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青林檎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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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流环转,红叶落在水面。三两个和尚坐在廊下,绿衣郎们搬来一具尸身,寒暄道:“劳驾,有师父能做法事么?天后宫外发现的,是个路歧人。”
定海盘腿掐佛珠,起身跟上一名红叶会的沙弥。他们抬运着盖上草席的尸身,去了就近的化人亭。
黑烟升起后,遥山变色。碧衣少女提着一桶水,蓦然冲出山脚。
定海甩起佛珠,疾步一拦,眼中微微露出惊悦。谢皎刹脚兜了一圈,放下半洒的水桶,失望又庆幸,“什么啊,不是起火?”
她跺了跺脚,抖落鞋面的水珠,取帕子擦汗,“哎,你唱什么呢?”
“伊吕波歌。是一首佛偈,译成汉文,‘诸法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出自《涅槃经》。”
“拗口!太难记了,你别译过来,再给我讲一遍。”
定海收绕佛珠,勉强讲完后。谢皎眼珠一转,不假思索道:“色相如花散,举世谁能违。今破有为法,不复梦与醉。”
她低头掐指,自己计算平仄,定海说:“你怎么会在这?”
谢皎没好气道:“我沿河走啊走,心思出神入化,脚却领我来了化人亭。”
这时,有尖细的呼声由远及近而来。定海刚一眨眼,谢皎闪身就没了踪影。放生桥的小贩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激动道:“偷桶贼呢!”
定海立刻背过身去,小贩上下打量僧人的背,狐疑道:“秃驴很眼熟啊……”
她摘下布帽扇风,一边叉腰,赫然是个雀斑少女。定海直躲,小贩绕他打转,一眼瞧见了木桶。和尚拿出没吃几个的醍醐枣,低头告歉:“赔给你。”
小贩一把提桶,又一把夺过装枣的布兜,欢欣雀跃道:“算你识相。”
定海舒了一口气,拭汗道:“多谢小赤佬。”
“你说什么?”
“多谢小……”
谢皎陡然现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干瞪着杏眼。定海没说完,她朝小贩说:“小赤脚。”
小贩的脚趾难堪地缩回芒鞋,往地上啐一口,骂道:“我知道啦,小鱼就是讨人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红叶会的和尚悠悠唱完了《往生咒》,化人亭烧火的老苍头将尸骨拾进了白坛。
谢皎主动提议:“我送去漏泽园安葬吧,这位师傅,能否同行?谢皎有话想问。”
漏泽园乃官府所办,自元丰年间起,收敛无主的尸骸。
幽山路长,两人小憩片刻,草丛中扬起蟋蟀唧唧吱吱的叫声。
定海忽然道:“过了时节的虫鸣,名叫忘音。”
蟋蟀叫声一停,他又说:“不合时节开的花,就叫忘花。潮汐遗弃在沙礁中的贝壳,则叫忘贝。”
“忘我就是落单的我?”
“谢施主,有时,你聪明得让我替你孤单。”
她单臂挟着白骨坛,“我又不觉得。”
溪水清澈见底,铜钵舀起一捧晃动的光。谢皎探头来看,波光上,她好奇的眉眼历历在目。
定海喃喃自语,谢皎支耳道:“什么,我吃蜜卒?”
“变若水,你喝吗?”
“变弱水?那我不喝。”
谢皎退避三舍,定海仰头喝水,擦嘴道:“变若水是从月宫带来人间的活水,能让人长生不死。可惜使者将它跟死水搞反了,人喝下死水,因此短命,蛇喝下活水,反而长生。”
“这么厉害的蜜,一定是波罗蜜。”
她信口拈来,听得和尚凛眉深思。
佛教之中,波罗蜜令人渡过苦海,到达彼岸。彼岸是涅槃,熄灭生死轮回,再不入六道。既然如此,人一开始喝下的究竟是死水,还是活水?
“我没听过这个神话,你不是宋人?”
他正沉溺于文字把戏,神魂一醒,郑重道:“小僧定海,来自平安京醍醐寺。我还没带回《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眼下不想回国……”
蟋蟀啾唧两声,谢皎扶额道:“我还能一口气把你吹过海去吗?”
