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滔滔江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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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江面上,号角急响。敌人的船只队形一变,开始闪布。
远瞩镜中,甚至还能清楚地看见许多敌军士卒惊愕的面容。
独自站在第四层指挥舱的陆子云冷冷一笑,知道敌人发现了杨龄的战船。
他放下远瞩镜,略想了一下,下令道:“命令二号发起攻击,首先击破敌人左侧的两艘蒙冲,然后急速发射一轮船弩投枪,缓步后撤,等候主舰的增援。”
身侧的一名传令官对着舱顶的出口大声重复一遍,发出指令,楼顶上的旗卒大声应诺,立刻挥舞黑色令旗,把命令以旗语发了出去。
杨龄的战船上黑旗连动,示意明白。
接着,楼船骤然加速,冲向敌阵。
陆子云重又举起远瞩镜。
他看到,敌人的面孔上,惊愕已经被恐惧所取代。
想不到吧,这么巨大的楼船,居然会有蒙冲一般的速度。
等一会儿,还有你们好看。
这次偶遇,就算作长沙水军的首次实战演习好了。
他的心里涌动着强大的自信,决意把这队敌人全数歼灭。
“传令飞轮踏手,加速前进。”
“二号三组投枪射,击沉敌走舸一只,敌军伤亡大半,余众被敌主舰救上。”
“二号左舷拍竿打中一艘蒙冲,敌船齐中断裂,即将沉没。”
“二号撞翻敌一只赤马舟……”
“二号冲入敌船中军阵中,敌船不敢靠近……”
传令官兴奋的声音不住从舱口传来,报告最新的战况。
在打造这艘楼船之初,造船师已经考虑到通讯的问题,所以三、四两层之间并无隔音设计,传令官向陆子云报告战况时,我们三层所有人也都可以同步收听。
三层指挥舱里,四个人站在窗孔处,轮流使用着殷淏拿下来的那架水晶远瞩镜,紧张观战。
只有韩暨独自坐在一旁,低头着打盹。
他身边放着一只茶鼎,鼎中烹煮着殷淏赠送的好茶,鼎口处冒出丝丝的热气。
徐庶和桓阶在窗口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么观战费劲,便撤了下来,对面席坐闲聊。
我和殷淏依旧聚精会神、不厌其烦地换过来换过去地看着,好在少了一半人,远瞩镜的争夺也没有那么激烈了。
桓阶皱着眉低头剥开一个蜜饯,暗暗计算着船的航速。等他自认为已经明白其理,才丢下剥到一半的蜜饯,抬起头来,却觉得更加迷惑不解。
观战之初,他虽然比较紧张,但还没太在意,不久发现前军杨龄的战船速度明显比敌人的斗舰还快,心中已是惊奇,等仔细观察之后,发现自己这条船的进、退、行、侧,亦是运转自如,灵活度毫不逊色于敌人的船舰,而此时的速度更是突然大进,终于忍耐不住心头的疑问,低声问身侧徐庶:“军师,你看这些敌人,可是经过训练的么?”
徐庶道:“依我看,乃是内行里手操练而成。”
桓阶嗯了一声,他也是如此看法,但事实是对方在己方攻势面前,几乎没有什么还手之力,实在令他困惑:“军师,那为什么他们的水手操船技艺如此欠缺,斗舰、蒙冲这等数百石的小船,还没有我们的千石大船动作敏捷?”
