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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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役试道:“这位察子,验尸粗活,不如我来做吧。”

    “躲开,别碍事。”谢皎单手支开他。

    冯汀不吐词,袖手站在一旁。皇城司虽为暗谍,却在京畿诸司中恶名远扬,行事不守律法,惯好争功夺先,偏有皇门庇护,遇着只能暗道倒霉。

    死人遗蜕被搬至院中光明地上,草席垫身,头脸覆纸,胸前衣襟大开,露出半指来长的伤口。

    冯汀出言提醒道:“颅骨没有火烧钉子,口鼻无塞,粪门肾子无伤,初检伤处只在胸肋,一刀毙命。”

    谢皎不应,徐覆罗抱拳道:“多谢冯司理。”

    “分属应当,”冯汀道,“仔细看他指甲缝,有血丝。”

    差役替她买来糟醋藤连纸,谢皎接过,提清水桶濯尸。她使皂角揉搓伤口血污,洗白一双文人手,糟醋倒拥僵尸,又以藤连纸盖严实。余醋晒至微热,从头到脚淋透纸人,最后抻左右草席裹紧。

    仵作复检手法,一介女流不嫌糟污,运使得明明白白。冯汀暗奇,不禁问道:“皇城司如今允收女察子?”

    谢皎睨他一眼,答道:“能者多劳。”

    “俸禄几何?”

    “男人的一半。”

    藤连纸贵,冯汀见那厚厚一沓纸润透贴服,显现出俑人形貌,若有所思道:“委屈了。”

    谢皎头也不回道:“不必,我有别的活计。”

    尸身软透须得一个时辰,徐覆罗寻来两把红油纸伞,一前一后盖在草席上头,以免午时烈日灼伤孙通判。赤光透体,乍看如着喜服。

    “红白二事竟不知哪个先来,唉!”徐覆罗掏出一截乌竹管,油光透亮,肘捣她问道,“谢三,有小刀没有。”

    “刀与酒杯,恕不与人同用。”谢皎道。

    徐覆罗撇嘴道:“孙老兄一人在外,孤单走了,没我吹拉弹唱的,谁还能给他送行?”

    冯汀递来一支小刀,形似柳叶,瞧来与刻刀相去不远。徐覆罗忙谢,掏空乌竹管内屑笑嘻嘻道:“冯司理这刀使着忒顺手,赶明儿我也叫人打一支,随身备着,还能当筷子使。”

    “开膛刀,不锋利一些怎么行。”

    残次乌笛上口,徐覆罗呜呜咽咽,闻言霎时吐沫,连呸三句掷地有声,惊疑不定道:“尸毒传染么,我会不会长尸斑?冯司理不早说,可怜我还是只童子——”

    谢皎一巴掌掴他脑袋,恹恹道:“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

    徐覆罗撅嘴,自忿不平,腹中叽咕长鸣,拆开黄纸包与诸人分食糕饼油果。

    “我付过定金,清风楼那桌酒席没人吃,掌柜的不退钱可怎么好。”他愁肠百结,吃得饼屑四撒,蜿蜒招来一线蚂蚁,忧其噬腐,两脚踩灭。

    冯汀捧和道:“清风楼南菜好吃,我家二郎专好那一口糯米藕。”

    “哦?”徐覆罗来了兴致,“贤侄吃藕蘸红糖白糖?”

    “孙三哥没了,你还有心思吃!”谢皎一踢,被他闪身躲过,默道,“……秀州到明州并不远,快马三五天,便可去秀州看白茶花,我没见过,白茶花什么模样?”

    徐覆罗止嚼,两腮鼓胀,见她陡然一揖道:“同乡人客死异乡,劳冯司理费心。”

    冯汀冷哼道:“贵司以为旁人都和你们一个样,只有打过招呼才会竭诚费力?”

    差役老六告个哈哈:“察子见外,我等职责所在,必当竭诚尽力,还孙通判一个公道。”

    “快吃。”徐覆罗一巴掌掴她脑袋,没得手,没躲过,张牙舞爪叫她踹出五丈远。

    日头西移,红光不复罩体。诸人坐在廊下等待,谢皎扯只小凳,独守院中两枚红伞。她闷不吭声的,仿佛晒醺了,时辰一到,撑持双膝腾身站起,一层一层揭开干硬的藤连纸。

    三人屏息围拢过来,孙通判面目如生,两侧脖颈与胸膛上现出青黑淤块。

    “这些痕迹昨晚犹在,”谢皎道,“夜宵时遇人闹事,孙三哥手无缚鸡之力,钳颈擂胸,很吃了一番苦楚。”

    徐覆罗也道:“铁鹰帮地痞惯与飞禽打交道,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我想着孙老兄人生地不熟,留伤难看,这才央了谢察子一道奉送消淤膏药。”

    冯汀面不改色道:“下官巳时三刻赶到,尸身初检并无淤痕。”差役讶然道:“察子明鉴,千真万确!”

    徐覆罗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拍拍老六肩膀道:“兄弟明白,诸事不易,一天天的就麻木了,谁不是如此呢。”

    “他死后不久,淤伤被涂了白膏,”谢皎睃冯汀道,“今早内涝,过来费些时辰。复检虽可知,从这儿运到提刑司,只怕等不及复检,尸身便已生蛆败烂。”

    冯汀以为她给提刑司定下怠职之罪,冷嘲万千,问道:“谢察子读过宋刑统么?完完整整,一字不落,从头读到尾。”

    谢皎拧眉道:“有何干系。”

    “谋财害命之法皆在宋刑统中,那是一本罪书,也是一本宝典。”冯汀道,“下官律学出身,任何手续不曾有误。断案判命或迟,虽不比先斩后奏痛快,却总有大白天下那一日。”

    谢皎受激,拇指顶出刀镡,威胁他道:“你说谁先斩后奏?”

    冯汀拂袖道:“先斩刀下亡魂,至于奏不奏,下官便不知了。”

    谢皎怒道:“断案不是治病,这个治不成,还有下一个,医术总能磨练精纯。提刑司但有冤案,便误人一生一世!”

    冯汀甩袖道:“办的是人命官司,除的是大宋病灶,怎么不算治病!”

    谢皎当场薅过他领抹,一字一句说道:“延误病机,你就是杀人凶手。”

    “皇城司干净?你敢说自己堂堂正正?”司理参军嘴角绷动,挥开她双手愠道,“大道理懂不少,冯汀活三十岁,何须你来教做人!”

    “尔等都是好人,大好人!吵得再大声些,再响亮些,孙老兄软和了,他听见也高兴!”徐覆罗仰天连笑三声,“哈哈哈!我替他笑了!”

    他八面玲珑挡在二人之间,抚平冯汀皱乱的领抹,按下谢皎出鞘的刀把,故作生气嚷喊:“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们两个吃了我的糕饼,还敢在我面前动武?真不嫌臊得慌!”

    老六忙道:“察子莫气,都是为那一口饭,累得狠了,谁都有疏漏之处。”

    “你这人好不会做事!自家兄弟,抓什么把柄。”徐覆罗低头怪她,谢皎忿而不答。

    差役朝谢皎哈腰,拉过司理参军狐疑道:“冯司理,咱们乍来驿舍时门虽未开,现场封锁严紧,但那小卒子胆战心惊,莫非……”

    “冯司理,小人来了!”

    说人人到,驿卒小跑进门,瘦骨伶仃,提一只乌沉沉的晃荡木箱,压低嗓音道:“小人挖了猫尸,怕司理不够用,又掘出一只黄大仙,大仙烂一半,臭不死那帮丘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