他默然收钵,千林飒飒爽籁,漏泽园遥遥现出灰白的木楼顶。
她正色说:“定海师傅,你是东密和尚,知不知道何谓‘十二因缘’?”
……
……
西山岛往南的尽头,一片竹海中,有间一进深的老旧院子。
漏泽园本该寂静无人,眼下门前却是尘土飞扬,两条外邦的汉子大打出手。
问丸当机得势,疾擒拓纯的两只手腕。拓纯反手朝里一拐,卸掉压制,将人推飞出去。
他的刺拳紧随而上,问丸后跌三步,左手抓住他的小臂,朝前猛扯。自己则右臂封喉,抓了拓纯肩头,将人如风一般揽倒在地。
“嗡!”
拓纯一个鲤鱼打挺,刷一声抽出腋下的短刀。
“住手!”
山道上空,赫然传来一句高喝。
谢皎一道烟下坡,回头一看,定海没了踪影。她站定之后一扫眼,就见方浓沉默抱肩,独自倚在漏泽园前的廊柱。
“二位远道而来,是看在地主之面,故意在漏泽园前大打出手么?”
谢皎举起白骨坛,“你们就不怕惊扰亡魂?”
问丸热汗未冷,咽了咽嗓子,叹道:“失礼。”
拓纯本就对她颇有微词,哼的一声,不加辩白,冷声威胁问丸:“谷山拓氏,名震海东,武艺三韩一甲。我与你下次,定分输赢!”
他独自掸袖走了,两个汉子各拣一条山路,背道而驰,很快离开是非之地。
谢皎心想:“拓纯的拳脚招式不错,短刀为何佩带腋下,莫非是配合拳法?说来也是,带了刀锋的拳脚功夫,那不就是熊掌狼爪么?这么一来,怪不得角扑比赛要赤膊上阵,原来是怕人藏刀……”
她一念之间神思如电,方浓开口道:“他们在吵鲸海的叫法,一个说叫高丽东海,一个说叫日本海。”
谢皎哭笑不得,“你们怎么会聚在漏泽园?”
方浓指向西山岛尽头的红泥亭子,亭子里有三个看守码头的绿衣郎在玩牌九,她说:“那是观赏太湖的好地方。”
天涯波光照得人面一静,谢皎推开白板双扉,抬脚迈进了三间茅屋改成的漏泽园。
“咄!”
门后闪出一个白发老妇人。
她身穿缁衣,手中拐杖使劲一顿,指向方浓的脚下,严厉道:“别踩门槛!”
方浓低头,恍然道:“我不信佛,也不信道,不碍事。”
老妇人说:“槛就是坎,你迈不过坎,还能便宜了我么!”
方浓激起叛骨,“坎在门口,你自讨苦吃?”
谢皎一把牵起她的手腕,将人拉出僵局,朗声道:“婆婆,我要埋一坛尸骨,往哪安葬啊?”
园里整整齐齐地立着成排的石砖,寥寥数字刻尽贫骸的姓名寿数,最新不过:“无主骨殖一副,不记年月日终。宣和二年八月十四,百丈宗送到,当日葬讫。”
谢皎取锨,埋下白骨坛,拾起两块大方砖。
她挑来一支软毫,守门婆夺了回去,啐道:“老婆子抄经的笔,可容不得你糟蹋!”
那老妇人扔来一支秃头笔和一小块烟灰墨,镇守群鬼的脾气非同一般。谢皎就着蔷薇的清香,无奈地在一块废弃的压缸石头上晕开墨水。
方浓独自搜完所有墓碑,皱眉道:“老婆子,云宝相的灵柩在哪里?”
守门婆置若罔闻,坐着小凳子,清洗莲藕。不远处的菜田里,灰胸脯的竹鸡咕咕两声,昂首挺胸,喊道:“聚宝盆,聚宝盆!”
“蔷薇两朵点头睡,傀儡线断一时休。”
谢皎挥就碑文,又补名:“当是舞袖大郎。”
她想起金衣神将的丰姿,不禁手舞足蹈,“夸嚓”压裂了一块临近的老方碑。
谢皎若无其事,悄悄扶正了碎碑,守门婆婆大声呵斥:“算命的说过,此人四十岁有大劫!”