内河行船,须资人力,不像在海上,全靠风帆。当时的船用动力器械一是桨,二是橹,船帆只是辅助器械。桨和橹产生的推力很小,而且是不连续的,随船体的增大,必须增加人员和桨橹数目,人员、桨橹愈多,无效载重量愈增,动作愈难一致,产生的动力损耗就愈大,速度自然就愈慢。
尤其像楼船这等巨舰,本来就不是依靠速度和灵捷来取胜敌人的。
徐庶也颇为不解。
他之所以不赞成打这次遭遇战,主要原因就是自己这一方虽然总的载重量不落下风,还有拍竿这等世间从未有过的新型超级武器,但弱点是除了两艘巨船,却没有一艘护航的中等战舰,开始也许可能会占一些优势,但若被敌方数量众多的斗舰、蒙冲死命缠住游斗,竿不及拍,弩不及射,处境将变得极为被动,久战之下,必然吃亏。而一旦胜不得敌人要逃的时候,大船劣势尽显,那可就真糟了。
所以他等陆子云一走,便暗令军士急乘小船回去求援。那时他心中已拿定主意,一旦拍竿发挥威力,震慑住敌人,立刻便要坚决建议主公缓缓撤退,料想以巨舰大弩拍竿之利,敌人的战船虽众多而迅快,也决不敢轻易欺近。如果敌人不识进退,非要穷追尾迫,待己方油口援军一到,反而可以发动反击,将敌人全部歼灭。
这本是万全之策,但双方一接战,他和桓阶一样,也发现了速度这个致命问题,心想:“如果这样下去,岂非要打破千古之规,竟尔出现两艘楼船独自歼灭一支中型舰队的奇迹?”
他碰碰问韩暨,将他叫醒。
韩暨不悦地睁开眼,听着二人迭声追问,却懒得多说,揉揉眼,抹抹嘴,只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设计。”
看着他敷衍的样子,桓阶内心不悦,心想:“主公、军师给你面子,处处尊重你,你还当真物贵则积囤,器稀便奇居了。”
徐庶不再问他,转而问我。
我一面观测着战场的情形,一面随口道:“没什么特别,那船不过是加了一些水车飞轮而已。”忽然眼前一船闪过,其速极快,船头上似乎站着一名女将,心中一诧,便顾不得再跟他们闲扯,远瞩镜专心瞄准那艘快船,看它如何动作。
韩暨对我的轻视大为不满,瞥我一眼,心想:“造出这东西多难啊,岂止而已而已?”
徐庶暗暗好笑,知道韩暨必然上当。
果然,韩暨耐不住我这浅陋的激将之法,身子端坐起来,想了一想,对徐庶、桓阶道:“说起来呢,话就长了。我幼年之时,曾有幸得见一种奇妙的记里鼓车,乃前朝大匠张从枋所造,刘歆的《西京杂记》卷五中曾有简略记载,称为记道车。那鼓车可以自动记录行走里程,构思十分奇妙,当然了,对你们二位来说,并无实用价值。”
桓阶插了一句:“《西京杂记》我也略读过一二,除了韩大人说的那记道车,似乎还有一种指南车,也很奇特。”
韩暨惊讶地看他一眼,脸上显出刮目相看的敬意,话语间也流露出些许兴奋。
“参军大人居然如此博览,韩暨佩服。是啊,其实对世间大多数人来说,不管记道车也好,指南车也罢,都没有太多的实际用途。也因为如此,传至当代,这种鼓车已所剩无几。先父一位朋友偶然间曾见过一辆,他见到时,那辆鼓车早已残破的不堪再用,但构架依然完整。那位父执知道先父喜爱这类奇技,便托高手匠人按那鼓车尺寸缩小百余倍,制成了一辆精巧的小鼓车,在先父六十岁寿辰那天,作为贺礼相赠。不瞒两位说,那车虽然只是一个仿制物,但在我眼中,却是世上最好的珍品,倾国倾城的无价之宝。偏偏先父也是极爱此物,独自珍藏赏玩,连家人也不给多瞧一眼。没过几天,我耐不住心痒,就从先父的书房里把它偷了出来。”
徐庶少年时就和韩暨交往,知道他一些往事,心想:“难道当日他被父亲赶出家门,种因于此?”
果然,韩暨看他一眼,黯然道:“我没料到先父爱此物更远胜爱我,得知我偷去鼓车,立刻迫我交出。我当时年幼不晓事,心中气恼,谎称丢失。先父大发雷霆,不顾所有家人的劝阻,当即把我撵出家门,永不许归家。”
徐庶道:“可是中平五年十月(公元188)之事?”
