气球明显充气不足,升到空中软不拉沓的,一点都没有欢迎的意思。她想再往里面充点气,可充气工吃早餐去了。黄二丫折腾半天,粉嘟嘟的脸上折腾出细密的汗。

    田二小姐走过来,冲黄二丫发火:“干啥吃的,到现在气球还升不上去。”

    黄二丫说:“气球太瘪,没法升。”

    田二小姐说:“你想要多硬,节约成本懂不懂?”

    黄二丫望一眼田二,田二今天打扮得格外抢眼,大冬天的穿一套天蓝色套裙,裙子刚刚裹住大腿,膝盖和小腿耀眼地裸着。田二小姐没围围巾,套装下的衬衣领朝外翻着,一颗蓝宝石显眼地趴在裸着的颈子上,高耸的胸前别出心裁佩戴了一枚蝴蝶状的胸针。黄二丫发现,田二小姐除过裆里没作特别记号,其他该给男人提醒的地方都提醒到了。

    “看啥看,没见过咋的,快点准备。”黄二丫不久前下到公司制作部,算是自己找了份苦差事,田二小姐得意死了,有事没事总要找理由奚落一番。这阵逮着机会,哪能轻易放过。

    二丫恨恨瞪她一眼,对田二她已忍到顶点,不想再忍了,还口道:“你能了你来做,张牙舞爪,给谁耍威风?”

    “就给你耍,不服气呀,不服气你别升。”田二小姐挑衅地看着黄二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不升就不升,当我怕谁不成,告诉你田二,老娘想升就升,不想升一脚踹天上去。”说着话便奋力一甩手,“噔噔噔”朝宾馆大门走去。身后的气球突地飞起来,晃晃悠悠上了天。一阵风吹,气球拖着长长的条幅,像个巨型蝌蚪,到了半天里。

    田二小姐急了,冲二丫背影喊:“黄二丫,球跑了,你不是说瘪着吗,咋一丢手就跑了。”

    黄二丫头也没回,趾高气扬吃早餐去了。

    恭迎在大门口的礼仪小姐让气球吓坏了,全都抬了头,直直地瞅着,不大工夫,“蝌蚪”不见了。

    领导们一个个鱼贯而入,李木楠没想到,代表印刷厂签字的竟是郭春海。

    刚坐上主席台,他便发现郭春海也来了。郭春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肥厚的嘴唇一努一努,坐在主席台下,远远地冲李木楠笑。

    李木楠介绍完经验(他介绍的相当成功,林山写的材料朗朗上口,念到关键处他自己都感动了),市上领导讲完话,签字仪式正式开始。

    郭春海大腹便便走上来,神情里满是胜利者的从容。他一点不在乎李木楠的惊讶和疑惑,对着记者的镁光灯,大笔一挥,将“郭春海”三个字写在精美的合同纸上,然后冲镁光灯笑了笑,扭头就往下走。礼仪小姐忙拦住他,示意要跟李木楠握手合影。郭春海转身瞟了一眼李木楠,把手伸过去。

    这一刻,李木楠甭提有多难受。镁光灯下,他感到无数条毛毛虫在脸上蠕动,恨不得一把撕碎合同,扔郭春海脸上。改制来改制去,竟改出这么一个结果!

    会议一结束,李木楠就想找林子强问个究竟。说好是让新任命的厂长杨光泉签的,怎么成了郭春海?还没等他找林子强,林子强已笑嘿嘿走了进来。

    林子强身后,竟跟着他最不想见的一个人。

    苏万财进来后一屁股坐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悠然自得。李木楠强压住心中的火,问林子强有啥事。林子强说老苏搞了一批配件,货已经拉来了。

    “谁让他搞配件的?”李木楠脸上顿然没了血色。

    苏万财欠欠身,故意大声说:“不是你说的吗,咋,忘了?”

    “算了,拉都拉来了,怎么说他也是董事长老丈人,你我要是不同意,董事长怎么想?”

    李木楠不只是惊讶了,直觉被人套在了套子里。两人走后,他立即给财务部打电话,这两天所有货款都不能付,尤其苏万财这边。朱部长在电话里汇报,苏万财的配件款已付了一半。李木楠惊问:“货才到,手续都没办,付的什么款?”朱部长说:“货两天前就到了,是林总批准付款的。”

    李木楠扔下电话,半天透不过气。

    他终于意识到,身边人出了问题。怎么办?

    这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广场那座庞然大物——河化大厦的楼顶上,又飘起了一条长长的红带子。目击者说,红带子是一个像鹰一样的气球拖过去的,先在广场上空飞旋,忽高忽低,人们抬着望时,就见气球直直地冲楼顶飞过去,撞在了楼顶那根很模糊的旗杆上,有人听见了一声爆响,有人没听见。随后楼顶升起一团紫烟,真的是紫烟,目击者发誓说。那团紫烟后来变成一条蛇,盘绕着,舞旋着,冲向九霄云外。那条红带子却牢牢拴在了旗杆上。

    围观者说,日怪,咋就那么准呢,天那么大,闭着眼睛也飞过去了,咋就硬往旗杆上撞呢。

    完了!说不定那压根就不是气球,河阳城放了多少年气球,谁见过往楼顶撞的?那肯定是个……完了,这下又不知出啥事哩。

    看见的人都后悔,恨自个为啥要抬头,为啥要看,没看见多好,也用不着担心,用不着胡猜乱想。唉——

    狗日的气球!

