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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提儿和近代牧歌中的牧人一样,两者都是怀恋原始因素和自然因素的产物。然而,希腊人多么坚定果敢地拥抱他们的林中人,而现代人却多么羞涩怯懦地调戏一个温情脉脉的吹笛牧人的谄媚形象!希腊人在萨提儿身上所看到的,是知识尚未制作、文化之闩尚未开启的自然。因此,对希腊人来说,萨提儿与猿人不可相提并论。恰好相反,它是人的本真形象,人的最高最强冲动的表达,是因为靠近神灵而兴高采烈的醉心者,是与神灵共患难的难友,是宣告自然至深胸怀中的智慧的先知,是自然界中性的万能力量的象征。希腊人对这种力量每每心怀敬畏,惊诧注目。萨提儿是某种崇高神圣的东西,在痛不欲生的酒神气质的人眼里,他尤其必定如此。矫饰冒牌的牧人使他感到侮辱。他的目光留恋于大自然明朗健康的笔触,从而获得崇高的满足。这里,人的本真形象洗去了文明的铅华。这里,显现了真实的人,长胡子萨提儿,正向着他的神灵欢呼。在他面前,文明人皱缩成一幅虚假的讽刺画。在悲剧艺术的这个开端问题上,席勒同样是对的:歌队是抵御汹涌现实的一堵活城墙,因为它(萨提儿歌队)比通常自视为惟一现实的文明人更诚挚、更真实、更完整地摹拟生存。诗的境界并非像诗人头脑中想像出的空中楼阁那样存在于世界之外,恰好相反,它想要成为真理的不加掩饰的表现,因而必须抛弃文明人虚假现实的矫饰。这一真正的自然真理同自命惟一现实的文化谎言的对立,酷似于物的永恒核心、自在之物同全部现象界之间的对立。正如悲剧以其形而上的安慰在现象的不断毁灭中指出那生存核心的永生一样,萨提儿歌队用一个譬喻说明了自在之物同现象之间的原始关系。近代人牧歌里的那位牧人,不过是他们所妄称作自然的全部虚假教养的一幅肖像。酒神气质的希腊人却要求最有力的真实和自然——他们看到自己魔变为萨提儿。

    酒神信徒结队游荡,纵情狂欢,沉浸在某种心情和认识之中,它的力量使他们在自己眼前发生了变化,以致他们在想像中看到自己是再造的自然精灵,是萨提儿。悲剧歌队后来的结构是对这一自然现象的艺术模仿,其中当然必须把酒神的观众同酒神的魔变者分开。只是必须时刻记住,阿提卡悲剧的观众在歌队身上重新发现了自己,归根到底并不存在观众与歌队的对立,因为全体是一个庄严的大歌队,它由且歌且舞的萨提儿或萨提儿所代表的人们组成。施莱格尔的见解在这里必须按照一种更深刻的意义加以阐发。歌队在以下含义上是“理想的观众”,即它是惟一的观看者,舞台幻境的观看者。我们所了解的那种观众概念,希腊人是不知道的。在他们的剧场里,由于观众大厅是一个依同心弧升高的阶梯结构,每个人都真正能够忽视自己周围的整个文明世界,在饱和的凝视中觉得自己就是歌队一员。根据这一看法,我们可以把原始悲剧的早期歌队称作酒神气质的人的自我反映。这一现象在演员表演时最为清楚,倘若他真有才能,他会看见他所扮演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飘浮在眼前。萨提儿歌队最初是酒神群众的幻觉,就像舞台世界又是这萨提儿歌队的幻觉一样。这一幻觉的力量如此强大,足以使人对于“现实”的印象和四周井然就座的有教养的人们视而不见。希腊剧场的构造使人想起一个寂静的山谷,舞台建筑有如一片灿烂的云景,聚集在山上的酒神顶礼者从高处俯视它,宛如绚丽的框架,酒神的形象就在其中向他们显现。

    在这里,我们为了说明悲剧歌队而谈到的这种艺术原始现象,用我们关于基本艺术过程的学术研究的眼光来看,几乎是不体面的。然而,诗人之为诗人,就在于他看到自己被形象围绕着,它们在他面前生活和行动,他洞察它们的至深本质,这是再确实不过的了。由于现代才能的一个特有的弱点,我们喜好把审美的原始现象想像得太复杂太抽象。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借喻不是修辞手段,而是取代某一观念真实浮现在他面前的形象。对他来说,性格不是由搜集拢来的个别特征所组成的一个整体,而是赫然在目的活生生的人物,它仅仅因为持续不断的生活下去和行动下去而显示出同画家的类似幻想的区别。荷马为何比所有诗人都描绘得更活龙活现?因为他凝视得更多。我们之所以如此抽象地谈论诗歌,是因为我们平常都是糟糕的诗人。审美现象归根到底是单纯的。谁只要有本事持续地观看一种生动的游戏,时常在幽灵们的围绕下生活,谁就是诗人。谁只要感觉到自我变化的冲动,渴望从别的肉体和灵魂向外说话,谁就是戏剧家。