方浓踱过来,谢皎干巴巴地笑了,认命道:“我写,我帮他写,我是他命里的劫。”
“有什么药,能让心想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后悔药。”
方浓一愣,对她刮目相看,疏放地坐在谢皎身旁,吐露心扉道:“云宝相云大侠,是百丈宗宗主云宝保的姐姐。她年少成名,能在水上行走。我十二岁时,她救过我一命,后来仓猝殒命。江湖传言,灵柩埋在太湖洞庭山,我来给她扫墓。”
竹鸡一脸忧郁地凑过来,没找到聚宝盆,留下一行竹叶似的泥足迹。
方浓怔视着鸿泥雪爪,低头道:“没人像她一样。”
“我在你心里挖到宝藏了?”
方浓点头,谢皎又说:“好人多磋磨。”
碎碑洗净,她照鉴原文,临上另一块方砖。方浓顿时两眼发直,一把夺过碎碑,新旧两砖摆在一起,喃喃读字道:“云宝保,殁三十。”
谢皎莫名所以,方浓神色凝重,望向舞袖太郎一旁的八尺坟,“邵甘棠竟敢瞒了武林十年?”
她一跃而起,四处张望,老妇人平白消失。
“谢教主,失陪!”
方浓一把包起碎碑,摩尼教圣使的背影很快跳出白门。
竹鸡一声长鸣,谢皎独坐漏泽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守门婆从后拍她肩头,谢皎一个激灵,就听那婆婆道:“你走吧,她会引来祸患,老婆子我先躲半个月。”
没等谢皎收拾,守门婆左手牵她,右手捉了竹鸡一双翅膀,门也不锁,就在园外分道扬镳。
“好孩子,如果我有不测,你记得,云宝相埋在白云庄。”
“等等……”
守门婆一道烟走了,她呼之莫及,懊恼地挠了挠头,“莫非云大侠死得不妥?”
野鸟乱飞,传来游山喝道的叫嚷:“什么鸟戏,看都看不懂!神樟究竟在哪里,我人在太湖,送太湖石给朱勔恩府,岂不更好?”
谢皎一拍脑袋,爬上来时的山坡。
她解下手腕所缠的两条纱带角子,在金字罗盘张开的伞角处牢牢绑了一个“十”字。纵臂一挥,风声呼呼,她想:“我要是掉下去了,没有一口饭是白吃的。”
恭其盛一脚踹向跟班的膝弯,跟班五体投地,沿草丛滚下来,已经瞥见了漏泽园。他骂骂咧咧道:“太阳这么大,一定是想晒死我。应奉局那帮懒鬼,贱人,狗腿子,还不来护驾!”
谢皎倒退两步,一鼓作气朝前跑,风大得能刮走一身皮肉。
湖风吹起了伞盖,谢皎的脚尖开始离地。山随白云转,人像摇摇欲坠的落萤。她沉住心神,使劲蹬一下前方红泥亭子的顶珠,上升气流一托,霍然在广阔的太湖波光上,掠过飞鸟似的影子。
红泥亭中的绿衣郎甩出决胜牌,喜笑颜开,两手笼络赢来的钱,忽然一道黑影掠过石桌。
他们抱柱望向太湖,长风破云,水面顿时滚金闪闪。
谢皎目极宇宙,飞向青山,欢欣一声大叫,惊动天上人。
“世界在动,我也在动!”
……
……
西山岛北部不如岛中热闹,瘦道士戴胜下船,贼眉鼠眼地从桥头往身后望去。
他熟门熟路入村,河边的小嫂嫂在剪鳝段,茶馆里的牛鼻子正高谈阔论,吹嘘在东京城做金门羽客的无限风光。
“皇帝是我教道君,贫道也算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啦。”
他没喝完最便宜的茶水,便被戴胜拉出茶馆,一张冬瓜脸鬼头鬼脑,“这么急,来钱啦?”
戴胜低声说:“天后宫有点风吹草动,把亡命榜那张画像分给众弟兄,入夜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包打听说,盐帮也在……”
“这还能拱手相让?”戴胜顶膝盖,踢向他的裆下,“他们早就在天后宫动过一回手啦!”
