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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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经很久没有亮了,大地入夜漆黑一片,白天却有十个太阳苦照。后羿抬起头,满天的星斗在缓缓旋转,转成一只经天纬地的大罗盘。
他有强壮的身躯,俊美的面孔,张弓拉满,恨不能连太阳也射下来。可那有什么用?后羿逃不脱生老病死,强壮和俊美都会离他而去,他是一个凡人。
嫦娥半人半月,她是半个神。
夔死后,她成了寡妇,成了这战场上最高贵的战利品。无数双手像蜘蛛海一样,妄图将她四分五裂,分走半人半神的灵气。
后羿一步,两步,沉沉地奔跑。他张开白银羽衣,遮天盖地,藏起了嫦娥。这件衣裳是他照着金乌做的,太阳十子乃纯神的儿女,高贵非凡。天上地下,没人比神子更光辉。后羿穿上这件羽衣,好像也生出了雪白的翅膀。那些凡人畏惧他,如同畏惧真神。
金乌能从火中诞生,但血肉之躯不能,所以白银羽衣总不如金衣灿烂。
“大羿,你名为后羿,正是太阳的黑翳。”
“灵巫也没有不死药?”
“巫不求不死。”
“凡人一无所有,那我怎么飞上天?”
老巫女叹一口气,叹出一半寿命,吹皱了龟甲。她告谕后生:“只有天上最高的地方,才能摸到月亮,那离她最近。可你想要什么呢?错误的开始,没有皆大欢喜的结局。”
后羿抽出最大的那一片龟甲,对着烛光照亮裂痕。他掩盖不住独一无二的得意,好奇地问:“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究竟是一场什么命运?”
“结束的时候,它会开口告诉你。”
后羿在黑暗中行走,赤马也在身后沉默,只有哒哒的马蹄声。雾气盖住白银羽衣,蛛网尸布一样,拖慢人马游荡的脚步。他耳边传来了豺狼虎豹低低的怒吼,如同笑声回荡四野,它们逐光来猎。
他看向手中提灯,呼的一声,吹灭了火光。老巫女有黄的面前,那些占卜吉凶的龟甲枚筹,一并消失在后羿回忆深处的雨夜。
以前,神子还在星空中嬉戏。满天流光铁雨,要比如今漆黑的死夜,异彩纷呈得多。
乌云滚过白月,电闪雷鸣啊。他举手挡住眼睛,不想被天人紧握的狂雷刺瞎。有眼胜过无珠,狭路一相逢,死的必定是瞎子。他有一双眼,好比神人之于凡人,有千目万眼。
当凡人开始忌恨神力的生杀予夺,那些旧时混迹在人群中的真神也开始销声匿迹,逐渐疏远了人们。
后羿走向闪烁的水潭,荡开了飞萤和涟漪,照看流离的瑰紫。他的背后空空荡荡,在水光上慢慢展开一双不曾长出的翅膀。
天快亮了,跟踪他的虎豹豺狼摇身一变,扔掉假披的兽皮,全都变成了人。他们心有戚戚躲在暗处,对马背上的白银羽衣虎视眈眈。
他一拳捶向水面,不想看到自己也是禽兽。
“我究竟怕神,还是怕人?”