    老城里人黄风这天遗憾的没能作为围观者亲眼目睹气球撞楼的壮观场面。他病了。怎么能病呢?早晨起来都好好的,还在小院打了一阵太极拳。吃过早饭不久,头猛地一裂,像要炸开似的,后来是胸,闷得透不过气,他挣扎着躺到床上,就啥也不知道了。

    二丫回来的时候,黄风正做噩梦,一只巨大的鹰飞向他家,叼起人就飞。好像就是刮大风时挣死在他家的那只鹰。鹰飞到半空时,他看见鹰嘴里叼着的不是大丫,不是二丫,好像也不是丫儿,但明明是从他家叼出去的。他使足了劲喊:“呔!”可嗓子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音。正急着,被二丫摇醒了。

    黄风一把抓住二丫,抓得紧紧的。二丫说:“爸你发高烧,刚才还说梦话。”黄风问:“我说啥了?”二丫眼里忽然有了泪,嗓子也哽起来,“爸,你在梦里使劲喊,孩子,我的孩子——”

    黄风别过脸,没让二丫看见眼里的泪。

    二丫说:“爸我扶你上医院吧,你烧得太厉害。”黄风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一辈子没进过医院,没打过一针,偶尔有风寒肚痛的,就扛,实在扛不过去,找北关老刘中医开中药。

    黄风想起来,身子没法动。二丫急了,吵着要打120。黄风摆摆手,沙哑无力地说:“你去找北关老刘中医,让他开服中药。”

    二丫去了没多久,空手回来了,说,老刘中医死了,今儿一大早咽的气。

    黄风目光直直的,躺床上不动了。

    二丫赶忙打120。急救车呼叫着开到门口时,黄风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直直地瞪住二丫,二丫吓坏了,跑到门外,抓住大夫就喊:“快,我爸,我爸……”

    大夫跑进来,黄风却在床上静静躺着。二丫怀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细一想,不会呀,分明看见他坐了起来,双手伸直,做飞的姿势。

    大夫检查后,说不碍事,就有点风寒,打什么“急救”。口气分明是在怪二丫。

    这一天的包工头子车光辉却是喜事连连,竞争激烈的电信大楼工程招标有了结果,河建集团以绝对优势击败来自省内外的六家公司,一举中标。中午他请招标小组的领导吃饭,老婆刘素珍接连打电话,催他回家,说是前子舅舅来了。

    前子舅舅在新疆部队上,这次专门来接前子。车光辉回到家,刘素珍正在做饭。一见弟弟,她的病立马没了,亲自下厨,弄了一桌菜。前子围着舅舅,问这问那,车光辉一时插不上嘴。饭后,他跟前子舅舅喧起前子去新疆的事。其实这是刘素珍的主意,车光辉并不十分赞成。前子舅说,部队也在搞改革,很多事跟过去不一样了,前子去了还是上学,拿不拿文凭倒在其次,关键得掌握一两门技术,将来才好安排。

    一提上学,车光辉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从没抱啥指望。不过,去新疆也好,换个环境。

    下午五点,前子娘俩陪他舅去了乡下。车光辉想起件事,唤丫儿,楼上楼下找不到她。这才记起,进门后就没见过丫儿。这孩子,跑哪去了?

    等了半天还不见,车光辉开始起疑,莫不会?他脑子里闪出一层不祥。

    正犯着闷,电话响了。是省里一位领导打来的,很婉转地说,那事儿……定了。

    “真的?”车光辉有点激动,心已怦怦跳起来。

    领导很淡定地说:“先跟你通个气,到时该怎么操作,就怎么操作。”

    “好,好,好。”车光辉的心无法平静了。

    搁下电话许久,车光辉还沉浸在突然而至的喜悦中。领导说的不是小事,他马上要当政协副主席了!这事跟谁都没提,一切都在秘密操作中。没想,这么快就有了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

    晚上,车光辉应酬到一半,将客人交代给下属,自己溜出来,兴致勃勃去找黄大丫。这段时间,他跟黄大丫的关系融洽多了。黄大丫现在住在东关富民花园住宅小区内,小区是车光辉去年开发的,规格高的几幢都已住满,大部分给了领导子女,也算是投资吧。其余几幢,住的多是搬迁户。

    大丫刚从医院回来,晚上叶开由他母亲照看。叶开母亲最近突然不跟大丫吵了,以前婆媳是仇人,一个见不得一个。婆婆那双眼,什么时候都有毒,尤其大丫找公公叶兆天,不管是家事还是公事,婆婆眼里立马会奔出两只蝎子。这几天婆婆却出奇的温顺、体贴,处处替她着想。大丫想,兴许是她儿子不久人世的缘故吧。

    见着车光辉,大丫心里很高兴,嘴上却说:“你是大忙人,咋想起上我这儿来了。”

    “想你了。”车光辉说着话,目光盯到大丫身上。最近他在大丫面前说话越来越放肆,有时甚至赤裸裸的,大胆至极。这怪不得他,在他眼里,大丫是一天比一天美丽。这个三十岁的女人,不知用什么魔法将他牢牢控制住,真是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你想的人多吧。”大丫故意道,目光却温情脉脉搁车光辉身上。自从搬到这儿,大丫心情好了许多,对车光辉的误解也一点点没了。随着接触时间的增长,对他,竟有那么点意思了。

    车光辉这天喝了酒,胆子有点大。加上他来得突然,大丫没准备,身上还穿着睡衣。大丫喜欢粉色,睡衣清一色是粉的,淡粉或者粉红。衬托得她的皮肤更白,脸虽有些憔悴,但仍然掩不住诱人的美丽。尤其睡衣里半裸的一对酥胸,粉中透着白的乳沟,令人想入非非,欲火中烧。