韩暨道:“是啊,那时我脑子里混乱之极,幸好有你和司马兄百般劝解,又邀约许多朋友,带我出去游玩。”
徐庶道:“哈哈,你不用谢我,那时我自以为是,做错了事情,刚被沔南的黄老狠狠教训了一顿,也是一肚子气没地撒,遇到你,正好有个人同病相怜,心里好受多了。”
韩暨道:“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劝我的时候,老是板着个脸呢。”
两人互相瞅瞅,哈哈大笑。
桓阶忍不住道:“韩大人,我只想知道,主公所提这水车飞轮,如何奇妙?”你们就别海侃神聊跑题万里了,要拉家常,回家慢慢再说不迟。
桓阶所知甚博,韩暨隐然已推其为半个知音,而他问及的,更是他得意之作,所以虽然被他不客气地打断谈兴,也不怎么生气,当即话题转了回来:“我曾翻阅南阳遗下来的记载,说我朝光武帝建武七年(公元31年),‘河内人杜诗迁南阳太守,曾造作水排,铸为农器,用力少,见功多,百姓便之’。两位可知道那水排是什么么?”
桓阶淡淡道:“那水排以水轮带动皮囊鼓风,冶铁果然十分便利,江南虽不多见,长沙却也有之。”
韩暨脸上一红,玩儿现了,抹抹嘴巴,吞下舌上聚集的液体,道:“那么龙骨水车呢?”
桓阶一怔,徐庶却知道这个:“莫非是洛阳翻车?”
韩暨咂咂嘴,跟内行说话虽然省心,可没法显摆臭美权威人士的架子,很是不爽,续问道:“元直可知这翻车是何人所造?”
徐庶心想:“干嘛呀,脸红脖粗的,跟我也较真。”摇摇头。
韩暨又看桓阶。
桓阶也摇头,道:“请韩大人指教。”
韩暨得意地笑了:“指教可不敢当。两位心系天下,这种小道之术,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桓阶心想:“平时看你也不是这么喜欢扯淡的人啊!”知道这人思维缺乏逻辑性,再催也没用,便点点头,表示了解他的谦虚。
韩暨道:“我朝灵帝在位时,曾称二人为父为母。这二人是谁,两位应该知道吧?”
桓阶微一皱眉:“莫非张让、赵忠那二宦贼?”
东汉孝灵帝时,张让、赵忠、夏恽、郭胜、段珪等十大宦官朋比为奸,号为“十常侍”。他们把持朝政,禁锢清流,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及至中平年间,张角率黄巾大举起义,席卷天下,国事遂不可为。当时的士子名流一提起十常侍,皆深恶痛绝。
韩暨道:“是啊,我很佩服那赵忠。”
徐庶哼了一声:“这等宦阉巨恶,居然能让韩兄佩服?”
韩暨这才发现见桓、徐二人脸上都现出厌恶之色,怔了一下,醒悟过来:“两位大人疾恶如仇,这个我理会得。不过呢,不管他为人如何,可是他巧于制作,令人实在不能不服。”
徐庶疑惑道:“哦,难道那洛阳翻车,竟然……”摇一摇头:“不可能。”
孝桓帝于本初元年登位时,赵忠还只是个无名的小黄门。其时朝中大将军梁冀专权,桓帝虽然痛恨之极,却苦无良策,因为这位大将军以残忍好杀著名,桓帝的前任汉质帝,一个九岁的皇帝,因为看不惯梁冀专横的样子,说了一句:“此跋扈将军也!”立刻就被梁冀派人鸠弑,给毒死了。前车之鉴,所以桓帝一直隐忍不发,暗中寻找机会。这情况被赵忠看出来,他是个善于投机的家伙,当即向自己的老大,当时的大宦官单超建议,让他与桓帝咬臂出血,以为盟誓。实际上是像黑社会一样,结拜成了生死弟兄。接着又和桓帝、单超一起商议,设下密计,令众宦官们率领虎贲羽林军千人,突然包围了大将军府,逼得梁冀夫妇饮鸠自杀。
桓帝夺回帝权,便犒赏有功的私旧,赵忠因策划之功,被封为都乡侯,从此权柄渐重,开始干政。等灵帝继位之后,他和另一大宦官张让更实际掌握了朝中的军政大权。灵帝曾恬不知耻地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
中平六年,灵帝崩,张让、赵忠为求自保,谋杀了大将军何进。其时袁绍担任中军校尉,曹操担任典军校尉,均是何进的部下,见此情景,立刻勒兵反扑,冲进宫去,尽诛宦者。赵忠当场被杀,张让等逃出宫去,投河而死,十常侍终告土崩瓦解。
徐庶心想:“这种人,怎么可能造出什么翻车来,他哪儿有时间,哪儿有精力啊!”