冬瓜脸两腿一软,额头暴汗,戴胜心虚地回头四顾。小河对过,碧水衫子的一角,刚好消失在马头墙内。
过午的白墙发黄,窄巷里吊着一路五彩斑斓的纸伞,飞檐楼角衬出鲜亮的碧空。
谢皎朝垂髫小儿招手,弯腰问他道:“小妖怪,白云庄在哪儿?”
“白云庄,在云上。”
小男孩朝半山腰一指,谢皎搭帘儿遥望,红叶海中真有一处背山面水的幽庄。
她指尖一挑,翻飞出一枚刻着“掌福消灾”的压胜钱,以为赠礼。
没走半条街,瘦道士和冬瓜脸一左一右包抄过来,紧紧跟住谢皎。冬瓜脸一瘸一拐,瘦道士涎皮赖脸,逼问道:“又见面了,美娘子家在何方?”
“离这儿一盏茶的功夫。”
“有邻居么?”
“他们逢夜尖叫,说不定是江洋大盗,你可别触霉头。”
前方传来青崖飞瀑的水声,谢皎踮脚走得又轻又快,一个猛子拐进小巷。两个道士拔腿朝巷尾追去,她从二楼绣窗探出头,冬瓜脸扶墙消失后,谢皎一跳落地。
这扇白墙上,有一幅泼墨的《静夜思》,谢皎念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她寻思着:“想必是李白原句,本无匠意,反而像精心雕琢。换成后人来改,只怕要改成明月,有明无山。”
飞瀑落潭雪萧萧,谢皎穿过凉爽的雨声,一只燕子翩然飞归到她肩头。白云峰下,沈晦与尹卓荣边走边谈。
“江南颇多女掌事人,与京东路很是不同。”
高丽舶主说完,沈晦点头道:“有时,钱不公平。有时,钱很公平。”
“在江南做生意,守契者多,手续清楚明白。人情事理并不胡搅蛮缠,是要省心得多。”
“北边怎么样?”
尹卓荣想了一想,“因地制宜。”
他尽可能含混其辞,拿起书卷,朝沈晦作揖,“承蒙厚爱,卓荣这就告辞。”
谢皎高踞树上,眯眼一瞧,卷名赫然写着“冷斋夜话”。
她懊恼出声,慌忙掩口,抽出怀里宝相花书皮的神功宝典,心想:“晚了一步。放在以前,这一部诗集可值十两银子呢。”
《冷斋夜话》乃是僧人释惠洪所作,总共十卷,多引苏黄诗文,品诗论道。苏黄文禁尚未解封,自然有价无市。书童怀抱一提书卷,跟尹卓荣走了。
沈晦转身上山,叶声扑簌簌,谢皎悄无声息地在金红海中腾挪。穿过花树石桥,白云庄的偌大牌匾后,深深浅浅的白蔷薇迎风点头。
她翻墙入院,四下无人,正前方的石台上有一只巨大的平底石钵,养着枯萎多时的残荷。
谢皎踮起脚尖,一手撑住朱红栅栏,一手用力转动石钵。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石钵缓缓转动,石台四面刻有金漆大字:“时来运转。”
“好兆头。”她满意松手。
蔷薇和碧竹淡淡相映,谢皎钻进一道瓶门,一蹦一跳地走过水廊,头顶的彩灯笼全都画了瑞兽。
一方水池赫然在前,池中央的太湖石上,站着一尊素女石像。三只黄铜飞鹤高低振翅,红鲤鱼在她四周游来游去。
鸡爪槭横悬水影,肥猫颤颤压枝,探手捞鱼,瞟了谢皎一眼。
“嘿,奇了妙了,俨然若神存。”
谢皎行侠仗义,脚踏悬枝,去揪猫的尾巴。她学猫的声调,喵了一声,绣虎猫立刻回头,骂骂咧咧。
“干什么?就算是坏话,也是你先说的……”
