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游群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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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吏部衙门距离张府很近,跟随张府的家仆过了几条小巷即到。南京六部除了户部因为要负责南方的钱粮税收、漕运、全国盐引勘合,平时还算比较繁忙之外,其他衙门皆很清闲。在张府家仆的带领下,找到了吏部的文选清吏司,有人有关系果然不一样,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位吏部文选司主事,给他看了张慎言的亲笔书信,基本就算办妥了,也不用像选美一样和一群举人站一排被人家挑挑拣拣了,不过程序还是要走一下的。
这位主事派了一位文书带李致远去文选司的求贤科报上姓名、出生籍贯、中举年份等信息,然后让他后天再来领取官服印信之类的东西。
在南京吏部衙门李致远还学到了不少官场上的规矩,他觉得最有用的就是称呼了。
以前看古装剧,动不动就听到这个大人那个大人的,他还真以为古代的人们见了当官的都是叫某某大人的呢,到了南京城他发现就没一个人这么叫的。
称呼当官的都是姓加上官职或是爵位,例如张尚书、李侍郎、袁督师、史阁部、程抚军(抚军、抚台都是巡抚的尊称),或者地位尊贵的就是姓加上“公”,例如张公、高公,又或是底层百姓叫一声“某某老爷”。
李致远开始不知道,还差点闹了笑话,实际上古时候(至少明朝以前)“大人”是指自己父母长辈的意思,例如“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岳父大人”。
称呼官员为“大人”是满清的时候奴才之风盛行,下级官员谄媚上官的叫法,李致远一想也对,一群官员互相称呼“某某大人”,那不是互认爹娘么?
在吏部办完事之后,李致远和张府仆人道别,此时已近黄昏,肚子也饿了,李致远打算先去找个酒楼好好吃点东西,顺便欣赏下大明朝南京城夜景。
对南京再不了解的人都知道南京的秦淮河啊,这可是古代夜生活最为发达繁华之地,秦淮河畔秦楼楚馆林立,是吃喝玩乐的好地方,既来了南京,作为男人不去看看这秦淮金粉岂不是白来了。
李致远怀着激动的心情,摩拳擦掌,准备去这流传千古的金粉烟花之地好好喝一回花酒。
夫子庙对岸的旧院离长安街也不远,沿着长安街一直往西走,李致远一路走马观花,东看西望,好不新奇,直抵秦淮河畔之时,已经天黑,青楼酒馆皆已经点上灯火,一眼看去,全是星星点点的灯笼,灯光呈红黄之色,略带暧昧,不愧是红灯区啊。
此时李致远已身处青楼酒馆最为密集之处,琴瑟箫笛之声、莺歌燕舞之声、宾客欢宴之声、才子佳人吟诗唱曲之声,可谓是声声入耳。
热闹的氛围,暧昧的灯火,佳人的燕语莺声,引得他心里一阵躁动,环视一周之后,他选择了其中最大、看起来档次最高的一家名为“群芳阁”的青楼缓步踏入。
作为一个从没进过红灯区、更何况是明朝红灯区的现代男人,李致远心里自然是十分好奇的,内心还很激动,是以进入之后就东张西望,带着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表现的就像个没见过什么女人的纯情处男一般,有些拘谨。
当然,李致远一贯脸皮比城墙还厚,脸是不可能红的,他只是没来过不清楚规矩不知道怎么玩而已。
但是青楼里多得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没多久就有个窈窕妩媚的女子看出他是个没来过青楼妓馆的新客,观其样貌也是目若朗星,面目清秀,仪表堂堂,打扮得衣冠楚楚,想必是外地来的书生公子哥之类的人物。
于是扭着小蛮腰朝他款款而来,扑到李致远身侧,用手拉着李致远往里走,边走边掐着嗓子,娇声媚气地对李致远说道:“哟,这位公子可是第一次来我们群芳阁?想来定是还不清楚咱们群芳阁可是这秦淮河畔一等一的好地方。”
“听曲看戏,吟诗作赋,饮酒对歌,划拳行令,你能想到消遣玩乐这里都有。”
“这里的姑娘们也是各有特色,各有绝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音律戏曲,丝竹琵琶。”
“而且姑娘们皆是色艺双绝,才情品貌俱佳,或清冷高雅,或温柔婉约,或娇媚动人,或艳若桃李,或珠圆玉润,或柳弱花娇,当然公子若喜欢特别的咱们这里也有,扬州瘦马,北地胭脂,南朝金粉,西域佳丽,应有尽有。”
“另外咱们群芳阁还常有李香君、卞玉京这样的大家前来交流,可以说就是秦淮河边的人间天堂,保管叫公子你乐不思蜀。”
这女子一身香粉香气扑鼻,眼波荡漾,声音娇嗲,有些搔首弄姿的,弄得李致远的身子从心底里地酥了,他略有些不习惯,定了定心神,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公子叫我红姑娘就是。”
“刚才听红姑娘说还有‘秦淮八艳’常来,不知今日小生可否有幸一见?”