韩暨道:“元直请相信我,这类事情,我全都了若指掌。在中平三年(公元186),赵忠铸天禄虾蟆,吐水于平门外桥东,转水入宫,充作禁用;又作翻车渴乌,旋于桥西,用于浇洒南北郊路。这天禄虾蟆和翻车渴乌精绝一时,在我们‘殊巧行’里引起轰动,我师傅曾专程赶赴京师暗窥,多次对我讲述其奇妙之处。我想,天禄虾蟆和那记里鼓车一样,也许没有太大用处,但那龙骨水车,日后定会传遍四野,造福于天下的黎民百姓。”
徐庶将信将疑,问道:“那奸狡宦贼,也能造福于天下的黎民百姓?”
桓阶道:“韩大人,你说了这么多,跟你那水车飞轮又有什么关系?”什么记里鼓车、指南车,又什么水排、龙骨水车,全是不相干的废话。
韩暨笑道:“那是因为,它们的原理大同小异。龙骨水车是由人力操纵转轴以带动木叶片来提水灌田的,记里鼓车、指南车,包括水排、天禄虾蟆,也全都采用了复杂的齿轮转动系统,我制作的水车飞轮,也是如此。”
桓阶一怔之下,顿时火了:“你早说就是,绕这么大***。”
韩暨委屈道:“我怕你们听不懂啊!”
桓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心想:“这么点道理,有什么听不懂的,我看你脑子才有问题。”说你缺乏逻辑性是不对的,你是有智障。
左右看看,随手取了个耳杯,从茶鼎里舀出一杯酽茶,这么岔了一岔,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
徐庶见桓阶居然没有大发雷霆之怒,心下佩服,暗想:“我是知道韩暨性情,换个人这么对我,我可没桓阶这么好的修养。”道:“好了,你就快说你这水车飞轮吧,别扯东扯西的。”
韩暨虽然有点呆傻,这会儿也看出来,这两位好像有点生气了,不敢再继续卖弄,道:“哦,我是在楼船的船底两侧,都安装上了以杉木所制的叶轮,战士在船内踏动转轮,叶轮就飞速旋转起来,轮上的叶片依次入水,从而使大船得到连续的推力,这样一来,楼船的行进速度大大提高。我们这艘船比较大,而且人员不足,所以还不能和斗舰和蒙冲比速度,但相差已不是以前那般悬殊。前面杨都尉那种一千石的小楼船,因为现在是满员运转,有近百人轮换踏轮,完全可以与对方的蒙冲、冒突一竞航速。当然,走舸、露桡、赤马舟这种小船,我们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
徐庶和桓阶一齐点头,哦了一声。
桓阶转怒为笑:“走舸、冒突这种船,任他速度再快,在我们的大船前面,又能有什么作为?”