谢皎莫名其妙,健谈的绣虎猫泼起一爪冷水。仆役在她背后叹息,鬼魅似的,吓得谢皎张牙舞爪,牢牢抓住鸡爪槭枝条。
罪魁祸首躲得快,一闪就没了。她干瞪着眼,鱼游脚下,半晌道:“我不是一只猫。”
“我看得出,”仆役说,“客人这边请。你再往前探,性命就危险了。”
……
……
鹅卵石的曲径上,拼着一只绿色的聚宝盆。
谢皎低头流连,那青巾仆役站在宝花楼的仪门口,含着笑瞧她。
她拾级而上,眼前是一栋两层高的雕花红楼。
“端坐宝花楼,千秋似万秋。”
客人指字读联。
天井内有一株芭蕉,谢皎站在树下,芭蕉叶在她背上映出历历分明的龙脊。仆役将客人领进一楼花厅,便自行退下。
她兀自入内,花厅另一侧有十一扇如意长门,鲜鲜碧竹在门外摇动。八角透花窗的光柱照在方砖地面,窗下的香案放着一张古琴。
谢皎数过蚌徽,拂了一把,静听正调定弦,心想:“好琴,如听仙乐耳暂明,肯定很贵。”
她翻过琴身,大跨一步,站进光柱之中,周身漂着无穷星尘。
琴颈处题有“春雷”二字,这就是好琴的尊姓大名。
龙池凤沼两处发声孔透着纯青的莹光,不知涂了什么奇珍异宝,上手很沉。物归原位,她入座喝茶,一桌四凳都是圆圆的绣墩样子。琉璃壶里泡着切片的雕花蜜饯,照光如同玉璧。
绣虎猫拱出绣墩桌帘,伸个懒腰,左右一窥。
谢皎拎起它的后颈,哼道:“你还有什么呈堂证供?”
那赖皮猫唧唧歪歪跳下地,每道叫声一出口,就变成了一尾游动的金鱼。
谢皎左右一望,自作主张抱来红木冰鉴,拈出两枚结霜的林檎果和一只冰凉的桂花粉团。小刀削皮,刀口闪耀幽蓝的光,果子想必青涩。她酸得唇齿生津,吃一口桂花粉团,鼻子里喷出两道薄雾。
门口的仆役抱着猫,目瞪口呆,谢皎说:“不好意思,仙气溢了出来。”
“好吃吗?”
“比粗茶淡饭好吃百倍。”
“是真心话?”
“你不想听真心话,那就是粒粒皆辛苦。”
仆役觉得好笑,展臂请道:“沈公子在二楼,我领你过去。”
楼梯转角,海月窗紧闭,蠡壳明瓦透着一股珠光宝气。
谢皎左手持啃青林檎果子,右手触摸晦蒙蒙的蚌瓦,仿佛能将东海三山的茫茫雨浪挡在窗外。
“酸梅粉蘸果子,是江南吃法。”
谢皎抬头,金红色的蜃气照在她脸上,绮丽如罩魔罗网。沈晦自二楼而下,他托半只石榴,流一手血似的甜浆。
“没有眼线?”
“一刻千金。”
谢皎迷惑道:“你总漫不经心,我吃不准沈公子真风流,还是毫不挂意。”
沈晦逐级而下,“托你的福,明花团大祸临头。武林追杀如雨将至,南团主眼下是武王刀的人质。事情事情,办不成事,就没有情。我愧为门客,只好……”
她踮脚亲他一口,左是青林檎,右是赤石榴。十万八千朵白蔷薇在窗外晃动,照地暗成桃花影。
“江南吃法。”她说。
沈晦喉咙一滚,“你一点也不怕我。”
“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可怕?”谢皎抹嘴,“更何况,请神容易送神难,是明花团找来的盐帮……”
他揽起谢皎的腰,亲了回去。
谢皎眨眼,心想:“他蜇我一口。”
二楼晴绮阁,镶满五彩斑斓的玻璃铜钱窗,桌案上则有一具清瘦险峭的太湖石。沈晦点燃一枚莲子似的锥香,放在峰顶,乳白色的烟雾就如瀑布挂岩一样,流云曲折而下。
“好看吗?”