暗处掀起了血雨腥风,白银羽衣落下水面,流向了后羿。
河面的倒影恢复原样,那男子猛然看向他,头顶一瞬间钻出两支破骨的角,但他早已抬起了头。后羿无数的心思,轰然化为漫天萤火,他望见了女人。她披着一袭轻烟斗篷,只露出秀美的下巴和鲜红的嘴唇。
那是他掳来的战利品。
凡人凌驾于半人半神之上,是成神最快的办法。
他在熹微的晨光中,呼唤她的名字。
“嫦娥。”
她抬起头,人是白的,眼是红的。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但你的心不在这里,他想。
“跟我走,我要把你藏起来,否则太阳们又要日行千里找你。”
后羿很快跋涉上岸。他张开白银翅膀,将她罩在其中,忽然亲一下嫦娥,因为她的嘴唇也是鲜红的。他消失在山洞前的刹那,极东方飞出十只夺目金乌,焦急地大声呼喊。
太阳十子带来了光明,也带来赤地千里。他们从东找到西,从南找到北,找不回妹妹,决不肯善罢甘休。
嫦娥说:“我要回天上,你放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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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蒙跋涉万里,罡风吹得飞沙如云。他每踩一步都陷进无穷无尽的孽,沙渊追咬着脚踵,孽障在人身后不断显现。
不久以前,还有巨人赤身裸体站在天地间,一伸手就能移山填海。无数渺小的人们聚在山谷里,汇成了巨人绵延的影子。
如今只剩人了,群蚁在黄昏之中,从大地风沙里站出人形。
“日出东方,太阳是人间的神,为何如此苦照着我们?”
“谁知道,有仇吧。”
车队慢慢爬上沙丘的脊背,逢蒙渴得枯心裂肺,眼角忽然一疼。天际乍现的金光,钻透每一粒沙子,光芒万丈像复仇的剑。
牢笼里的翅膀颤动一下,急促地拍打起来。
“藏好,快藏好!”逢蒙振臂呼喝,人们纷纷手忙脚乱,将严严实实的黑翳鸟旗帜甩上牢笼,顿时将猎物遮得不见天日。
火流星从天而降。
他们站在沙丘,眼睁睁见证后羿杀神。
金乌的血在燃烧,神血是最初的火种,如今只是痛苦的熊熊烈火。后羿目眦欲裂,一手擒抓金乌的喉咙,另一只手撕下太阳的翅膀。
这只最大的金乌一声悲鸣,声逾冬秋夏春,怨恨女娲的过错。后羿满身金血,烧得几乎不成人形。他低头饮火,神血滚下喉咙,从背后钻出一对狂喜的翅膀。人也能自火中诞生了。
山谷里渺小的影子欢呼起来,人们跪拜稽首,向新神示忠。
他抬起头来,人是黑的,眼是赤的。翳鸟旗猎猎直响。如果凡人拜服神威,杀伐便是唯一的信仰。
后羿疼得龇牙,终究笑了出来。从此不会老,不会腐烂,不会化为黄土。当他扫过满地人头,笑容停在嘴边,铁笼外的逢蒙还在独自站着,默不作声的剑拔弩张。
那只笼子撞得激烈,仿佛是共工,一心要断折不周山。金翅鸟的头颅滚落在地,血火洒遍四方,嗤的烧化一片夜幕似的黑旗,两片白羽毛逃出囚室。少女纤细的手指抓住铁栏,死不瞑目的火鸟望向她,金泪啪嗒滴上手背。
后羿的眼色冷下去,他一飞冲天,抱走了太阳长子的一双金翅膀。神羽散落如天花乱坠,凡人惊恐躲开,唯恐血肉被它点燃。
逢蒙汗流浃背,藏在一身灰斗篷之下。他刚与死亡擦肩而过,只有一双白眼露在外面,像是幽幽跳动的鬼火。
月亮已经很久没有亮了。十日只剩九日,幕天席地的赤红,让今夜变得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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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囚禁嫦娥,月光只是看守的恩赐,今夜大地没有恩赐。