我侧过脸,对大家说道:“伯绪啊,事情往往不是那么绝对的。你们过来看看,敌人的那只冒突,好生刁滑善战,杨龄恐怕也要费些力气。”
坐着的几人都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围将过来。
居高临下,敌我双方的战船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根本不需要再用什么远瞩镜。
原来我们的座舰已经驶近战场。
殷淏忽道:“原来是她!”放下远瞩镜,目中射出奇异的光芒,道:“飞帅,一定要活捉那个女将,她是‘水蜈蚣’陈江越。”
远瞩镜下,陆子云的脸色越来越阴。
他没料到,杨龄打上了性,竟独自一船便冲进敌阵。
他狠狠一咬牙,想道:“居然敢不听主舰号令,你这个游弋都尉是不想干了。”转念一想,却又不觉暗暗叹息:“主公虽然绝对信任于我,可我不过是镇军大将军府中的一个小小从事司马,现在暂时担任飞帅座舰之长,杨龄久掌长沙水军,自然不服。”
两军作战,实力强弱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原因之一。
军队的实力一方面表现在战士本人的格斗勇力和技巧,更重要的一面却是如何配合、支援、充分发挥群力。军事家们早已意识到,单兵放对,“一骑不能当步卒一人”。但若排列成阵,则“一骑当步卒八人”,“一车当步卒八十人”。
水战和步战、骑战、车战等虽然大不相同,但作战原理却并无本质区别。自春秋末年伍子胥仿效车战阵法整顿吴国水军之后,水军的战术越来越接近陆战。各种战船编定字号,分工合作,互相配合,有的是主力战舰,有的充任先锋,有的瞭望,有的巡弋,或冲阵,或诱敌,或夹攻,或伏击,昼则麾旗为号,夜则振鼓为节。临敌对阵之际,以船之大者为中军座船,而当其冲;以船之中者为左右翼,而分其阵;以船之小者绕出于前后两旁之间,而挠其计。
今日之战,长沙军战舰一大一中,没有小型战船护卫,本不是最佳配置。好在占敌机先,又有先进的水战武器,陆子云慎重思忖之下,认为若能按自己的想法出击,完全可以大胜,所以他才慨然向阿飞请令。难得阿飞不拘一格,用人惟贤,居然真就同意了。
却不想杨龄把分敌之阵的任务抛置脑后,贪功冒进,直闯敌中军。
唉,可惜了。
“各竿组、各弩组、各枪组做好准备,各舵加速,冲进去。”
长沙军二号楼船,声音嘈杂,景象混乱。
水军游弋都尉杨龄站在前甲板上,两眼冒火:“这个臭娘儿,好大的力气,好辣的手法。”
他兄弟杨影则对着部下们大骂:“飞帅养你们这么久,现在要你们卖命的时候,你们***跑什么,都给老子滚回来。”
他们兄弟俩的父亲原是长沙本地的乡下土蛮,后来在城里经商作小买卖,因为偶然的机缘,娶了一个富户的女儿,便改姓入赘妻家,当了上门女婿,从此生活一变。后来生下二子,都从母姓,长子杨龄,次子杨影。
杨龄兄弟自幼精熟水性,颇通武艺,长大后都在军中服役,是长沙老资格的水军将领,只因不懂逢迎巴结,一直升不上去。张羡三年前赴任长沙,虽然对他二人的技艺颇感兴趣,但因他偏爱陆军,所以也不是很重用他们。直到阿飞掌权之后,重视水军的建设,大力选拔新人,看中了他们兄弟,才把他们提上来。
这次出击,兄弟俩一想,自己第一次跟随飞帅打水战,得露两手出来,让飞帅看看咱哥俩的真本事,仗着多般秘密武器在握,接上仗便肆无忌惮地在敌阵之中左冲右突,十分得心应手,也不听主舰号令了,还想凭咱们这一船之力,就把敌人全搁到江里去,不用主公再亲自动手动脚了。
谁知敌人这只冒突一冲过来,形势立变。船头的女将一出手就是六支水矛投射过来,矛矛劲透女墙,如穿腐木,准确地戳死了躲在墙后指挥拍竿的六名头目。楼船甲板上顿时一阵混乱,长沙水军缺乏实战经验,负责绞放辘橹的士兵们从没见过投矛能穿透这么厚的档壁杀人,惊慌起来,生怕那可怕的投矛突然又从女墙上冒出来,扎进自己后心,全都远远躲了开去,不肯再齐心协力操作拍竿。其他敌船见敌人这最厉害的武器失灵,立刻来了精神,蒙冲、走舸、赤马舟,一齐往上涌,强弩投枪,如雨点般飞射过来;更有些水鬼,手持利锥,潜入水下,企图凿通楼船之底。
杨龄道:“好了,别骂了,这娘儿有点本事,难怪如此嚣张,敢独自冲过来。”
杨影道:“大哥,那怎么办?退回去向主舰求援?”