“秦淮八艳”的名头流传了三百余年,李致远其实很感叹这些才貌双绝的女子,身世坎坷,沦落风尘,却才华卓越,品性高洁。
她们生活于明清鼎革之际,面对国破家亡,大多坚贞不屈,比大多数男子强的太多,对感情也忠贞不二,可她们却大部分都非常不幸,遇人不淑,最终下场凄惨。
红姑娘一愣,问道:“秦淮八艳?”
李致远也是一愣,这名号也是叫了几百年叫惯了,估计现在还没这名头呢,“就是李香君、卞玉京、柳如是这些人。”
红姑娘一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娇声道:“原来公子也是慕名而来啊,‘秦淮八艳’这名头倒是不错,不知是哪八位?”
她是利益相关,当然关心了,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名头,有些好奇还有哪几位罢了,顿了顿又道:“卞姑娘姐妹今天正好在群芳阁,至于李香君,今日倒是不曾来。”
“不过公子想要见卞姑娘却是不太容易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见卞姑娘一面,卞姑娘诗琴书画无所不能,矜持、清高,许多公子哥不惜花千金只为求见一面而不得,但卞姑娘对才华横溢的文人名士却往往不求一金。”
“至从前些日子卞姑娘来到群芳阁之后,每天来此求见的人络绎不绝,但是能有幸一睹芳容的寥寥无几,若公子自认能敌得过前来求见的众多才子名士,当可一试。”
李致远不过是从史书上看过这些奇女子的事迹和艳名,有些好奇罢了,他又不是这些美女的脑残粉,非要看看人家不可,若是真论美貌才华,他还真不信就比得过他老婆叶小繁了。
况且他那诗文水平哪比得过这些所谓的才子啊,人家最起码也是学了十几年的,而且现在是明末了,唐诗宋词都没法用了,穿越者的装逼利器纳兰性德的诗词他也只记得《木兰花令》,肚子里没货还真不敢装逼。
李致远自己肚子里没货,向来也是不喜欢明末的这些书生文人的,就会几句酸腐诗词文章,实际上鸟用没有,骨头还软,大多是怂货,到头来还不如你们这些小女子呢。
你们跟了这些没用的书生,以后就知道这都是些什么货色了,读书人负起心来是毫不心软的。
他自己安慰了自己一番,没必要和这些书生一起同流合污去追什么美女,于是打算就这么算了,自己只是来见识一下古代的青楼再顺便喝个花酒的,随便找个美女陪自己喝喝酒,吃个饭,听个小曲就也就够了。
红姑娘见李致远不说话,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犹豫的,她就猜测这公子八成是没什么才华的,于是也就打算给他的台阶下,顺势劝道:“公子也不必着恼,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能见到卞姑娘的这几天下来也没几个。”
“再说我看卞姑娘也并没有比咱们群芳阁里的其他红牌姑娘漂亮多少,不如我再给公子找个色艺双绝的姑娘,保证公子喜欢。”
李致远顿时就心里不爽了:在这个世界里,我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我明显就是跟世界上的人都不一样嘛,我要是普通人,那我还这么努力搞个球啊,这不是说我必将失败,最终和普通人一样么,这不行,太不吉利了,必须得争一口气!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自己不是常看《红楼梦》,记了很多里面的诗词么,未必就不能脱颖而出!万一不行,我还可以开溜嘛,别怕丢脸,反正这儿也没人认识我。