    酒神的兴奋能够向一整批群众传导这种艺术才能:看到自己被一群精灵所环绕,并且知道自己同它们内在地是一体。悲剧歌队的这一过程是戏剧的原始现象:看见自己在自己面前发生变化,现在又采取行动,仿佛真的进入了另一个肉体,进入了另一种性格。这一过程发生在戏剧发展的开端。这里,有某种不同于吟诵诗人的东西,吟诵诗人并不和它的形象融合,而是像画家那样用置身事外的静观的眼光看这些形象。这里,个人通过逗留于一个异己的天性而舍弃了自己。而且,这种现象如同传染病一样蔓延,成群结队的人们都感到自己以这种方式发生了魔变。因此,酒神颂根本不同于其他各种合唱。手持月桂枝的少女们向日神大庙庄严移动,一边唱着进行曲,她们依然故我,保持着她们的公民姓名;而酒神颂歌队却是变态者的歌队,他们的公民经历和社会地位均被忘却,他们变成了自己的神灵的超越时间、超越一切社会领域的仆人。希腊人的其余一切抒情歌队都只是日神祭独唱者的异常放大;相反,在酒神颂里,出现的却是一群不自觉的演员,他们从彼此身上看到自己发生了变化。

    魔变(Verzauberung)是一切戏剧艺术的前提。在这种魔变状态中,酒神的醉心者把自己看成萨提儿,而作为萨提儿他又看见了神,也就是说,他在他的变化中看到一个身外的新幻像,它是他的状况的日神式的完成。戏剧随着这一幻像而产生了。

    根据这一认识,我们必须把希腊悲剧理解为不断重新向一个日神的形象世界迸发的酒神歌队。因此,用来衔接悲剧的合唱部分,在一定程度上是孕育全部所谓对白的母腹,也就是孕育全部舞台世界和本来意义上的戏剧的母腹。在接二连三的迸发中,悲剧的这个根源放射出戏剧的幻像。这种幻像绝对是梦境现象,因而具有史诗的本性;可是,另一方面,作为一种酒神状态的客观化,它不是在外观中的日神性质的解脱,相反是个人的解体及其同太初存在的合为一体。所以,戏剧是酒神认识和酒神作用的日神式的感性化,因而毕竟与史诗之间隔着一条鸿沟。

    按照我们的这种见解,希腊悲剧的歌队,处于酒神式兴奋中的全体群众的象征,就获得了充分的说明。倘若我们习惯于歌队在现代舞台上的作用,特别是习惯于歌剧歌队,因而完全不能明白希腊人的悲剧歌队比本来的“情节”更古老、更原始,甚至更重要,尽管这原是异常清楚的传统;倘若因为歌队只是由卑贱的仆役组成,一开始甚至只是由山羊类的萨提儿组成,我们便不能赞同它那传统的高度重要性和根源性;倘若舞台前的乐队对于我们始终是一个谜,——那么,现在我们却达到了这一认识:舞台和情节一开始不过被当做幻像,只有歌队是惟一的“现实”,它从自身制造出幻像,用舞蹈、声音、言词的全部象征手法来谈论幻像。歌队在幻觉中看见自己的主人和师傅酒神,因而永远是服役的歌队。它看见这位神灵怎样受苦和自我颂扬,因而它自己并不行动。在这个完全替神服役的岗位上,它毕竟是自然的最高表达即酒神表达,并因此像自然一样在亢奋中说出神谕和智慧的箴言。它既是难友,也是从世界的心灵里宣告真理的哲人。聪明而热情奔放的萨提儿,这个幻想的、似乎很不文雅的形象就这样产生了,他与酒神相比,既是“哑角”,是自然及其最强烈冲动的摹本,自然的象征,又是自然的智慧和艺术的宣告者,集音乐家、诗人、舞蹈家、巫师于一身。

    酒神,这本来的舞台主角和幻像中心,按照上述观点和按照传统,在悲剧的最古老时期并非真的在场,而只是被想像为在场。也就是说,悲剧本来只是“合唱”,而不是“戏剧”。直到后来,才试图把这位神灵作为真人显现出来,使这一幻像及其灿烂的光环可以有目共睹。于是便开始有狭义的“戏剧”。现在,酒神颂歌队的任务是以酒神的方式使听众的情绪激动到这地步:当悲剧主角在台上出现时,他们看到的决非难看的戴面具的人物,而是仿佛从他们自己的迷狂中生出的幻像。我们不妨想像一下阿德墨托斯,他日思暮想地深深怀念他那新亡的妻子阿尔刻提斯,竭精殚虑地揣摩着她的形象,这时候,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突然被带到他面前,体态和走路姿势都酷似他妻子;我们不妨想像一下他突然感到的颤抖着的不安,他的迅疾的估量,他的直觉的确信——那么,我们就会有一种近似的感觉了,酒神式激动起来的观众就是怀着这种感觉看见被呼唤到舞台上的那个他准备与之共患难的神灵的。他不由自主地把他心中魔幻般颤动的整个神灵形象移置到那个戴面具的演员身上,而简直把后者的实际消解在一种精神的非现实之中。这是日神的梦境,日常世界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一个比它更清晰、更容易理解、更动人心弦然而毕竟也更是幻影的新世界在不断变化中诞生,使我们耳目一新。因此,我们在悲剧中看到两种截然对立的风格:语言、情调、灵活性、说话的原动力,一方面进入酒神的合唱抒情,另一方面进入日神的舞台梦境,成为彼此完全不同的表达领域。酒神冲动在其中客观化自身的日神现象,不再是像歌队音乐那样的“一片永恒的海,一匹变幻着的织物,一个炽热的生命”,不再是使热情奔放的酒神仆人预感到神的降临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目睹的力量。现在,史诗的造型清楚明白地从舞台上向他显现。现在,酒神不再凭力量、而是像史诗英雄一样几乎用荷马的语言来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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