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秀州很少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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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在香亭山脚下投宿客店,正好位居三乡交界处,五指峰拱卫,进退皆宜。

    子夜时分,谢皎枕刀自醒,床前月光不偏不斜,算来只睡了三两个时辰。

    隔壁徐覆罗鼾声如雷,她酣意全无,披一件莲子白的罩衣,恍闻窗外有琴声,吱呀踏雪出门。

    五峰指月,西洞庭连山迭迭。

    谢皎沿山麓信步游走,风涛入耳,果林簌簌。山茶雪柳不知年,影流如波,她循着琴声拾阶而上,石径一地白霜。

    行不多时,已至香亭山腰,俯瞰脚下一片灯火,心怀涣然开阔。

    她跨过溪桥,流水叮铃咚隆的响。夜游人折取两支长腰芦花,插立背后刀鞘,交错一摆,好似威风翎。

    意兴所至,桥边恰有一面饱受风吹的石壁,幸在莓苔无多。她使把匕首,嘭嘭几下,砍去横斜的垂叶枝柯,月光照之如鉴。将落锋时,却听山顶琴声蓦地里一停。

    谢皎哎呀一声,心道:“是我唐突,叫人误会了。”

    她虽心怀歉意,匕首却铮铮不停。金石交锋,一笔书尽,脚复拾级投林,要与那素昧平生的琴师告歉。

    流水复奏,直如魂牵梦萦。香亭山顶独有一座六角亭,谢皎早望见一道白衣背影独坐其中。一琴独言,一松独倚,人前所向,平沙天涯,不与他照面,有违清风良夜。

    “等什么呢?”

    她轻轻试探,鸟呓啁啾,芦花细簌有声。

    “等一个,怀民亦未寝。”

    白衣琴师并没如她意料中回头,嗓音确是颇合耳缘。

    谢皎放下心来,明白对方乃性情中人。

    他膝上横琴,抬臂之际,露出受月光相激的琴徽,珠蚌焕然分明。于是她不再近前,盘膝坐石,静听亡父少年时所谱的无名旧曲。

    六角亭在芦花深处,一阵烂漫后,谢皎成了白头媪,山下事尽不愿想。

    琴师目极天水,她又轻声道:“看什么呢?”

    “秀州很少下雪,”他说,“我在看雪。”

    谢皎支颐道:“其实我是哑子,听不见你说话。”

    琴师笑道:“很巧,我也是瞎子,眼前一片白茫茫。”

    “我陪你看雪,你也看不见我?”

    琴师和雅道:“请入亭相见,膝下卧猫,恕我动弹不得。”

    “不必,”谢皎展颜一笑,“散了梦,没人陪我下红尘。”

    琴声淡妙,淙淙如太古清泉。他又开口道:“此处名叫芦香亭。四十年前,湖州太守苏东坡因言获罪,只凭一桩乌台诗案被押回京。他行经太湖,便想在此投水自尽。”

    谢皎道:“敌友一齐保他,幸也不幸。”

    琴师道:“是啊,总有人待他好,也算一种本事。”

    她琢磨道:“这种本事,好也不好。非得泥泞满身,否则师从无门。”

    琴师道:“保他之余,当初一齐倾轧他的人,又何尝不是宿敌兼旧友?”

    “中庸之道,乐天知命,最遭两头忌恨。”

    “有理,”琴师淡笑,“里外做不得人。”

    星斗横天,一曲终了,他抬琴搁置一旁。谢皎正襟危坐,郑重道:“人间都一样。一了百了,不合算。”

    琴师意有所指:“四十年过去,短么?”

    她起身婉拒:“江湖人不谈国事,我只来祭龙,请你早下山去吧。”

    “山顶冷,”他言有黯然,“山下更冷。”

    谢皎站在磐石上,伸展腰肢,自以为尽心,提点他道:“你是官府人吧?盐帮不好捉,没带精兵良将,我奉劝你别以卵击石。”她想了一想,“也别投湖自尽,死不留名,太亏了。”

    萍水相逢,又不曾睹他真容,无所谓“珍重”,亦不必湿司马青衫。

    “你要走了?”

