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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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无咎蓦地惊起,腰间剧痛,无力仰栽病榻。

    雨后彻晴,剥开阴云见青天,晚霞斜照入舍,将他圈在一团暖光之中。

    “小老儿来考校你,阁下方才做梦,喊谁的次数最多?”赵太丞见他已醒,停舂竖三根手指头问道,“谢皎,灼灼,孟婆。”

    华无咎口中苦甘交加,尚未回魂,用舌推出一块发白参片。

    “师父,师父,”学徒使巾抹掉参片道,“你说假话,并没有孟婆。”

    “他都走到奈何桥了,叫几句孟婆有什么不对?”赵太丞作狮子吼,“贾真言,师父不曾灌你孟婆汤,九百九十九剂败毒散配完了么!”

    贾真言噤声研药,面前柴胡堆成小山,百未尽其一。

    他小声道:“老人家要和气一些,以后还得徒弟养老抬棺戴孝,你凶什么。”

    “孽徒!有你受的!”赵太丞撂下一簸箕藿香,“当初是你要救灾,小小年纪夸口,不怕闪了舌头!贾神医日夜忙活,目下救了几根牛毛?少年人半途而废,讲出去真丢我这张老脸!”

    贾真言唉声叹气,自觉接过藿香除根摘叶。

    “横竖你只瞧得起大师兄,我就是那路旁捡来的便宜货。没人疼也没人爱,喂大还能试药,秤杆都要偏心断了!”

    晚钟悠长,华无咎一躺半晌,终于醒个透彻。

    赵太丞凝神,连施几枚银针,把脉细思片刻,安慰他道:“这条命救得险,肠肾没漏完,晚来半刻血便尽了。坐轮椅将养小半月,拔完毒又是一条好汉。”

    华无咎鳏鳏道:“什么毒?”

    “滇南麻叶子,触之即入皮脉。大理樵夫进山打柴除了带雄黄粉驱蛇,还会带麻叶子药狗熊。换个说法,眼下你是狗熊,着了仇家的道。”

    贾真言奇道:“师父,罗陀部山里竟有狗熊么?采药冒恁大风险,怪不得大理医货端的贵重!”

    “大理风物确与中原殊异,”华无咎咳道,“在下误中奸人算计,侥幸逃命,不知何人送我来此?”

    “这位狗熊兄台,你昏死在药铺大门外,师父他老人家顾忌招牌,不得已才把你捡进门。”

    贾真言汲汲营营道:“救人须救彻,就好比那猫儿狗儿一般,不捡白不捡,捡来还能逗个趣儿。我看你穿戴不俗,可否多施一点诊金,我好拿去赈灾,也算你一份功德。”

    “小老儿怎养了你这个冤家!”

    赵太丞转头朝华无咎比划个八,道:“送佛送到西,治病送轮椅。承惠十五贯,折扣好说,收你八成底价!”

    药舍门外笃笃响,人声传来道:“师父,开封府上门送诊金,衙役在前候着呢。徒弟应付不来,您老人家快去瞧瞧!”

    贾真言十七八岁,藿香理得三心二意,及至赵太丞不在,悄声试探道:“皎皎、灼灼,念谁最多?”

    华无咎道:“灼灼。”

    贾真言嘿笑:“兄台莫不是药傻了?”

    华无咎欲坐起身,腰间细布绷红,痛得他嘶声仰倒,好半天缓过气,垂垂覆眼道:“当真?”

    贾真言当啷扔下药杵,举右掌自证清白道:“半字有假,天打雷劈!”

    华无咎道:“小兄弟,你姓贾,不姓甄。”

    “列祖列宗赐的名姓字辈,做太医也是贾太医,我有什么办法?甄真言甄真言,嘿!听起来似针针眼一般,这不说我小心眼么?怪不好听的!”药徒忿忿。

    窗外蝉鸣声远,蜻蜓振翅,枕席间一股苦涩药草气味。

    华无咎唔道:“我讲她几句坏话?”

    “你嫌她吃得多,肠胃不见底,饿起来饕餮吞天,简直八辈子没吃过饱饭,”贾真言信誓旦旦胡扯道,“叫她出去要饭,再别回来找你!”

    ……

    ……

    出赵太丞药铺再过金梁桥街,酒楼饭铺鳞次,东京人不爱去家动手做饭,傍晚时分食客满座。

    “太师之祸不在太白星,在他老不知退。”

    “这话着了,恩宠再盛又如何,当晚翰林降制!昨夜六鹤堂地动山摇,是人都当个笑话听。”

    “兄台高见!高见呐!”

    湘君楼大堂,茶博士煎汤注盏,闲汉酒客聚作一团,嘁嘁喳喳地指点江山。

    谢皎累得狠了,歇憩片刻,痛快嚼下一整只香栗炙鸡,外加两笼屉赤豆馒头,牛饮三大碗沙糖绿豆冰凉水。酒足饭饱方知疼,轻捻嘴角嘶嘶出声。

    行菜瞠目结舌道:“壮、壮……女!女侠!烧刀子一壶来喽。”

    谢皎应好,烈酒浇注伥鬼刀,淅沥落在脚旁,刀身照面如雪花芙蓉影。

    信札袒露,压在荷袋下,不惧让人瞧见。首尾并无提称落款,只有八个单薄的瘦金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末了一枚鹤印。

    “给事中,这些人胆大妄议……”

    谢皎耳灵,侧目望过去,角落里青巾汉子侍立,一边朝座上老儒生拱手,另一边蹙眉旁听闲民大谈国事。

    老儒生绛衣东坡巾,气态夷和,约莫五十上下。

    给事中收传文书、编发邸报,执掌都进奏院,乃是光明正大的前堂耳目。她略思索,此人必有品阶在身。入肆微服私访,这是亲听舆议来了。

    梅执礼竖掌命他噤声,那汉子只得噎住话头。

    “太白现世,当晚翰林降制?没个旬日的,朝廷办事能有这么快?”

    “可不敢细说,带累了在下朋友!不过这事儿嘛,进奏院邸吏人人皆知,口耳相传,就算不得秘辛啦!”

    “四钱一份知新闻,这位哥儿想是没读过昨日邸报?”

    闲汉话止,报探子胸前挂着褡裢,呵腰对他们道:“容小人说一句,诸位哥哥光知蔡家变故,可知今后谁来执宰都堂?”

    青巾汉子面色不愉,低头重哼一声。

    谢皎使白布擦干烧刀子,伥鬼低鸣,锋亮如方开刃。那汉子倏时抬头四顾,老儒生浑然不觉,模糊传来几句碎语:“……查清哪家书肆,究竟以何种手段与邸吏勾连。”

    青巾汉子犹豫道:“给事中,开封府亦在查禁小报,下官担心……”

    “进奏院疏漏,当由进奏院弥补。皇城司便罢,那帮爪牙自有体系,所知根底比老夫都多!”梅执礼捋须哼一声,“晏判官乃故人之徒,老夫不好与小辈争胜,你自己便宜行事。”

    汉子俯首称是。

    谢皎将刀扣回腰畔,呸地一声,喷吐舌下黑沉香丸,猛漱几口烈酒,痛将心肺灌濯一清;撕信泡在酒碗,悻悻然招手吆喝。

    “店家,结账!”

    大步一迈扬长而去。

    夕照流云驮火,东京城遍处鎏金。

    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