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棋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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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羡一掌拍上他肩膀,笑道:“儒墨,你可以入事皇城司了,十年前也有人似你一般机敏,今日尚不知混出头未。”

    若按长幼次序,辛御史该喊他一声小师弟。两个儒生同出李伦门下,交情尚好,往常也就以平辈相称了。

    晏洵应该还目睹了什么,然而无法确定,单在脑中一闪而过,如抛鱼钩钓线。

    正想靠近,薄风四起,一地绵雪袅娜,呼啦啦摇乱了视线,偏在此时,相宅对过的大门缓缓打开。

    小仆面肉横张,眉毛如钩,迈出门外伸手做了个请,隔街也能看出戏谑。

    辛羡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要找的人不是蔡太师,而是蔡少保。”

    监察御史颇觉兴味,抬手从枝头掐了两朵红绡石榴花,全簪在自己的幞头帽上。

    晏洵奇怪,遂道:“目下可不是戴花吃酒的好时候。”

    蔡相宅对面的少保宅,豪侈过之而无不及。

    辛羡揶揄道:“半点学识也无,还能得封宣和殿大学士的名号,我等读书人十年寒窗,没见过太大世面,且送上门博少保一笑。”

    晏洵闻言,也拣两朵干净的白榴花,一丝不苟嵌入左右鬓中。

    辛羡见状失笑道:“这也要学?”

    “态比优伶,又善于逢场作戏,蔡少保配不上我等以士礼相待。簪花何须他笑,便是不笑,我也要簪。”

    晏判官鲠直,认真向辛御史解释道:“李文元公门下,从不出颠倒黑白之徒。”

    初生牛犊不怕虎,辛羡笑他狂妄,跟在小师弟身后过了街,愀然道:“东京自有铁则,你偏爱白日做梦。”

    少年默道:“总要留给我做梦的自由。”

    两个儒生一前一后,昂首簪花跨进另一座蔡宅的高门。

    家仆诚惶诚恐地叩门,通报访客已至,反复四五次,进退不得,蔡攸才从侍妾胸口那两团神仙肉上爬起来,日挂三竿,犹以为外头沉晦未旦。

    四十三岁的年纪,皮肉尚未老旧,他强作头脑不昏聩,披衣洗漱一番,忽然想起今天是都堂议事的日子,也是蔡京久违出席的一回。

    王黼王少宰长了一张妇人面孔,脾性也不遑多让,行事颇为小气。他觊觎相位甚久,早该沉不住气要出手,天罗地网密布,只待猎物入彀。

    ——这与我有何干系?

    蔡少保对着湖州吉祥鉴左看右看,长眉压眼,鬓发连须,满脸邋遢得不成样子,自己倒先嫌弃地啧了几声。

    四处翻来摸去,偏生找不到小刀,反而把铜鉴撞歪了,露出背后豆大的铭文小字。

    他一时兴起把它翻转过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见完整八个字——

    “富贵安居,吾儿如是。”

    “加冠之礼既毕,往后行事便该有成人做派。爹爹想了很久,不如就取‘居安’二字吧,居安居安,你说好不好听?”

    说来奇怪,言犹在耳,偏想不起廿三年前的老父模样,好好一个人,身量依稀记得,只有脸上糊成一团。

    蔡攸身为潜邸旧人,有从龙之功,官家登基后总叫他“居安”,以示旧谊未忘;其后又与官家爱子三大王结为异姓兄弟,尽管相差二十多岁,赵楷也跟着热络叫他“居安”。

    果真富贵安居如是,最早这么喊自己的人却从此缄口不言。

    “皇城司和御史台一早准备好了,你若承受不住,明儿别来就是。”

    王黼面如傅粉,继续道:“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抛,三大王入主东宫,你就还是从龙功臣,两朝荣宠指日可待!”

    “笑话,”蔡攸冷冷回敬,“杀人成双,诛人成对。我只问你何时取我四弟性命,在下求之不得。”

    他猛地往脸上泼了一抔冷水,意外在银盆楠木架底发现了遗落的小刀。

    来到前堂书房时,两个小辈久候在此。

    蔡攸拍开前襟,懒散地坐在三围子榻上,一脚踩榻,一脚踮足承,正是坐没坐相,好没模样。

    少保喝罢一遭醒酒汤,漱口净手,这才抬眼打量他二人,堂内一时阒静。

    蔡居安腮颊整洁无比,正因太整洁,嘴角划伤便十分显眼;

    辛晏通身挺拔端正,正因太端正,鬓角簪花便惹人发噱。

    由是双方明白,这场会面,非节非寿,彼此都是强捺头饮水。

    “你不说,难道要等本官先开口?”蔡攸道。

    “李文元公父子出殡之日,下官等到日落,也未等到蔡少保前来祭拜,”晏洵未为所动,“马前卒说弃便弃,这份定力,下官自愧不如。”

    辛羡一惊,脑中响过炸雷,随即狐疑地望向榻上之人,后者躺成一滩水,眼见着就要流下榻来。

    “这东京里外三城,哪天不死个猫儿狗儿的?本官若去,岂非坐实了晏判官的无端猜测?你看,来就来,还带了御史台的人,难道请我喝酒不成?”

    蔡攸倚榻而笑,复道:“本来素无交情,且为他们声名着想,还是缺席为好。”

    “少保心里清楚,何须下官妄自揣度?“

    晏洵又将话锋一转,“下官与李小衙内有少不更事之谊,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此番前来,欲替故人履行旧约,他有一盘棋与你未着,下官代他受过。”

    蔡攸心里头念着都堂议事,对此一招完全没印象,李小衙内替他卖官鬻爵,两人最多有酒肉之约,何来荒唐棋约。

    况且其人既死,便是天王老子的约定,那也作不得数了,只有欠债另当别论。

    仆从深知自家主人是个臭棋篓子,见其神色迷惘,正想委婉代下逐客令。

    辛羡却在此时开口道:“三大王叫蔡少保一声哥哥,天子门楣,端的风光。我这小师弟虽居探花,位卑言轻,却也颇受三大王赏识,殿下早就在我等面前夸耀过,说义兄器量过人,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

    晏洵半晌道:“……正是。”

    蔡攸谈笑自若,从容道:“布棋。”

    家仆搬来一套八宝灰棋枰伴两盅玛瑙子,枰上混有珍珠、金银、玉石和珊瑚碎屑,日光下澈,熠熠生辉如繁星。

    晏洵率先站到棋桌旁,唱了个喏。

    “下官不才,请蔡少保先行。”

    ……

    ……

    皇城之中,越过中书省,都堂近在眼前。

    此乃三省议事之所,与枢密院对掌文武大权,举足轻重,是国朝名副其实的心脏。

    左辅右弼,两府大臣,今日悉聚于此。

    太少二宰位居东北,御史中丞在西北,皆南面而坐;东厢是尚书、侍郎,西厢是常侍、给事与谏舍;东南西南分列别官,大宋脊梁济济一堂。

    “真定府奏,上京既克,辽国大厦将倾!”

    领枢密院事郑居中语毕,都堂里沸然作响,一时议论不休。

    “平燕策一出,童太尉功不可没!”

    有人高声称赞,童贯端坐于郑居中一旁,须发斑白,不似阉人,闻言但笑不语,以作谦逊。

    契丹人驻守漠北太久,世代沿袭下来,宋人便生出了恐辽症,乍闻女真人攻下辽国皇都,竟对御驾亲征的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萌发极大好感。

    得陇望蜀实乃人之本性,一旦收回燕云十六州,何愁不能恢复汉唐旧疆,完成皇宋百六十年来之大愿。

    不世功业,名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