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八|蜀书八、 许麋孙简伊秦传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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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靖字文休,汝南平舆人。少与从弟劭俱知名,并有人伦臧否之称,而私情不协。劭为郡功曹,排摈靖不得齿叙,以马磨自给。颍川刘翊为汝南太守,乃举靖计吏,察孝廉,除尚书郎,典选举。灵帝崩,董卓秉政,以汉阳周毖为吏部尚书,与靖共谋议,进退天下之士,沙汰秽浊,显拔幽滞。进用颍川荀爽、韩融、陈纪等为公、卿、郡守,拜尚书韩馥为冀州牧,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颍川张咨为南阳太守,陈留孔伷为豫州刺史,东郡张邈为陈留太守,而迁靖巴郡太守,不就,补御史中丞。馥等到官,各举兵还向京都,欲以诛卓。卓怒毖曰:“诸君言当拔用善士,卓从君计,不欲违天下人心。而诸君所用人,至官之日,还来相图。卓何用相负!”叱毖令出,於外斩之。靖从兄陈相玚,又与伷合规,靖惧诛,奔伷。伷卒,依扬州刺史陈祎。祎死,吴郡都尉许贡、会稽太守王朗素与靖有旧,故往保焉。靖收恤亲里,经纪振赡,出於仁厚。
孙策东渡江,皆走交州以避其难,靖身坐岸边,先载附从,疏亲悉发,乃从后去,当时见者莫不叹息。既至交阯,交阯太守士燮厚加敬待。陈国袁徽以寄寓交州,徽与尚书令荀彧书曰:“许文休英才伟士,智略足以计事。自流宕已来,与群士相随,每有患急,常先人后己,与九族中外同其饥寒。其纪纲同类,仁恕恻隐,皆有效事,不能复一二陈之耳。”钜鹿张翔衔王命使交部,乘势募靖,欲与誓要,靖拒而不许。靖与曹公书曰:世路戎夷,祸乱遂合,驽怯偷生,自窜蛮貊,成阔十年,吉凶礼废。昔在会稽,得所贻书,辞旨款密,久要不忘。迫於袁术方命圮族,扇动群逆,津涂四塞,虽县心北风,欲行靡由。正礼师退,术兵前进,会稽倾覆,景兴失据,三江五湖,皆为虏庭。临时困厄,无所控告。便与袁沛、邓子孝等浮涉沧海,南至交州。经历东瓯、闽、越之国,行经万里,不见汉地,漂薄风波,绝粮茹草,饥殍荐臻,死者大半。既济南海,与领守儿孝德相见,知足下忠义奋发,整饬元戎,西迎大驾,巡省中岳。承此休问,且悲且憙,即与袁沛及徐元贤复共严装,欲北上荆州。
会苍梧诸县夷、越蜂起,州府倾覆,道路阻绝,元贤被害,老弱并杀。靖寻循渚岸五千馀里,复遇疾疠,伯母陨命,并及群从,自诸妻子,一时略尽。复相扶侍,前到此郡,计为兵害及病亡者,十遗一二。生民之艰,辛苦之甚,岂可具陈哉!