    “嗯,”她打个喷嚏,用鼻音说,“好女人上天堂,坏女人走四方。”

    太湖七十二峰瑟瑟飕飕,月色昏黄,谢皎叹道:“多谢残曲。”

    她正要跳下石头,陡闻一声猫叫,琴师猛然振袖而起。他势如白鸟,随那只逃走的狸猫跳出芦香亭。亭外芦花遮掩,峭壁虽有三棵杉树高耸入天,琴师却一下子就没了身影,原来竟是一处陡坡。

    谢皎惊噫一声,脚在心前动,两步飞进亭内。

    她左脚踏上美人靠,右手扶紧柱子,探头失声道:“喂!”

    白翎将军一再朝前倾身,拂开摇曳雪波,左臂骤沉,莫名捞上来一只手。

    琴师满襟是雪,人似醉宿芦花中,万幸没摔下坡头。他松披一件鹤氅,内衬并不捂得十分严实,敞出大片胸膛,颇显放浪。

    山风当面,威风翎止不住跳摆。云破月开,飞白纷纷落下,谢皎难得愣住心神,瞳中照出他的眉目,悬榜画像在眼前一闪而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如梦初醒地避开双目,好声道:“抓紧我,我拉你上来。”

    她攥牢那只冷手,鬼迷心窍,将手提凑耳旁,眨眼听指,心想:“东坡说过,奏琴者指上有声,莫非居士他老人家真没骗我?”

    琴师从身后拎出一条狸花猫,野猫后颈受制于人,嗷呜松了口,掉下一条红彤彤的坠子。

    “铅丹所铸,给它叼去,就要害了性命。”他抬起眼,“在下沈晦,娘子怎么称呼?”

    谢皎四处撒目,顾左右而言他,啊的一声,答道:“我姓徐。”

    包山寺撞了夜钟,近在咫尺,她一个激灵,威风翎抖索乱动。

    沈晦明知故问:“促织将军,你怎么白了头?”

    “促织活不到白头。”她怔怔地说。

    他抽出手,摘去谢皎蓬鬓。她无处用心,只盯亭前三分白。沈晦掌托团团雪,扬散风中,温和道:“喏,活到了。”

    雪风打旋,山月半衔,海角天涯一场美梦。谢皎腾的一跃而起,左脚踩右脚,故作镇定,喊道:“告告告辞!”

    她气势如龙,拔足直往山下走,转过一弯石径,刚不见背后芦香亭的踪影,脚尖却又扭了回去。

    谢皎装出一副好心肠的样子,拍额惊呼:“好事做到底,人还没拉起来!”

    她再往山上走,将见飞翘的亭角,心搏穿林打叶,脚尖最终再折返,停也不停,飞奔下山。

    促织将军飞越小桥,俯下腰捧水,哗啦激向满面红光。石阶一地鲜白,只有一道头戴长须的人影,横杀直撞,踩碎狐尾藻,风一般冲过绮丽的野蔷薇。

    五指嵬嵬,天色微明时,翠萝深处有一名白衣人信步下山。

    沈晦背后斜琴,怀中抱猫,经逢草桥一停。

    昔日的雨迹未干,溪底藻荇交横。桥边这片石面平整如水,石壁坠露,左右各有一尊半蹲的小石猴像。一者捂嘴,另一者蒙眼,共同托举石壁,乃取“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之意。

    “你看蝼蚁时,见它非横即竖,闷头乱撞,一切心思纤毫毕现,远不知有道目光高悬其上,是不是很可笑呢?”

    他抚摸猫背,“我看所有人,正如纸上绿蚁,飞不出佛陀掌心。”

    沈晦伸指,止住那滴露水,一时别无可写的话,于是收手下山。而他身后石壁上,徒留行云流水的八个匕首镌字:

    “谢皎独来,琊之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