    见车光辉目光有些异样,大丫不自在,说:“你先请坐,我去换件衣服。”车光辉猛地抓住她,不容分说就将大丫揽了过来。

    “你?”大丫想挣扎,又感觉自己没有力气。

    车光辉啥也不说,捧起大丫的脸,眼睛痴痴的,两股子火灼烧着。

    “不要……”大丫扭了一下。

    车光辉更紧地将她揽过去。

    “不要……”

    “要!”车光辉再也不想忍了,干吗要忍,他已忍得够久!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早就成他的猎物了。他觉得自己已够君子,如果再君子下去,他就不是车光辉,怀里这位也不再是黄大丫。

    黄大丫迷惑极了,也兴奋极了。她在内心里幻想过这一刻,也尝试着抵抗过这一刻,可每次抵抗的结果都是更深地陷进去。她像是挣扎在沼泽地上,越是想拔出双腿,双腿却陷得越深。她痛恨自己,怎么能这样啊。他是什么人,能跟叶开相比?可马上又想,这人身上有股子野性,这野性,是叶开这样的男人不能比的。况且……黄大丫拒绝着自己,不想让自己想到钱,或跟钱有关的字眼。可是没有办法,叶开一场大病,让她深刻地感受到这个字的存在,没有钱真的不行。这个世界上,你可以仇视一切,独独对钱,对财富,不能抱有仇视。以前根本不世俗的黄大丫,现在也变得妥协起来。

    兴许,妥协就是人生。黄大丫这么想着,抓着他的手慢慢变得无力,整个人变得像抽了筋似的。车光辉敏锐感觉到这点,一双大手越发变得有恃无恐,在黄大丫身上极尽贪婪地抚摸。黄大丫动弹不得了,闭上眼,任由车光辉折腾。

    空气变热,变得干燥。两个人大张着嘴,像缺水的鱼。那团粉红的身子一旦牢牢贴在身上,车光辉身体立刻着了火,双手再也不文明,疯了一般探进去。大丫啊啊叫着,间或发出“不要啊,不要”的呻吟。但她的身子分明又在迎合,在发着另一种呼唤。两人挣扎一会,世界就成另一种样子了。不知啥时,也不知是谁在先,总之,他们的唇吻到了一起,是热烈的,激情四射的,又是迷茫成一片的。他们吻得很持久,一个要把一个吸干一样。后来,后来他们到了床上。

    车光辉剥葱一样剥开了大丫。立时,他惊住了,呆住了,笨拙而又强悍的双手再也不肯往那粉白上碰,这哪是他碰的呀——

    这粉,是一嘟儿一嘟儿的粉,不是粉在肉上,是粉在骨头里,从里到外的粉,粉出一朵一朵的云,那云不在天上,就开在这白生生的身子上。这白,不是一般女人的白呀,车光辉想起了乡下的月光,水一样泻下来,大地被它洗净了,庄稼被它洗得有颜色了,更是这月下的女人,被月光洗出一片一片的晕白,有层次的白,流动的白。凸的地儿,月是实的,那光儿便有了彩似的,上面闪着亮亮的银粉,银光点点,目光搁上去,立刻便碎了,碎出大片大片的惊,大片大片的讶。凹的地儿,月是虚的,光儿便层层叠叠,如梦如幻,如层层的波,荡在丰嫩的庄稼上,庄稼立马丰盈了,会说话了。它说,不要呀……

    车光辉颤颤的,手颤,心颤,眼颤,他终于明白,自己为啥一见她就丢不开了,她是千年的精、万年的妖。怪不得,怪不得叶开有了她,门都舍不得出,一年四季,像天守着地,土地守着庄稼,牛羊守着草地一样。她值啊——

    大丫还在呢喃,目光发出呻吟,发出呼唤,车光辉却再也继续不下去了,这身子,这肉,哪是他一个粗人碰的。天生她就属于叶开啊……

    他气气地回到核桃园,像是受了重创。好心情早也没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是个粗人,大粗人,土锤。他诅咒着自己,诅咒着叶开,脚步踏得腾腾响。人为啥要有短处,短处为啥要在关键时跳出来!

    李木楠遇上过不去的坎了。

    他终于明白,在河化,他是孤家寡人,上上下下,没一个人能让他信任,敢让他信任。

    独木是很难活的,在河阳,要想活出个头,你就得设法成为林子,成为林子里的大树。根深叶茂,别人才肯依附你。你给不了别人依附,别人就不可能依附你。但在这片土地上,要成为大树,多难啊。李木楠曾经以为,自己是大树,是林子,现在才明白,他啥也不是,甚至还不是一棵树。

    他苦恼,他绝望。

    真正的大树是陈天彪。怪不得到现在,林子强还那么热心地给苏万财办事;怪不得到现在,人们看他的目光还比不上看林子强的。林子强也有根呀,这根在河化盘横交错,不知网了多少人。

    傻,真傻。怎么能拿林子强当朋友,怎么能将很多事放手让他做?上次借刀杀人,不但没伤着林子强,反把江上月的命搭了进去。现在看来,还是陈天彪老谋深算。放虎归山,老虎焉有不反扑的道理!还有苏万财,拿女儿要挟他,从他这里不断拿好处。弄不好,苏万财跟林子强早就串通一气,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不行,说啥也得把林子强拿掉!林子强一日不拿,河化就一日不得安宁!