杨龄道:“不,你先集合拍竿士,多竖几面大盾防护,震慑住那些大点的敌船,我去先收拾了那个飞矛小娘儿,看情景她是敌人重将,灭了她,敌人的士气就没了。”
杨影道:“大哥,你是我军主将,怎可冒险,让我去。”
杨龄想一想,兄弟的统御能力确实差点,水战之艺却不比自己弱,便点点头:“我让钩拒士锁住她的船,你去迫她单挑,缠住她就行。”
杨影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招来两名军士,帮助杨影更换战衣兵器。
杨龄扫看四周一眼,敌我态势已尽了然于胸,口中发号施令,指定替代头目,重新运转拍竿。
众人见首领从容不迫,所发的命令有条不紊,简洁清晰,渐渐都定下心来。
冒突正围着楼船往来驰骋,忽听嘣嘣数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扎入船体,整条船顿时动弹不得。船上二十余名操浆水手侧头一看,脸色顿时都白了。
敌人楼船的侧面,突然打开无数矛穴,穴中穿出二十余条长钩,这些长钩在近钩处还都带着铁制横梁,或以钩咬,或以梁拒,把这条冒突生生固定下来。
冒突船之所以得名,“取其触冒而唐突也”。换句话说,就是它经常被用来出其不意地突袭敌人,颇有强攻巧袭的特性。这一被钩拒定住,优势立丧,缺点全显,剩下的就只剩挨打直至人亡船覆的命运了。
再看周围,兄弟船只一听到楼船上拍竿那熟悉而可怕的“吱吱”绞动声,立刻重作鸟兽散,四散逃逸。
船头那女将身侧两名供矛助手见势不妙,急拔出护身短刀,向那长钩砍去。
又是一声轻响,两声惨呼,楼船上射下两枚长弩,穿胸而入,将这两名助手钉在船头。
那女将大怒,仰面望去,只见楼船舷上一名瘦瘦的汉子手执巨弩,冷冷盯着自己。
“臭汉子,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好婆娘,看你有点气力,可敢与老子单打一场?”
“你下来。”
“你上来。”
“呸,婆婆妈妈,等着老娘。”那女将极不耐烦,忽然拔出背后随身携带的两支短矛,扬手飞出,“咄,咄”两声,扎入楼船侧面的木墙上,一上一下,间隔五、六尺。她骤然一点船头,也不见使多大力气,那船头顿时沉了下去,几至没水。借这一点之功,她身体已纵起一丈多高,半空中左足轻轻一踢那下面横插之矛的矛尾,复又升起数尺,右膝一弯,脚掌搭住上矛,一脚踏踹在上面那一矛的矛杆中心部位,那矛顿时断裂,这次她身体顺势蹿起三丈多高,高出楼船顶舱数尺。
哈哈大笑声中,数道白光闪出,楼船顶部那拍竿的绞链和辘橹已被斩断,巨大的拍竿轰然横落下来,舱顶的旗语卒惊叫连连,急忙四散躲避。
测量高低、随手射矛、猱身而起、飞刃斩链,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令人眼花缭乱。
我的座舰此时追将上来,正好对着二号楼船的这一侧,两船相距不过十来丈。指挥舱内的诸人见到这女将如此神勇,都是暗暗称奇,殷淏死盯着她,道:“轻功、飞梭之术也还罢了,难得这份眼力,算度如此精准,陈兰的真传,看来是她得了。”
二号楼船上的杨影抛去巨弩,眼中射出凶光:“好狠辣的婆娘,居然趁我应战,毁我利器。”
那女将飘飘落下甲板,哼了一声,冷眼扫视四面围拢过来的战士:“陈江越在此,谁敢过来一斗?”
杨龄一怔:“庐江帮的水蜈蚣?”