半山腰有处六角亭,香气缭绕,一直流到峰底的小潭。水中美人背朝外,垂梳乳白长发。
谢皎自顾自拿起白玉糕,边吃边说:“我遇上一个刺客,他问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正确的问题,就是答案。错误的问题,不答也罢。”
沈晦倒两杯茶,推一盏给她,“完颜阿骨打与高丽作战时,对手将领有一人,名叫拓俊京,拓纯就是他的儿子。谷山拓氏和仁州李氏是亲家,李氏另一个亲家,正是高丽王。‘龙孙十二尽,更有十八子’,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谢皎喝茶出神,食指比划着,哎道:“‘十二’为‘王’,‘十八子’是‘李’。我若记得不错,高丽王,不正姓王么?”
沈晦颔首,“王太子年幼,他有一个强势的外公。你说,高丽会联宋抗辽,还是归顺金朝?”
“高丽王怀疾在身,请医于大宋,李氏……”
“李资谦。”
谢皎瞄他一眼,款款而谈:“李资谦是戚臣,必然要为外孙保驾护航。为免生乱,他会先稳固与金国的关系,以便顺利获得王位。但高丽王还没薨逝,我以为在他去世之前,高丽会先与大宋拖延。李资谦扶持了外孙上位,平定内忧之后,高丽就会归顺金朝。除非……”
“除非什么?”
谢皎的食指点在黑檀木桌面,“拿回十六州,再往东推,让高丽与大宋接壤。”
“高丽真不会帮大宋一起北攻?”
她皱起眉头,“你拿什么许给盟友?”
沈晦笑了笑,有些高深莫测。他往茶托中倒一滴茶水,指头蘸了,就在桌面写字。
“高丽当今王太子,单名一个‘构’字,听说明年正月加了元服,便要改成‘楷’。”
谢皎一怔,忽然半歪脑袋,惊异地对视沈晦。
三大王赵楷还没做上皇太子,高丽的王太子却要改名王楷。她想起刚走的尹卓荣,开京对东京的易储之争竟然了如指掌。万一两国皆成,岂非帝、王同名?
她喃喃说:“楷,法也,乃是典范。高丽商人千里迢迢来此,他究竟是谁?”
“踏索之人,步步惊心。跟大宋做的生意,就是他手中横持的长杆。拓俊京和李资谦虎视眈眈,尹卓荣需要这把长杆。意欲取而代之的人,也在等长杆掉下来。”
谢皎托腮,“你呢?”
“我信步踏索,不用长杆。”
“或许你有安全网。”
沈晦扬眉,“你呢?”
“我没有,白云青山可埋骨。”
她意兴阑珊,“我看列国列朝,就像一个人眼前有一堆时刻不同的日晷,不知光之所来。一日之内,光之不齐,春花秋月,各不相干。天意善变,安肯巧合至此?”
锥香燃尽,白雾澄在峰底,美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谢皎呼的一下吹晃,想起什么似的,从方便袋里拿出陆畸人给她的赵别盈画像,画的人正是与韦巨典私谋钱庄的那位芝兰之士。
“对了,你见过这个人么?”
沈晦端详一眼,“跟我不像,死了?”
谢皎没好气地折上画像,他说:“失言,我赔罪。作为原谅,请你为我写碑相赠。”
她绷着脸,哧的笑出声。博古架靠墙,摆放层层的书籍和卷轴。沈晦推开铜钱彩窗,香气随风而逝,绿云松叶浮在窗外。
他朝楼下拍手,小仆役送来用泉水磨好的鲜墨,又照他嘱咐,抱来楼下的春雷琴。
“小谢书家,你在纸上写好,白云庄主人自会找人临摹石碑,剩下的就交给石匠。”
“八月十五,团圆之夜,我怎么一直写碑?”
谢皎嘴上不情不愿,狼毫笔却捋好了浓墨。沈晦沉吟:“碑主红颜薄命,碑文拟作‘天水初生,纯一不染’……”
她下笔旋即接道:“宝相嘉号,椒花清声。”
“署名,”他附耳说,“甘棠敬立。”
谢皎眨了两眼,沉着地写完碑文,“我不管这些爱恨情仇,就不留书家大名了。”
“谜底近在咫尺,你反而不好奇?”
“我不要一事无成地懂得很多大道理,”她揭起洒金纸,“尤其是别人的大道理。”
“很好,”他伸出手,“那就躬身入局。”
“你是谁?”