    到这时候,李木楠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可他马上又犹豫,靠啥拿,靠他自己?李木楠苦苦一笑,早上他跟林子强有过一次较量,是为江上月妻子的事。李木楠毫不知情,江上月妻子竟从厂里借走五万,说是给婆婆看病。如果不是在财务室看到那张借据,这事就被瞒了过去。李木楠正在批评朱部长,林子强进来了,笑呵呵问出了啥事。还没等他开口,朱部长便哭哭啼啼跟林子强诉冤,好像李木楠冤枉了她。林子强边拍朱部长的肩边冲李木楠说:“当时快下班了,她又赖着不走,我怕她找你,就做主借了这款。”

    借都借了,还能说什么!李木楠不过也是想拿这事给朱部长敲个警钟,别太目中无人。想不到中午刚要出大门,江上月妻子便扑上来,一把抱住他,又哭又闹,折腾了将近一小时。

    李木楠知道,自己中了套,这套下得猛啊,差点让他全身沉没!

    不行,得马上解套,马上从这局里跳出来。可是怎么才能解套呢?李木楠又难住了。自己势单力薄,哪方面都比不了林子强。

    猛地,一个人跳出来,李木楠眼前一亮,对呀,怎么忘了她!

    好长一段时间,李木楠都拒绝着沈佳。浙江老板陈珮玲多次宴请他,都被他婉言谢绝。沈佳也给他打过几次电话,言语间透出想见他的意思,李木楠照样采取了冷处理。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排除一切干扰,全心全意搞好河化改革。他太想出政绩,太想靠自己的力量,迅速帮河化解危脱困。哪知凡事欲速则不达,他太高估自己了。

    李木楠抓起电话,犹豫一会,还是打给了沈佳。

    一小时后,他和沈佳坐在了第一次单独约会的酒吧里。

    没等李木楠说完,沈佳便拨浪鼓似的摇起了头。

    “为什么?”李木楠情急地问。

    “这事我不会做,而且我劝你也别做。”沈佳说。

    “难道你怕他,扳不动他?”

    “专心搞你的企业,别把心思用这上面,好不好?”沈佳含情脉脉地看住李木楠,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我怎么专心?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在后面挖坑。”

    “你呢,你不也一样吗?”沈佳反问道。她的话明显含着不满,沈佳决然没想到,李木楠找她来,会是这事。在她心里,李木楠是那么纯真,那么激情,那么富有正义感,跟此时的李木楠简直判若两人。

    李木楠同样感到失望,他以为,只要把想法说出来,沈佳马上会站到他这边,鼎力支持他。谁知……

    “好吧,我知道你们都看我笑话,这关还是我自己过吧。”说着就要离开,沈佳起身,横他面前,牙齿咬在一起,轻声喊了声木楠。

    李木楠的脚步僵住,目光在沈佳脸上停了几秒钟。就在沈佳张口的一瞬,他突地甩开沈佳的手,离开了酒吧。

    一股冰凉袭来,沈佳软软地垂下手。眼看着李木楠甩手而去,沈佳内心强忍的悲就猛地倒出来。

    沈佳心里有苦哇。

    她跟陈珮玲闹翻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陈珮玲会把她送给夏鸿远。

    沈佳跟夏鸿远相识是在加盟陈珮玲旗下不久的一次晚宴上,夏鸿远主动给她夹菜,令她受宠若惊。后来在舞会上,夏鸿远主动邀她跳舞,更令她心潮起伏。夏鸿远舞步娴熟,气质优雅,是舞场上令女人心仪的男伴。初次接触,夏鸿远留给她深刻的印象。他市长的身份,成熟男人的魅力,对女人得体而周到的照顾,都让她心动。后来工作当中,她跟夏鸿远又有几次接触,这种好感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真实。但她没想到,所有这些都是伪装,谦谦君子般的夏鸿远原来有多张面孔,不同场合,他的面孔是不同的。更致命的,夏鸿远对她早就有了那种心思。按他的话说,只要他夏鸿远看上的,没一个能逃得过去。

    两天前,市长夏鸿远约陈珮玲吃饭,点名让她一道去。沈佳心里喜滋滋的,不管任何时候,能被市长邀请,都是一份荣耀。

    这是河阳新开张的一家酒店,老板是地道的河阳人,干餐饮干了将近十年,从最初一家羊肉泡馍馆干到现在这个规模,称得上河阳餐饮业老大。这幢五层大楼,征地到竣工,只用了短短七个月,装修将近花了一千万。一楼卖牛肉拉面。二楼普包,以川菜为主。三楼是火锅,河阳人又叫涮锅子,以羊肉为主。四楼豪包,经营粤菜,海鲜。这五楼,就带点超豪包的色彩了。从一楼到五楼,每个楼梯口都有礼仪小姐热情地微笑,小姐们似乎长着火眼金睛,能一眼分辨出客人的档次。她跟陈珮玲刚走进门,便受到热情的恭迎。从大厅到包房,先后有六名小姐侧身躬腰,像传一道精美菜肴小心翼翼将她们传上来。一进包房,沈佳的眼睛便被震住了。

    这间足足有一百平方米的豪华包间,装修绝对赶得上五星级酒店的标准。

    吃饭的只有她们三人,却有五名小姐服务,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精挑出来的,身材、长相丝毫不比沈佳逊色。菜是清一色的素,夏鸿远打趣说,吃素健康长寿,而且不增脂肪。陈珮玲幽默地说:“市长是嫌我们脂肪多了?”夏鸿远嘿嘿一笑:“哪里,是我老婆嫌我胖呀。”沈佳斜睨一眼夏鸿远,觉得他一点也不胖,恰到好处地显出一身官气。

    沈佳一开始有点拘谨,尤其夏鸿远目光盯住她不动时,心里就忍不住打哆嗦,夹菜连筷子都拿不稳。夏鸿远的幽默风趣渐渐让她适应过来。在她眼里,平日高高在上、让人生畏的市长大人风趣起来比老百姓还有意思。他故意用半生的河阳话说一些在老百姓中间广为传播的河阳典故。

    譬如一个河阳乡下老头进了省城,经过省城最大的五星级酒店时,被高楼震慑,抬头数起了楼层。正数着,过来一省城妇女,妇女故意戏弄老头,“数啥哩,这楼也是你数的吗?数一层一块钱,你数了多少层?”