打定主意,李致远面色沉静地说道:“不需要其他姑娘,我来这就为了见见这卞玉京有什么不一样!你告诉我见卞姑娘需要什么条件。”
红姑娘见这位公子是死了心眼的只要见卞玉京,也只好随他,说道:“其实说起来条件很简单,公子只需出五两银子,就可以去到卞姑娘楼前,但还需要卞姑娘随机考你一道题,多是诗词歌赋之类,若卞姑娘满意公子所作,那自然就可以见公子了。”
李致远点点头表示懂了,这就是纯看卞玉京一时的喜怒哀乐了,她觉得行就见你,不行那你就还是回去吧。
李致远付了五两银子,让红姑娘带自己去,于是跟随红姑娘来到一栋二层小楼前,一楼是个厅堂,有不少书生才子在此聚集,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红姑娘向李致远介绍道:“公子需在一楼等候,每过一会儿就会有婢女叫一人上二楼,卞姑娘在房内隔着帘子考你一个问题,你答过之后若是卞姑娘满意,今晚就会与你相见,吃饭、饮酒、作诗、唱曲皆可随你,若是不满意那就到此为止明天再来了。”
“卞姑娘今晚只会见一人,遇到满意的就立即停止,所以这既看公子你的缘分也看公子你的才华了。”
李致远笑笑,点头道:“这倒是很有意思,看来这个卞玉京颇为随心所至,不知道是不是常看佛道之说。”
红姑娘娇笑道:“公子说的没错,卞姑娘性子清高、矜持,通佛理,对道藏也颇有研究,看来公子也许真是卞姑娘知己呢,奴家这里就祝公子能够得偿所愿,一睹佳人芳姿了。”
“公子先进去坐一会儿吧,里面有茶水糕点果品,可以随便享用,奴家就先行告退了。”说完福了一福,就扭着柳腰,聘聘婷婷地飘走了,只余淡淡的香气。
走进一楼厅堂,李致远坐在最末处,一会儿便有婢女端上茶水点心,他也有点饿了,随意吃喝了点。
其实卞玉京考校地速度是很快的,约莫三五分钟就是一位。上楼前皆信心满满,看着别人失望而归还满心欢喜,上前打听所问考题,但被问者皆摇着头沮丧而去。
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就是卞姑娘认准的才华卓越之人,可结果却都是铩羽而归。
大约又等了一刻多钟,就有婢女来叫李致远上楼了,他心里有些忐忑,但表面上还是装作平静,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穿过走廊,到了二楼房间门口。
门半掩着,很明显房间分为内外两间,用竹帘隔开,外间很小且陈设极为简单,仅中央有一桌一椅,屋顶吊着三只大大的红灯笼,墙四周挂了两幅书画,摆了三只花瓶,一只花瓶中是一束白色的秋海棠,一只花瓶中是几枝橙黄色的丹桂,第三只花瓶里是三朵金菊。
里间灯光则很暗,朦朦胧胧的,只能模糊地看到似乎有几个女子的身影。
李致远走进屋子,一声清澈动听、似水如歌的声音传来:“公子先请就坐。”
李致远道了一声谢,然后坐下,隔着门帘望了望里间,但看不太分明,他对这小妞让自己等了半天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还是有点恼火的,于是朝里面抢先开口道:“小生李致远,对卞姑娘神交已久,此番特来求见姑娘一面,但不知姑娘竟有如雨后短暂偶现的彩虹一般难见,姑娘是否过于清高不近人情了?”
里面的人似乎短暂地一窒,片刻之后李致远听到了轻轻地一声“哼”,接着又有一个宛转悠扬的女声传来:“李公子误会了,不是奴家故作清高,只是这人世间的人千千万万,难道非得一一来见吗?”