杨影怒吼道:“兄弟们退后,让我来对付她。”
杨龄点一点头,一摆手,示意军士们各就各位,这边大战正酣,不要为了和她缠斗,分去太多人手,顶舱拍竿虽毁,船头、船尾还各有一杆,仍然足够敷用。
“兄弟别慌,她跑不了。”
杨影点头,沉一口气,摆个门户,道:“陈当家,看拳。”双足用力,一个小弓箭步斜斜踏出,前脚落地,脚下木板立陷寸许,后脚脚跟轻踮,只以脚掌撑住。他左肘横向身后用力,右拳借势直击出去,奔袭对方胸部。
陈江越赞声:“好。”并不羞怒于对方的无礼,脚底一个滑步,上身微微后仰,已闪开这一拳。
我眼前一花,心头一跳。
这女人,胸好大。
急忙从殷淏手里抢过远瞩镜,仔细观瞧。
此刻我的帅舰也已加入战场,离杨龄的楼船越来越近。
陆子云沉着地发出各种命令,指挥部下着重杀伤敌人的重型战船,不一会儿已大获丰收,先是双竿齐落,拍沉一艘不知死活硬往上撞的斗舰,接着大船一扭身,撞翻一艘正猛力攻击杨龄船的蒙冲,随即又使另外一艘重伤退出战斗队列,落荒遁去。
弩箭手们随便地瞄准着,肆意射杀落水的水手和投矛手。
凄惨嘶叫声中,敌人的船阵大乱。
杨龄楼船上的拍竿已令他们胆寒,想不到这艘新来的巨无霸更是让人心碎。那拍竿更重更长,一石头下来,恍如索命妖魔从天而降,己方最坚固的斗舰竟然也毫无抵挡余地。
深度恐惧的感觉袭绕着所有的敌人,两艘斗舰支持不住,率先回头逃避,它后面跟着两艘蒙冲和大部分的走舸、冒突。
剩余的一艘斗舰和少数小船,也只是远远游弋,不敢靠近。
陆子云暗暗扼腕,若二号开始能示弱于敌,把敌人大部分战船诱入作战中心,然后借一号舰与其纠缠之际绕过敌人后方,此刻敌人已是互相妨碍,难以动弹,只能等着被一一拍沉射覆了。可惜杨龄贪功,被阻于敌人前锋阵中,现在敌人主力要撤,自己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任其逃逸而无计可施了。
形势一派大好,我们这一层指挥舱里的几个人也就不再关注陆子云如何指挥,自然也更不知道他如何叹息遗憾,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杨影和那女将一战上来。
我一边观看着双方的拳法,一边欣赏着那女子辣辣性感的身姿,心头熊熊火焰不觉慢慢燃烧起来,一阵口干舌躁,双目赤痛。
我放下远瞩镜,转头问殷淏:“殷兄认得这女将?”
殷淏点点头:“她叫陈江越,其实我认识的是她爹陈兰,当年我和陈兰曾结拜为兄弟,一起在海上做些没本钱生意。后来双方分道扬镳,我转行去开船坞,陈兰则召集了一帮旧日弟兄,创立了庐江帮,现在庐江帮的帮主陈江吴,便是陈兰的大儿子,这女孩的兄长。”
我道:“那殷兄还是她长辈了,何不去劝劝她,大家不用再打了。”
殷淏苦笑:“这女孩自小就没有听长辈训话的习惯,自打她爹死后,更没人能管得了她。我现在出去一说话,保证先飞过来的是一串蜈蚣梭。”
“哦,竟然如此个性啊!”
说话间,杨影连出六招。他个子不高,功力却是极足,拳拳虎虎生风,劲气冲冲。
陈江越身形晃动,连躲三招,第四招无可再躲,才伸手招架。她的招式却是拖泥带水,柔软多姿,一巴、一拿、一抖,已化解了杨影的硬拳。
杨影一愣,收拳住步,道:“滥缠泥?”