今日足下扶危持倾,为国柱石,秉师望之任,兼霍光之重。五侯九伯,制御在手,自古及今,人臣之尊未有及足下者也。夫爵高者忧深,禄厚者责重,足下据爵高之任,当责重之地,言出於口,即为赏罚,意之所存,便为祸福。行之得道,即社稷用宁;行之失道,即四方散乱。国家安危,在於足下;百姓之命,县於执事。自华及夷,颙颙注望。足下任此,岂可不远览载籍废兴之由,荣辱之机,弃忘旧恶,宽和群司,审量五材,为官择人?苟得其人,虽雠必举;苟非其人,虽亲不授。以宁社稷,以济下民,事立功成,则系音於管弦,勒勋於金石,愿君勉之!为国自重,为民自爱。”翔恨靖之不自纳,搜索靖所寄书疏,尽投之于水。
后刘璋遂使使招靖,靖来入蜀。璋以靖为巴郡、广汉太守。南阳宋仲子於荆州与蜀郡太守王商书曰:“文休倜傥瑰玮,有当世之具,足下当以为指南。”
建安十六年,转在蜀郡。十九年,先主克蜀,以靖为左将军长史。先主为汉中王,靖为太傅。及即尊号,策靖曰:“朕获奉洪业,君临万国,夙宵惶惶,惧不能绥。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其敬敷五教,在宽。君其勖哉!秉德无怠,称朕意焉。”
靖虽年逾七十,爱乐人物,诱纳后进,清谈不倦。丞相诸葛亮皆为之拜。章武二年卒。子钦,先靖夭没。钦子游,景耀中为尚书。始靖兄事颍川陈纪,与陈郡袁涣、平原华歆、东海王朗等亲善,歆、朗及纪子群,魏初为公辅大臣,咸与靖书,申陈旧好,情义款至,文多故不载。
麋竺字子仲,东海朐人也。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钜亿。后徐州牧陶谦辟为别驾从事。谦卒,竺奉谦遗命,迎先主於小沛。建安元年,吕布乘先主之出拒袁术,袭下邳,虏先主妻子。先主转军广陵海西,竺於是进妹於先主为夫人,奴客二千,金银货币以助军资;于时困匮,赖此复振。后曹公表竺领嬴郡太守,竺弟芳为彭城相,皆去官,随先主周旋。先主将適荆州,遣竺先与刘表相闻,以竺为左将军从事中郎。益州既平,拜为安汉将军,班在军师将军之右。竺雍容敦雅,而幹翮非所长。是以待之以上宾之礼,未尝有所统御。然赏赐优宠,无与为比。
芳为南郡太守,与关羽共事,而私好携贰,叛迎孙权,羽因覆败。竺面缚请罪,先主慰谕以兄弟罪不相及,崇待如初。竺惭恚发病,岁馀卒。子威,官至虎贲中郎将。威子照,虎骑监。自竺至照,皆便弓马,善射御云。
孙乾字公祐,北海人也。先主领徐州,辟为从事,后随从周旋。先主之背曹公,遣乾自结袁绍,将適荆州,乾又与麋竺俱使刘表,皆如意指。后表与袁尚书,说其兄弟分争之变,曰:“每与刘左将军、孙公祐共论此事,未尝不痛心入骨,相为悲伤也。”其见重如此。
先主定益州,乾自从事中郎为秉忠将军,见礼次麋竺,与简雍同等。顷之,卒。
简雍字宪和,涿郡人也。少与先主有旧,随从周旋。先主至荆州,雍与麋竺、孙乾同为从事中郎,常为谈客,往来使命。先主入益州,刘璋见雍,甚爱之。后先主围成都,遣雍往说璋,璋遂与雍同舆而载,出城归命。先主拜雍为昭德将军。
优游风议,性简傲跌宕,在先主坐席,犹箕踞倾倚,威仪不肃,自纵適;诸葛亮已下则独擅一榻,项枕卧语,无所为屈。时天旱禁酒,酿者有刑。吏於人家索得酿具,论者欲令与作酒者同罚。雍与先主游观,见一男女行道,谓先主曰:“彼人欲行淫,何以不缚?”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对曰:“彼有其具,与欲酿者同。”先主大笑,而原欲酿者。雍之滑稽,皆此类也。