嫦娥怀抱一只微光的卵,走下旋转的石梯,兔子在她脚旁一扑一跃。塔底的火堆“噼啪”烧着一件白银羽衣,那副旧铠甲一文不值,已经失宠于将军。
她捏住灯火的烛芯,指尖冒出了一缕青烟,这是鲛人的最后一口叹息。
嫦娥捻了指尖,甩掉骨灰。五指点过之处,燃起希微的月光,亮起一个彷徨的“囚”字。
点点月光烧化了塔石,塔尖撒撒落砂,风冲撞着囚室。她拂过墙面,给有眼无珠的环壁大蛇,信手点了一对睛。高塔四分五裂,神鳌的翻云覆雨手砰然坠落,塔底哗的亮出一场圆月。
有人正在井底捞月。
后羿微微仰起头,头戴乌鸦刺羽的王冠,连人带翼尽是一团剪影,浑身上下只有两枚眼白转动银光。
他吃过龙眼,眼珠也忘记了黑。
澄蓝的眼直视嫦娥,后羿躺坐在劈剥火光一旁,背后慢慢张开一对得意的黑翅膀。
人王的羽毛就是箭,箭羽毕张的时刻,比剑锋更利。
“我又要杀一只新鳌镇压你了。”
镣铐绊住女人的脚,月亮从空中坠落,掉在井底的黄金羽衣上。那是将军斩获的新铠甲。
嫦娥怨恨道:“我不喜欢。”
“我喜欢。”他意犹未尽,“天上的神死了,我就自由自在了,神灵禁行人间。”
黑与白分明,白与红也分明,于是黑发红唇的白皙女子,脸庞格外鲜明。嫦娥抱起太阳长子仅存的尸羽,那颗白卵被脚尖踢去暗处。她厌弃地说:“你已经非人。”
后羿伸手抓她,神血烧过的手臂激起了鳞。浓夜生出黑鳞,只有乌而没有金。他咒骂道:“人与神越像,仇恨就越深。”
“你为何想成神?”
“天下只有神仙强过我。”
“就为这种理由,凡人驱赶天人?”
妒忌的冷火烧红了眼,一滴金泪忽然落上后羿鳞片毕张的手背,烫得黑鳞缓缓慑伏。
“我要怎么忘记你?神在天上,人在地下。神活在白日,人只活在黑夜。夜里唯一的光,我要怎么忘。”
那些往事太久远,远到岩浆也冻成了冰原。猎手在低声交谈:“月亮今夜出来吗?”
“又藏起来了。”
“回去吧。”
猎手们走了,不知是想猎人,还是猎月。
后羿一个人形影相吊,影子从脚边慢慢长出来,月光照亮了他的方向。
他抬起了头,雪白的满月正当头顶。人在深渊里,无论走向何方,漆黑的丛林总是箭指雪月。当他望向月亮的时候,这才发觉后羿已经望向了月亮。
“天上一天,地下万年。”
后羿慢慢走着,仰起的头颅一直不曾垂下。他拉开双臂,朝天上空射一箭,心里独自想:“万箭齐发,你会为我坠落吗?”
月亮倏然化成一汪流淌的水银。
“每一个月亮都相似,你怎么认出我是我?”
“因为我的心并不散漫。”
谁在说话?
人停在雪野,几乎变成一蓬羽毛随风而逝。后羿从散漫里惊醒,背后却传来了威胁的吼声。
他回头一望,黑夜丛林里的十二道兽影离他越来越近,跟他越来越像,如同一眨眼就铰紧的锁链。人被猛兽所围,反倒成了困兽。
后羿在荒雪中奔跑,他埋头奔向硕月,却飞不上天。人啊,跋山涉水,一头栽进水里。月亮是没有火的太阳,银盘的月影却迸出一颗火星,凡人抓在手心。他轰的一下,燃臂焚躯站起来,返身抱住同样咆哮的野兽。
人间自此有了火,烧尽魑魅魍魉。
这伶仃的焦形还活着,他趟过哗哗浅水,躺在一盘白影里望月。天上银河,地下明河,清风吹落月桂花。
后羿伸手一接,神人的烦恼落在掌心。凡人无计可施,仰头沉下去,惦记自己的烦恼。
“可我还是想要一对翅膀。”
世间月碎在水面,掉入他的眼,点亮痛苦的睛。后羿猛然出了水。光淋漓而下,忽然拱出一具女人水银似的躯体,她第一次来人间。
月亮是没有火的太阳,那两只冷手一下子撑在后羿的蝴蝶骨,如同两只火印烙上皮肉,奴隶的印记成了翅膀。后羿痛得一把抓住了月亮的手腕。
“忘不了我,就跟我结仇。”
嫦娥甩开他的手,如避蛇蝎瘟疫。
“人睡在羽衣上,就能长出翅膀?你已经不是人了,但也不是神,看着像鬼。”
“再叫我一遍。”
“鬼!”