    老头一惊,哥哥,数一下就一块,了得!见妇女瞪着他,老头狡猾地说:“我才数了十层。”说着掏出十块钱,给了妇女。妇女喜滋滋地走了,心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很简单地就把钱吓来了。老头却在心里耻笑,“真是傻逼,老子都数了二十层,才收我十块。”

    沈佳笑坏了,嘴里的菜差点喷出来。夏鸿远递给她纸巾。沈佳红了脸,觉得不该在市长面前失态。

    如果一切停留在这里,夏鸿远留给她的印象仍将是美好的,可是偏偏没有!

    饭后,陈珮玲提出送送他,夏鸿远没有拒绝,沈佳当然不会多想。这时的夏鸿远在她心目中还是非常完美的,是值得她敬重的。

    走进211,屋子里的陈设令她大吃一惊,同时也让她大开眼界,看上去更像文物的家具散发出一股年代久远的气息,让她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摸摸这,坐坐那,新奇、陌生,甚至还有暗暗的紧张。说不清为什么,当她走进里间,坐在一张看起来像是练字用的书桌旁时,心里便有了紧张。这紧张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带给她的。透过对面的书橱,沈佳嗅到了床的气息,脑子里立刻飞腾出许多想象,竟然都与传说中那张清朝年间的古铜色睡床有关。书橱后面弥漫过来的气息,充斥着女人的味道。沈佳惶惶地走出里间,想找个光线明亮的地方坐,忽然发现一同进来的陈珮玲不见了。

    “陈总呢?”沈佳的声音带着本能的紧张。

    夏鸿远笑笑,没回答,或者用他非常暧昧的目光做了回答。

    沈佳感到不对劲,正想告辞就被夏鸿远轻轻揽住了。他揽得很自然,很熟练,让人几乎挑不出毛病。沈佳脸红了,很不自然地想摆脱他的手。但那只手磁铁一样吸她身上,摆了几次都没成功。沈佳有点不知所措,更要命的是心里竟泛起一层涟漪。就在夏鸿远暗暗用劲想把她彻底搂怀里时,沈佳忽地醒了,身子一缩挣了出来。

    “我该回去了。”一片慌乱中,沈佳说。

    “怎么,陈总没跟你说?”夏鸿远显然没遇过这种情景,他让沈佳的临阵脱逃弄得有些发蒙,胳膊僵在空中,说出的话顿时没了平日那种绅士风采。

    这话的确大杀风景,后来沈佳想,如果夏鸿远不说那话,或许事情会是另一番样子。可惜他说了,而且恨恨的。问题的实质一下发生了变化。

    沈佳拿起包就走,夏鸿远急了,饿狼扑食般扑住她。

    “放开我!”沈佳吼叫,对夏鸿远所有的好感一瞬间全没了。

    “你装什么正经,连李木楠你都投怀送抱,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放开——”如果他不是市长,沈佳可能就要骂他流氓了。

    夏鸿远哪受得了这种拒绝,更受不了沈佳突然冒出来的傲气。一把拉过她,不由分说就将手伸进沈佳衣服。沈佳拼命反抗,挣扎中一粒纽扣迸到了地上,她用力护住胸,同时高喊:“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夏鸿远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沈佳,气急败坏吼道:“走——回去告诉你们陈总,以后少给我打电话!”

    沈佳什么也没听到,夺路冲出那间奢华的办公室。

    刚出招待所大门,就被邸玉兰堵住。

    “嘿嘿,这么快……”邸玉兰狞笑着盯住她,拿自行车挡住她的路。

    “让开!”沈佳吼道。

    “嘿嘿,大小也是个事,不能让我白等吧。”

    沈佳扔给邸玉兰一百块钱,心想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夜色中她的脸让愤怒焚烧,恨不得立刻找陈珮玲算账。

    后来她在一家迪厅灌了一肚子啤酒,把自己灌得差不多醉了,才跌跌撞撞去敲陈珮玲的门。

    陈珮玲住大浙江大厦五楼。平日里,是没有人敢轻易敲这扇门的。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沈佳就是有再大的愤怒,也不敢跑到她卧室撒野。

    “咚,咚,咚……”沈佳用力擂门,她豁出去了,大不了明天走人,她已做好走人的准备。

    没有回音,整个大楼寂静一片。

    再敲,里面说话了。陈珮玲的声音:“谁呀——”

    “我,沈佳。陈珮玲,你给我开门!”沈佳的声音很高,很野,醉汉骂街一样响亮。原来她灌酒,就是为给自己壮胆。陈珮玲打开门,意外的敲门声惊着了她,惶乱中竟连睡衣纽扣都未系好,大片粉胸露外面,饱满的乳房上跳跃着蓝色的火苗。看清是沈佳,陈珮玲怒了,不能不怒,这种时候,陈珮玲是严禁任何人打扰她的。

    “有病啊你,敲什么敲,回去!”