伊籍字机伯,山阳人。少依邑人镇南将军刘表。先主之在荆州,籍常往来自讬。表卒,遂随先主南渡江,从入益州。益州既定,以籍为左将军从事中郎,见待亚於简雍、孙乾等。遣东使於吴,孙权闻其才辩,欲逆折以辞。籍適入拜,权曰:“劳事无道之君乎?”籍既对曰:“一拜一起,未足为劳。”籍之机捷,类皆如此,权甚异之。后迁昭文将军,与诸葛亮、法正、刘巴、李严共造蜀科;蜀科之制,由此五人焉。
秦宓字子敕,广汉绵竹人也。少有才学,州郡辟命,辄称疾不往。奏记州牧刘焉,荐儒士任定祖曰:“昔百里、蹇叔以耆艾而定策,甘罗、子奇以童冠而立功,故书美黄发,而易称颜渊,固知选士用能,不拘长幼,明矣。乃者以来,海内察举,率多英隽而遗旧齿,众论不齐,异同相半,此乃承平之翔步,非乱世之急务也。夫欲救危抚乱,脩己以安人,则宜卓荦超伦,与时殊趣,震惊邻国,骇动四方,上当天心,下合人意;天人既和,内省不疚,虽遭凶乱,何忧何惧!昔楚叶公好龙,神龙下之,好伪彻天,何况於真?今处士任安,仁义直道,流名四远,如令见察,则一州斯服。昔汤举伊尹,不仁者远,何武贡二龚,双名竹帛,故贪寻常之高而忽万仞之嵩,乐面前之饰而忘天下之誉,斯诚往古之所重慎也。
甫欲凿石索玉,剖蚌求珠,今乃随、和炳然,有如皎日,复何疑哉!诚知昼不操烛,日有馀光,但愚情区区,贪陈所见。”
刘璋时,宓同郡王商为治中从事,与宓书曰:“贫贱困苦,亦何时可以终身!
卞和衒玉以耀世,宜一来,与州尊相见。”宓答书曰:“昔尧优许由,非不弘也,洗其两耳;楚聘庄周,非不广也,执竿不顾。易曰‘确乎其不可拔’,夫何衒之有?且以国君之贤,子为良辅,不以是时建萧、张之策,未足为智也。仆得曝背乎陇亩之中,诵颜氏之箪瓢,咏原宪之蓬户,时翱翔於林泽,与沮、溺之等俦,听玄猿之悲吟,察鹤鸣於九皋,安身为乐,无忧为福,处空虚之名,居不灵之龟,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斯乃仆得志之秋也,何困苦之戚焉!”后商为严君平、李弘立祠,宓与书曰:“疾病伏匿,甫知足下为严、李立祠,可谓厚党勤类者也。
观严文章,冠冒天下,由、夷逸操,山岳不移,使扬子不叹,固自昭明。如李仲元不遭法言,令名必沦,其无虎豹之文故也,可谓攀龙附凤者矣。如扬子云潜心著述,有补於世,泥蟠不滓,行参圣师,于今海内,谈咏厥辞。邦有斯人,以耀四远,怪子替兹,不立祠堂。蜀本无学士,文翁遣相如东受七经,还教吏民,於是蜀学比於齐、鲁。故地里志曰:‘文翁倡其教,相如为之师。’汉家得士,盛於其世;仲舒之徒,不达封禅,相如制其礼。夫能制礼造乐,移风易俗,非礼所秩有益於世者乎!虽有王孙之累,犹孔子大齐桓之霸,公羊贤叔术之让。仆亦善长卿之化,宜立祠堂,速定其铭。”
先是,李权从宓借战国策,宓曰:“战国从横,用之何为?”权曰:“仲尼、严平,会聚众书,以成春秋、指归之文,故海以合流为大,君子以博识为弘。”
宓报曰:“书非史记周图,仲尼不采;道非虚无自然,严平不演。海以受淤,岁一荡清;君子博识,非礼不视。今战国反覆仪、秦之术,杀人自生,亡人自存,经之所疾。故孔子发愤作春秋,大乎居正,复制孝经,广陈德行。杜渐防萌,预有所抑,是以老氏绝祸於未萌,岂不信邪!成汤大圣,睹野鱼而有猎逐之失,定公贤者,见女乐而弃朝事,若此辈类,焉可胜陈。道家法曰:‘不见所欲,使心不乱。’是故天地贞观,日月贞明;其直如矢,君子所履。洪范记灾,发於言貌,何战国之谲权乎哉!”