陈江越点一点头,却不多言,只是看着他皱眉,冷冷道:“硬闭手!原来你是那个老家伙的徒弟。”
杨影哼了一声:“你说话客气点,他老人家可是你师伯。陈当家,你我源出一门,在陆地上,我不及你;在这船上,你就失了地利。”
陈江越怒道:“我让你三拳,便是敬你长门。是雌是雄,拳下见真章。”
杨影侧目看去,敌舰大都狼奔豕突,疯狂逃窜而去,剩下的几艘,被哥哥和主公双舰夹击,眼见是没什么还手的余地了,心想:“跟你费什么劲?”道:“我不伤你,你也别想离开这条船,随我去见我主飞帅。”
陈江越喝道:“老娘爱去哪儿就去那儿,你又能如何?”一言未毕,出手就是三拳。偏、侧、滚,这一连三拳,正是适才杨影六式的后三拳,只不过她运气的法门显然有别,同样的招术,在她手里使将出来,却是分外柔韧妖娆。
杨影也是一巴、一拿、一抖,就以陈江越运适才破解之招回击,他发力干脆刚猛,和陈江越截然相反。
然后俩人对看一眼,似乎打出了真火,同时大吼一声,欺身上去,使出小擒拿手法,近战肉搏起来。
船上拼斗,比平地更是凶险,略微有些风浪,足下站立、步伐移动便大不相同,判断也更容易失误。动手的两人都是此道高手,虽然是力攻不止,但守护一点也不肯放松。
一号大船上的先生们看得心里直颤:“好狠的招!”他们虽然个个不是少见多怪之辈,但这船头大战,一男一女,一刚一柔,又是这等舍生忘死的恶战,却是从未看过。
看这二人单打独斗,观赏春色之余,我对水战也是大有领悟,想道:“原来水上是如此搏斗,看他们的进攻、防御,动作都是以手法为主,双手如门窗一样,似开未开,似闭未闭,以身为轴,一般只在原地转动,不轻易动脚。”
徐庶见我边看边点头,道:“主公观战,感觉如何,可是领会了许多诀窍?”
我微笑道:“一点点,一点点。”
徐庶道:“能给大家都说说么?”
我道:“那也没什么高明的,这里在场的都是水战行家,我这外行话说出来惹人笑煞。”
桓阶道:“我们都想知道呢。”
我道:“哦?”看这俩人神色正经,不像是随口奉承讨好,急忙收拢心神,边想边道:“嗯,我看这船上打斗呢,关键在‘引而不发’四个字上。由于船幌身动,面积狭小,船拳一招一式都不能雷同于陆地拳法。要保证桩牢身稳,发挥技艺,既要稳,又要轻,手法似出非出,似打非打,出招敏捷,收招迅速,如猫扑鼠,如箭在弦。不但攻击要狠辣快捷,防守更要思虑严密周详。你看看他们,都只一脚落实,一脚虚踩,保持身体随船晃移的灵活性。别瞅着打得凶悍,其实守卫自己的力量一点也不少。所以看似凶险,真要伤到对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徐庶问我:“那主公你看这对阵双方,谁能取胜?”
我道:“难说。杨影的拳法刚劲,胜在一个顶字;那女将的拳法,却讲究一个缠字。一个稳打稳扎,一个随波逐流,都是船战的妙术。”
徐庶问道:“何为顶?”
我道:“头顶有冲天之威,舌顶有吼狮之容,手顶有推山之功,脚顶有踏象之雄。”
徐庶问道:“何为缠?”
我道:“出步似老牛走犁,行拳如春蚕吐丝。”
徐庶和桓阶互看一眼,道:“主公果然深谙拳理。此战完毕,回到油口之后,我们想请主公指导,编撰一路水战拳法,以供我水军战士修习,主公以为如何?”
我一怔,这主意可没想过,心想:“这不是要我捡回老本行么?”在三国游历到现在,我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是一位著名的杂志撰稿人了。想想这水战拳法的拳理与陆战颇有差异,也没法卖弄自己未来的武学知识,大可以杨影和陈江越的拳法为基础修订完成,便答应下来。
“好吧,不过我的润笔可要得很高,你们付得起么?”
二人一愣:“主公,什么润笔?”
我翻翻眼,连润笔这么古代的说法都不知道,要跟他们说稿费版税,岂非更是难以理解?
殷淏忽然笑道:“飞帅出手,酬金自然不能少了,弱了我长沙军的名头。此卷拳谱,我殷氏捐助黄金一千两,供飞帅洗笔磨墨之用。”
徐庶二人这才明白,我是跟他们要钱呢!都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想道:“主公真是糊涂,我长沙军的所有,不都是你的么?”
桓阶道:“殷兄又破费发财了。”
殷淏嘿嘿一声,知道这位老朋友比谁都明白自己心思,想道:“再加上飞帅的水战拳谱,我的船不是想怎么卖就怎么卖了么?”暗暗盘算如何把这本书的专用权也拿到手。
我看他一眼,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好主意,心想:“别急,这本书大有用途,可不能简单就给了你了。”
忽听一声大喝:“哪里逃?”接着扑通、扑通两声,有人跃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