    沈佳的泪涌出来,一看见陈珮玲,心里的愤懑和屈辱齐齐地爆发,几乎要扑上去,撕烂这个妖魔。

    陈珮玲呆愣了几秒钟,马上转过神来。她闻见一股酒味,借着灯光,看到一张扭曲的脸。略一犹豫,还是将沈佳拉进屋子。

    一股粉红色的味儿扑进沈佳鼻子,里间若明若暗的灯光下,陈珮玲的睡床发出一股子奇光,一个人影儿半卧床上,被子裹着头。沈佳看不清是谁,但意识到自己敲门敲的不是时候。

    “你好狠心哇,陈珮玲,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你说!”沈佳已经不叫陈珮玲陈总,而是直呼其名。愤怒地指住陈珮玲鼻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痛痛快快闹个够。

    “女人!”陈珮玲堵在沈佳面前,重重地说。

    “你把我当成了妓女,妓女!”沈佳歇斯底里,啸叫声震得屋子响。这时候,里面床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陈珮玲扶住摇摇晃晃的沈佳,呵斥着让她坐下。看得出,内心里她是不愿沈佳受此伤害的,扶住沈佳的手在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沈佳仍然机关枪一样疯扫着,她的话句句伤在陈珮玲心上。她骂陈珮玲卖身求荣,重色轻友,拿别人的尊严、肉体、色相换自己的利益。“你不是我的老总,我恨你!”沈佳最后说。

    陈珮玲始终抓着沈佳的胳膊,十指深陷进肉里。后来她抖抖地将沈佳揽进怀,浑身痉挛着说:“你骂吧,骂出来心里就舒服了。我不是人,我也恨我自己,恨死了……你骂,骂吧……”

    陈珮玲战栗着,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步步软下来。她被沈佳的痛苦淹没了,身为女人,她岂能不理解沈佳此时的心情,但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词安慰沈佳,只能不停地摩挲沈佳的脸,一次次为她拭去泪水。这个时候,她的心里竟没有愧疚,真的没有,有的只是同沈佳一样的恨,对男人,对这个世界的恨!

    沈佳终于平静下来,说:“我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

    陈珮玲并没吃惊,而是很中肯地说:“何苦呢,你以为就我这儿脏,黑暗?告诉你沈佳,这世界没有你寻找的那种净土,要想生存,就得付出代价,就得学会忍。忍你懂吗?忍的啥时心上没血了,你才能干成一点想干的事。”见沈佳没有马上离开,陈珮玲心想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接着说:“生为女人,最大的敌人还是你自己,你是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女人,但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得学会牺牲。你走我不拦你,但我为你可惜。”

    这话深深地刺激了沈佳,沈佳惶惶离开。

    一连几天,陈珮玲都没找沈佳。沈佳反而有点坐不住,假使陈珮玲真辞了她,又该到哪里去落脚呢?沈佳这才发现,对陈珮玲,对浙大,早已有了感情。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感情。女人啥关都能过,独独感情这关,过不了。

    偏在这时候,李木楠又提出,让她联手,利用陈珮玲跟夏鸿远的关系,挤走林子强。斗争,到处都是斗争,都是算计、排斥。茫茫世界,难道真的没有一片净土?李木楠都这样,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她信赖!

    那天晚上,李木楠扔下沈佳,郁郁寡欢地回到家。打开门,地上躺着一封信。

    我走了。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你用不着自责,事实上你也不会自责。你不该爱我,我也不该爱你。我们原本属于两个世界,不幸错遇在一起。我曾经幼稚地想,有一天我累了,你会把肩膀借给我,供我依靠。但我错了。你的肩膀原本就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女人。不错,你有才华,有野心,有抱负,但这些,都不是我爱的。我原来爱你的忠诚,爱你的善良。现在我发现,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一种残缺,是我看走了眼。我没权力要求你做到什么,我也不再奢望你能做到什么,但我还是要说,别忘了你的根本,做人不能太贪,不能太急功近利,更不能忘本。

    对了,我找过汪小丽,原本是想跟她解释清楚一切,让你们重归于好。可是她一句话提醒了我,你是一个只为自己活着的人,在你眼里,什么都没有目标重要,女人不过是你借以避难的场所,难过后,你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前程。这话太对了,小丽算是提醒了我,也让我放下早该放的一切。对了,她已彻底原谅你,你不必为她和我内疚什么,尽可没有包袱地去追求你想追求的一切,权力,名誉,女人,但我相信,最终你会一无所有!

    这是报应,谁也躲不过。

    一连读了几遍,李木楠先是震惊,而后是愤怒,最后,目光盯住那行字不动了。

    最终你会一无所有——

    难道真是这样?

    他倒在沙发上,双手抱着信,久久,久久都不能平静下来。

    郭春海意外地掌了印刷厂的帅印,真可谓创造了奇迹。

    操作完全是密不透风中进行的。关键时刻,拉他一把的还是林子强。当他躺在那家破招待所里,真的是万念俱灰。除了偶尔找个小姐打发一下寂寞,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做点什么。林子强奇迹般出现了,开口第一句便问,想不想再当印刷厂厂长?郭春海一骨碌翻起身,想,想,做梦都想哩。

    于是,林子强给他面授一番机宜,末了又叮嘱:“以后少给我张狂,夹着尾巴做人,明白不?”

    “明白,明白。”郭春海拼命点头,生怕林子强变卦。

    此时的印刷厂已陷入瘫痪,工人早就不上班了,留守的除新厂长杨光泉外,再就是几个家里没事又闲不住的人。郭春海可怜巴巴地走进杨光泉办公室,一想起自己曾经耀武扬威地坐在那里,头垂得就更低了。杨光泉是个没多少心计的人,干了多年的技术副厂长,心思全熬技术上去了。见厂长驾到,忙起身迎接,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好像是他对不住郭春海似的。

    郭春海心里一笑,对付杨光泉这样的呆子,他还是绰绰有余,便说:“我来看看改制的事。”

    杨光泉像是遇到了救星:“改制我真是搞不懂,还是你来干吧,我一看文件就头痛,这毛病你也清楚。”

    郭春海随便翻几页,佯装心不在焉地问:“听说你也自己办了个小厂?”