或谓宓曰:“足下欲自比於巢、许、四皓,何故扬文藻见瑰颖乎?”宓答曰:“仆文不能尽言,言不能尽意,何文藻之有扬乎!昔孔子三见哀公,言成七卷,事盖有不可嘿嘿也。接舆行且歌,论家以光篇;渔父咏沧浪,贤者以耀章。此二人者,非有欲於时者也。夫虎生而文炳,凤生而五色,岂以五采自饰画哉?天性自然也。盖河、洛由文兴,六经由文起,君子懿文德,采藻其何伤!以仆之愚,犹耻革子成之误,况贤於己者乎!”
先主既定益州,广汉太守夏侯纂请宓为师友祭酒,领五官掾,称曰仲父。宓称疾,卧在第舍,纂将功曹古朴、主簿王普,厨膳即宓第宴谈,宓卧如故。纂问朴曰:“至於贵州养生之具,实绝馀州矣,不知士人何如馀州也?”朴对曰:“乃自先汉以来,其爵位者或不如馀州耳,至於著作为世师式,不负於馀州也。
严君平见黄、老作指归,扬雄见易作太玄,见论语作法言,司马相如为武帝制封禅之文,于今天下所共闻也。”纂曰:“仲父何如?”宓以簿击颊,曰:“愿明府勿以仲父之言假於小草,民请为明府陈其本纪。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故能沃野千里。淮、济四渎,江为其首,此其一也。禹生石纽,今之汶山郡是也。昔尧遭洪水,鲧所不治,禹疏江决河,东注于海,为民除害,生民已来功莫先者,此其二也。天帝布治房心,决政参伐,参伐则益州分野,三皇乘祗车出谷口,今之斜谷是也。此便鄙州之阡陌,明府以雅意论之,何若於天下乎?”於是纂逡巡无以复答。
益州辟宓为从事祭酒。先主既称尊号,将东征吴,宓陈天时必无其利,坐下狱幽闭,然后贷出。建兴二年,丞相亮领益州牧,选宓迎为别驾,寻拜左中郎将、长水校尉。吴遣使张温来聘,百官皆往饯焉。众人皆集而宓未往,亮累遣使促之,温曰:“彼何人也?”亮曰:“益州学士也。”及至,温问曰:“君学乎?”宓曰:“五尺童子皆学,何必小人!”温复问曰:“天有头乎?”宓曰:“有之。”
温曰:“在何方也?”宓曰:“在西方。诗曰:‘乃眷西顾。’以此推之,头在西方。”温曰:“天有耳乎?”宓曰:“天处高而听卑,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若其无耳,何以听之?”温曰:“天有足乎?”宓曰:“有。诗云:‘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若其无足,何以步之?”温曰:“天有姓乎?”宓曰:“有。”温曰:“何姓?”宓曰:“姓刘。”温曰:“何以知之?”答曰:“天子姓刘,故以此知之。”温曰:“日生於东乎?”宓曰:“虽生于东而没於西。”
答问如响,应声而出,於是温大敬服。宓之文辩,皆此类也。迁大司农,四年卒。
初宓见帝系之文,五帝皆同一族,宓辨其不然之本。又论皇帝王霸豢龙之说,甚有通理。谯允南少时数往谘访,纪录其言於春秋然否论,文多故不载。
评曰:许靖夙有名誉,既以笃厚为称,又以人物为意,虽行事举动,未悉允当,蒋济以为“大较廊庙器”也。麋竺、孙乾、简雍、伊籍,皆雍容风议,见礼於世。秦宓始慕肥遯之高,而无若愚之实。然专对有馀,文藻壮美,可谓一时之才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