“奴家只不过是选择见想见之人罢了,若是无缘见面,又何必强求呢?世间事不如意的太多了,奴家只奢求能有这一点点随心所欲的自由。”
李致远估计这个就是卞玉京了,其实他也只不过是等得不耐烦发发牢骚而已,这也怪不得人家,大家一窝蜂跑来求见美女,总不可能强迫人家全部都见吧,美女也有选择见谁的自由,李致远只是腹诽怀疑她选择的所谓才子名人也未必就那么好罢了。
不过此时他也懒得去想她说的这一串话是不是诡辩了,向她道歉道:“是我唐突无礼了,小姐多包涵,既然如此,话不多说,请小姐出题吧,看我们是否有缘一见。
他也懒得兜兜转转了,反正他肚子里没啥货,根本就不可能想出什么好的诗词歌赋来,何况是现场随意出题立即作答,这顷刻之间他打油歪诗都未必写得出,本来也就是一时冲动才来的,早点完事了他也好下去吃饭喝花酒去。
“那好吧。”那女声迟疑停顿了片刻,说道:“公子就以外间三种花卉中任意的一种,作一首咏花之作吧,诗词皆可,就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
李致远一喜,红楼梦中歌咏花卉的诗词可多了,林妹妹写的诗里歌咏海棠、菊花的可都有啊,这回歪打正着了。
他仔细对比了一下,觉得《咏白海棠》可能更应现在的景一点,放下心来之后,就故作沉思,觉得差不多之后,就开口了: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李致远慢悠悠地作深情状念完这首诗之后,却忽然想到了一个大问题,自己在这个时代要是改变了历史,导致曹雪芹之后没法写出《红楼梦》了可怎么办?
要知道一个人写出的作品可是与他的人生际遇有着莫大关系的,甚至历史改变过大可能会导致根本就没有曹雪芹这个人,《红楼梦》这么伟大的作品没了着实可惜,可自己虽看过几遍但也不可能复写出来啊,李致远顿时陷入了纠结之中。
里间几人听了李致远所作的《咏白海棠》之后皆眼前一亮,这个公子看来确有才华啊。
这首诗细细品味之后,一种孤寂愁苦之情油然而生,表面写白海棠,实则是写一位曲高和寡任性任情的少女,在秋天的深闺里悄悄哭泣,满腹的心事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只得在西风落叶的秋季里,凄凉地送走一个又一个寂寞的黄昏。
特别是卞玉京自己,她觉得诗中所写的那个少女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一样的曲高和寡,一样的满腹心事孤寂愁苦。
她不禁想起了去年春天因缘巧合在一次宴会上偶遇到的那个男子,才华横溢,举止高雅,有大家名士之风,自己当时就有种一见钟情的感觉,一时冲动之下竟问他是否对自己有意,可惜他却对自己若即若离,没有任何表示。
之后自己还不甘心又去信表示想嫁给他,可他听闻皇帝宠妃田氏的哥哥田畹要来南京选妃,已看中陈圆圆与自己,在权势赫赫的国舅面前他胆怯了,只在自己的寓所吹了几首曲子便凄然离去。
这一年来,情感上的坎坷,让卞玉京心中格外的凄苦孤寂。
里间的卞氏姐妹见李致远作完诗也不说话,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以为他是感情过于投入还未恢复,都对李致远的深厚感情微微动容,只听卞玉京轻轻唤道:“李公子~”
李致远被轻唤自己的呢喃软语给惊醒了,也就暂时不再纠结《红楼梦》的问题,朗声问道:“卞姑娘觉得在下这首《咏白海棠》如何?是否有缘一见呢?”
里面答到:“公子确实是惊才绝艳,且感情深厚,你所作的这首诗深得我心,真乃奴家之知音,奴家很高兴能与公子一见,公子请进来吧。”
李致远顿觉自己运气果然不错,这样都能蒙混过关,他抑制住内心的喜悦之前,稳住心神,站起来,向里走三步来到竹帘之前,又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伸出右手,轻轻地掀开了竹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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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