“我叫后羿。”
他仰天大笑:“就算你半人半神,如今也成了鬼的夫人。等我做了真神,你便微不足道,再也不复往日的尊贵。”
嫦娥冷笑着说:“你只是一个影子。”
“乌鸦和白鸽,能生出什么怪物,白乌鸦?你生下的孩子,黑头发,白银羽衣,能混上天界吗?”
他低下头耳语道:“我们本来就长得一样。”
“你和逢蒙也一样,他是你什么人?”
但嫦娥不为所动。
后羿顿时展开密密匝匝的乌鸦翅膀,火光下绽放墨绿的幽光,人间重新陷入月食。
“这里不是牢笼,是我搭的巢。既然白乌鸦不是人神鬼,天上地下没人知道,我就用它灭了人神鬼。”
他向上一飞冲天,逃出了高塔。那滴眼泪落下去,像一滴刀,慢慢渗成伤口,切进了他的骨头,在心里生根发芽。他想:“那时候,我分明一无所有,却比如今快乐得多。”
牢笼不是看守的牢笼,天宫就不是看守的天宫。
光明没有分别心。云海之上,天永远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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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顶没有日落。
负山夸娥背靠王城,飞鸟在巨人低头之际,滑过暮色的天空。云岚流过山崖,在西王母的宫殿之前冲下一道星瀑,年幼的星辰如同萤火虫般四处飞舞。
群鸟当中落下一个人,后羿收动翅膀,站上了礁岩。
“人不过是神的池中鱼,你们仰望的天空,只是我的水面。我要飞向天外天。”
金翅鸟昔日跟他称兄道弟,今日尸骨无存,连影子也永远沉在了水底。神人触摸凡人的手掌不再烧得他疼,后羿背后的疤也痊愈了。他独自俯瞰无尽海,是第一个有此见识的凡人。
后羿赤足走向神殿,乌鸦翅膀拂过银河水。
夸娥长叹一声,为了这一声叹息,海边风起云涌。浮沫奔腾而来,扑到他眼前,化为一匹匹白马。
巨灵抬起毛发虬结的头颅,睁开第三只天眼,开口问道:“你是想做人,还是成神?”
河中央的乌鸦翅膀打开了,一声叹息便有风起云涌,后羿再一次相形见绌。
“你是人是神?”
“我曾经走过荒野,脚下涌出葵田。不过坐下歇一会儿,便久得不知自己高寿,忘了我要去的地方。”
“活到这个岁数,真的开心吗?”
巨娥说:“活到这个岁数,只有安不安心,没有开不开心。”
“告诉西王母,后羿来了。她想要回嫦娥,就让我也飞升成神。”
殿门两边的火把忽然大炽,照亮了冷暗的雪峰。夸娥伸出一双猿臂,皮肉绘满星辰,她得意道:“这些都是我投过的飞球,一共七百八十三星。只差最后一颗,我就能向孩子们夸耀一天星斗。再怎么样,我都得投一只太阳吧!”