    杨光泉脸蓦地变白,说话的声音也不像了,唉声叹气道:“不折腾咋办,厂子没了指望,一大家人还得过日子。”见郭春海一脸叵测,忙又说:“小厂,养个家,糊个口,实在也是没办法。”

    郭春海啥也没说,只是同情地叹了一声。

    这以后,郭春海按林子强提供的名单,天天去串门子,去喧,去谈。言谈中自然少不了跟别人检讨一番,说以前在位子上,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得罪了的大家,还请多担待。人总是同情弱者,郭春海都这样了,大家当然不会再对他有什么意见。等得到大家的原谅,郭春海话锋一转:“我让李木楠撸了不要紧,人嘛,高也能活低也能就。可厂子不能散,这么多人靠厂子吃饭哩,散了咋办?得寻思个法儿让厂子活过来,活过来大家就都有指望了。”

    人们这才发现,郭春海变了。人一旦失去权力,反倒像个人了,话也对路,心也善良,能跟老百姓说到一块去了。又听说郭春海让老婆踹了,房子、家产、孩子,全让老婆拿走了。此时的他成了一条丧家狗,整日夹着尾巴,东家出来进西家,认错,赔情,能做的他都做了。你再有气,还能跟他去较劲?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郭春海现在口口声声念叨着厂子,他光棍一条,都能替厂子着想,何况拖家带口的。

    很快,郭春海的口碑又好起来,毕竟是当了几十年领导的人,大家心底里终归还是高看他一眼的。“五整一改”方案一出来,人们的兴趣又很快集中到未来厂长(改叫总经理)的人选上。大伙觉得杨光泉太软,面条似的,这种人能把厂子管理好?没底呀——

    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杨光泉接替厂长后,从不替工人说句话,上面叫咋他就咋,简直成了上面的传声筒。这种人靠不住!不像郭春海,敢跟上面作对。领头上访的是谁?是郭春海。踢陈天彪的是谁?还是郭春海。一直跑前跑后,把集资款(现在又说叫股金)从两万争取到一万的又是谁?还是郭春海!

    于是,签字仪式前一天的股东表决会上,人们齐刷刷把票投给了郭春海,就连杨光泉,也心服口服投了他的票。李木楠整的人,工人们偏要拥护!在他们心里,是郭春海替他们保住了饭碗。

    郭春海真正感谢的,只有林子强一个。

    “我这下半辈子,全交给你了,你说东,我就东,你说西,我就西。我要是敢背你做一件事儿,天打五雷轰。”

    林子强笑笑:“你现在是老总了,说话做事别那么直戳戳的,得讲些策略。”

    “不扯那些,我个大老粗,拐弯抹角弄不来,还是直肠子好。你说咋整我咋整,你讲策略就够了。我嘛,给你当个看家狗就成了。”

    林子强听到这儿,心踏踏实实落了地。

    改制一完毕,郭春海就去跑银行,他的尾巴依然夹得很紧,逢人三分笑,点头又哈腰。印刷厂是市上确立的试点企业,银行少不了得扶持,贷款很快批下来。市领导又亲自出面招揽业务,很短的时间内,印刷厂的机器声又轰轰响起来。等外地考察团参观时,厂子已是一片新景象。

    李木楠也开始走他的群众路线。在发现苏小玉留给他的那封信的第二天中午,单独请财务部出纳员白琳吃了顿饭。白琳结婚不久,新郎在部队坦克团工作。接到李木楠的邀请,白琳非常惶恐。一个小小的出纳员,居然能得到如此高的礼遇,不能不让她激动。提前回到家,对着镜子又是打扮又是梳妆,仿佛赴一次至关重要的约会。

    整个中午她都是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境中度过的,目光始终盯在李木楠脸上,生怕不小心弄出什么差错,坏了李木楠的胃口。幸好李木楠吃得很有味,当然这是她的感觉,她把这感觉一直珍藏着。在她看来,这顿饭关键不在吃什么,而在于跟谁吃。请她吃饭的是李木楠,而且是单独请,所以不用李木楠表白什么,她已心领神会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琳总是拿这顿饭提醒自己,凡是到她手中的发票,没有李木楠的签字,一分钱都不支付。她的固执后来让财务部朱部长很恼火,但她自己却很高兴。因为自从这顿饭后,她在财务部的地位明显提高,再也没有谁敢对她指手画脚。

    从出纳到保管,到采购,到统计,凡是重要岗位上的重要人员,李木楠一一请了过来,或吃顿便饭,或随便找个地方聊聊天。李木楠发现,领导联系群众的方法虽然很多,关键一条是领导要主动。领导一主动,群众的心就近了,而且无形中心里就有了堵墙,自然而然就把别的领导堵到了墙外。

    他的信息一下广起来,大到某个领导(重点是林子强)跟哪些中层经常在一起,干什么,小到厂里谁在什么场合发了句牢骚等等,就连厂里男男女女的私生活也源源不断汇报上来。他这才发现,河化是个大世界,纷繁复杂,五花八门的事都有,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原来有那么多的内容。怪不得河阳城有人说,河化水深呀,水一深,啥样的怪事都有。