她心慢一拍,鬼使神差地伸手,沈晦擒住谢皎冰凉的手掌。
“我是知君者。”
……
……
“你怎么知道?”
“飞鸟所说。”
“飞鸟叫什么?”
“阿侬。”
“它对你说了我的过去?”
“你怕我知道?”
“做都做了,知道也没什么。”
谢皎举起一枚枫叶,大方地挡住杏眼。
天水之间,两人站在仙人桥上,高逾宝花楼。云瀑从白云峰流下,人在倒流香炉中。毛茸茸的稚鸭跳下莲叶,绕游素女石像,鱼从脚边过,摇曳生辉。
沈晦说:“云驮芙蓉十二城,说不定从十二城往下看,正如你我望向这一池清水。”
“前所未闻,”她吹走枫叶,“江南天晴日,很叫人心动。”
白云庄下着一场不化的芳雪,照得人衣发凉。沈晦衣袂纷纷,绿藤缠绕来处的满月圆窗,谢皎蓦道:“就此告别。”
她翻身坐上朱红扶手,发丝像蛛丝,轻飘飘地挠他。
沈晦投来漆目,谢皎似笑非笑打量他,慢慢大张双臂,朝后仰落,神色平静地坠下仙人桥。
碧水衫子从他手背流过,沈晦按兵不动,指骨在皮下绷紧。他一把抓空,就听到长藤绷直的闷响。谢皎轻巧一翻,足蹬山壁,在桥下来回晃悠。
她手持狼毫笔,仰头遮眼,喊道:“喂,我写个什么好?”
沈晦俯视她,右手背在身后,指骨绷得根根分明,“骇人者,谢皎。”
“嘁,谁害你了。”
谢皎左手掌住峭立的山壁,朝笔尖呵一口气,凝神写下摩崖石书:“谢皎沈晦来。”
“龙血墨,雨雪不落,除非海枯石烂。”
他的声音传下来,她充耳不闻,心想:“你对我精心算计,我就要超出你的算计。”
谢皎抬头,面色如雪,一瞬贵不可言。她闭眼晃悠,光照在眼皮下赤红一片。长藤绑住她的腰,悬吊着岌岌可危的飘蓬性命,嗤嗤要断。
沈晦默然垂眸,人在桥上,桥在高楼斜影中。白云苍狗的巨流一去不回头,少女像在光怪陆离的无情大道中超脱生死,得之不得,玄而又玄。
“沈晦!”
她仰睡在白花烟雨中,天生天养,心地直见庐山。
沈晦神色如常,腰后的手指不自觉一动。谢皎睁开琥珀眼,有点得意,还有点狡黠,“刺客很快就来了。”
“你很武断。”
“我好怕,虽然我胆大包天。”
风势破竹,浪声里混进脚步声,白云庄漫入一群黑蚁。扫地的老仆役被刺客一刀毙命,那刺客不知踩中哪块地砖,素女石像的周围轰隆隆地升起铁围,射出一蓬竹叶似的飞片,池边泼成血蔷薇。
“贱人在那!”
楼下传来戴胜尖脆的啸声,谢皎虚枕着头,有恃无恐。
一把飞镖削过藤条,在石壁上迸出一蓬火花。她朝下猛然一坠,失衡地摇晃。
沈晦掉头就走,“想跟就跟上来,我不会等你。”
谢皎右手抓住藤条,使劲一拽,翻身疾如鸟。飞镖贴着衣角擦过,她左手啪的一声,吊住桥面。人低头一看,藤条破碎落地,脚下早已混战一片。
一只手忽然握住她的左腕,沈晦冷色冷脸。
“你的眉头,鲜得能扫下雪来。”
谢皎不忘调侃,他平淡至极的心绪却烟消云散。沈晦一根根松开手指,她猝不及防一叫,右臂随即又被抓住。
他一把捞起谢皎,提人上桥。
她浑身薄汗,悻悻道:“逗一下就没命。”
沈晦脑后白光一闪,镖叶咻咻有声。
迫近之际,谢皎往他肩头一抓,以人为锚,旋身猛踢。他就势揽腰,抱住芳香的命运,飞镖砰的一响,没入石壁。
“平局。”
她轻巧落地,衣摆像一蓬莲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