    所有信息当中,有一条引起李木楠高度重视。

    林子强跟江上月的妻子打得火热。汇报消息的人说,他亲眼看见林子强陪江上月的妻子上街买衣服,而且,胳膊还是挽住的。

    江上月跳楼自杀,河阳城引起不小震动。尽管检察院很快就做出对林子强不予起诉的决定,但在江上月的问题上,却迟迟不下结论。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贤一直跟检察院讨说法,三天两头跑检察院哭闹,整得检察长没法办公。有消息说检察院让林子强出面做工作,肖淑贤居然不闹了,同意接受检察院提出的赔偿。但在赔偿金的分割上,肖淑贤跟婆婆发生了严重分歧。婆婆坚持说儿子是她拉扯大的,儿子的命价理所当然归她。肖淑贤不同意,她是江上月的妻子,江上月活着挣的钱归她,死了挣的钱岂能落婆婆手里?林子强建议,把赔偿金以女儿的名义存起来,婆婆继续由肖淑贤赡养。

    婆婆突然瞪大眼睛问:“她要是嫁了人咋办?”

    林子强说:“淑贤就是嫁了人,也不会扔下你不管。你想想,这么多年淑贤是不是拿你当亲娘看待的?”

    婆婆嗫嚅道:“看待是看待,那是有我儿子哩,现在儿子没了,难说!”

    林子强磨了半天嘴皮子,还是说不转婆婆,索性大包大揽道:“淑贤要不养活你,我养。”

    “你……凭啥?”婆婆迟疑地瞪住林子强,脸上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神情。

    “不凭啥,江上月是我的兄弟,好兄弟呀——”林子强突然动了感情,痛彻心扉地捂住嘴哽咽起来。

    婆婆毕竟老了,经不住林子强连哭带发誓的劝说,再说也担忧真跟媳妇闹僵,后来,点头答应了。

    善后协议签字前一天,林子强单独跟肖淑贤有过一次谈话。谈的时间很长,内容却无人知晓。这以后,两家的关系便不一般起来。

    李木楠觉得该去看望一次陈天彪了。

    这是个下午,特护区静悄悄的,李木楠推开门,病房里只有陈天彪一人,半躺在床上,双目微闭。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床边,陈天彪并没睁眼,仍然那么躺着。李木楠一时有些心虚,头上开始渗汗。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谈话该怎么进行,陈天彪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他充满期待充满信任吗?

    望着眼前这张脸,李木楠脑子里涌出许多往事,他想起陈天彪三顾茅庐去小厂请他的情景,想起初到河化的日日夜夜,想起陈天彪一次次力排众议,将他一步步提携到领导岗位上的良苦用心……往事如烟,往事又如一把刀,层层剥开他的心灵。

    望着望着,他心里又浮出另一番感慨。

    如果说,主持河化这段日子他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受,那就是对人的感受。人在世界上,如同那些树,你如果单从树的枝叶来衡量、来判断一棵树的生命力,那你就大错特错。树的生命力不在枝叶,在于根。有些树根深枝粗,却没有几片像样的叶子,你不能说它就要枯死。那些千年古树,一身干皮,枯枝败叶,却风吹不倒,雨淋不死,一活就是几千年。而那些看上去清秀挺拔,枝浓叶茂的树,冷不丁一场风就给吹断了。为啥,它缺的是根呀!

    人活岁数树活根,说的正是这个理……

    而在河阳,要想活出根来,是多么不容易!

    “你来啦——”陈天彪微微睁开眼,瞅了一眼床边默坐的李木楠。

    “来了——”李木楠起身,恭顺地说。

    “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吧?”

    一句话,李木楠的心便湿了。他本来已做好挨骂准备,想不到,想不到啊。

    “没,没遇啥事儿。”

    “没有就好。”陈天彪复又合上眼,脸色微微变幻着。

    “您……恢复得好吗?”

    “好,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哦——”

    寂静。

    “分厂……都改了?”

    “改了。”

    “工人……没再闹?”

    “没闹。”

    “厂里……咋样?”

    “还行。”

    又过了半天,陈天彪像是很艰难地问:“你把汪小丽……撤了?”

    “有些事,等你……病好我再给你解释。”

    “没……没必要,你觉得咋合适就咋弄。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是……急了点,但我真是想把厂子搞好。”

    “我能懂,我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

    “你……听到什么,还……还是别乱信……”

    “我能听到什么,什么也听不到呀。”

    “都怪我,没及时汇报。”

    “是吗?”

    “……”

    “……招弟呢,她咋不在?”

    “她回乡下了,家里有事。”

    “那……我派个人来?”

    “不用了。”

    液输完了,陈天彪自己拔了针头,拿棉球摁住针孔。

    “还有药吗?”李木楠真想找点事做,可病房里实在没啥事儿。

    “没了,你回吧,厂里不能没人。记住,干事就得像个干事的样,瞻前顾后不行,耍小聪明不行,要让人服你,首先自己要行得端,立得正。干错了不怕,就怕一错再错。河化……不能再出错了……”

    这话,既像是说给李木楠,又像说给他自己。李木楠觉得再待下去没了啥意思,陈天彪这些话,已经明确把他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再想多听什么,就有点愚了,遂起身告辞。

    一出医院,李木楠的心情立马变得不一样。来时他怕,内心很恐惧,这阵,却不再怕;来时他愁,这阵,心境居然出奇的明朗。改变心境的方法原来这样简单,就是要敢于面对你不敢面对的人,敢于面对不敢面对的事。他抬头望望天,天蓝得透明,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浑身变得轻松。

    接下来,他要认认真真考虑跟浙江人的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