后羿像凡人一样光着脚,踏入这庞然大山的掌心。夸娥的右手竖起牢笼,如投火星一般,将人高高抛向西王母的宫殿。
人王早将大地抛在身后,天人却对他不屑一顾。
后羿穿过浮星灰尘,落入那扇能吞下日月的众妙之门。年幼的星辰没有分别心,好奇地近了又远,突然化为一条黄金锁链。他引以为傲的翅膀竟然动弹不得,原来上天入地亦不过雕虫小技。
“归还所有凡人牢中的真神。”
西王母的声音在宫殿里回荡,沉默的众神从萤光里化出了脸,四壁的灯火尽是目光幢幢。
锁链轰然散回了星辰,后羿踉跄着扑在神殿当中,他不甘心地质问:“我问上天要什么,天上就降下什么。唯独要成神,你却不给了。我凭什么唯命是从?”
一双巨手凭空而生,一颗赤丹如同水珠显现,在西王母的两手之间荡开了涟漪。
“这是我的一滴血,也是长生不老药。你成了神,就与天神结为血亲,难道你希望自己曾在凡人手中受尽折磨?后羿,成了神,就不再是人。”
“真的?”
“绝地天通,大限将至。你再不决断,就算吃下不死药,人间所有的神,再也回不了天上。天地之间不再是九万里,而是九九八十一。以后万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西王母从容等待,那双巨手能翻云覆雨,沉默的古神们闪烁相望。大殿当中蒸腾着赤诚的云河,光照血中蜉蝣,像火种一样随波逐流。
“我看向水面的倒影是禽兽,你们看向水面的倒影,还是不是人?”
这神殿里唯一的凡人疑神疑鬼。西王母沉默良久,巨手展为一双光翼。她终于道出真相:“我们只是天人,神在天外天,也在水中水。我在银河底见过你,你也望过了水底。你自居凡人,可你比天下凡人都要命硬,还算凡人吗?”
“我是人中之王。”
“人王一旦道反天罡,凡人同样是你的敌人,哪怕曾经受惠于你。这殿堂之中留下的神,都是当初不恨我的人。后羿,你恨嫦娥吗?”
西王母的光翼朝他一振,将赤丹挥去人王的头顶,灵光照亮了他乌黑的眼。
“我也曾经是人,一万年前升遐。”
“好,成交。胆敢反悔,我先杀嫦娥。人间所有的神,再也回不了天上。”
后羿张开他的黑翅膀,飞起夺过赤丹,一头扎下滚滚的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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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月之夜,天地下起白雪。
金乌的骨灰随风而化,嫦娥每走一步,就有囚禁的声响。她抱着黄金羽衣,赤足落上兄弟未寒的骨灰,连黑发也变白了。老巫女有黄一瘸一拐,掩上高塔牢门的锁链。她抱走那只大腹便便的兔子,隐入凡人之中。
成群的营帐点着鱼油灯,逢蒙的车队捉来了鲛人君王。清水划过刀刃,烤出的鱼油“叭叭”砸在骨碟上,龙子的油膏足够烧到地老天荒。他们兴奋不已,高声谈论着抽取龙筋,要做一条以神制神的捆仙索。
她独自跋涉,遍野的红树像一把一把血刃,指向肃穆的昆仑山。
“唉,哥哥,地上好冷啊。”
嫦娥站在葵花原野当中,挤挤挨挨的金浪还不知道太阳已经死去。她开口唱歌,跳起古怪动人的舞。月光从四野闪现,一点一点腾空而起,天地自生的珠宝离开了蚌壳。
月人赤着脚,踩碎那只荧荧的冷卵。
眼泪变成了星星,星星变成了孩子。它们高低错落,伸出千万只小手,接过黄金羽衣送回天上。
一枚黑色羽毛独自落单,嫦娥伸出右手,片羽悬在她的掌心。
沙沙的脚步声停在背后。
她回过头顾视,乌鸦的箭轻飘飘落下黑夜,割伤了月人的手指。
“自从死了十一个月亮,天底下太黑暗,谁也不敢在夜里发光。”
逢蒙手持黑弓,身披粗陋的斗篷。他守在葵田开外,忌惮着神仙造化,像一口蓄势待发的陷阱。
他循循善诱:“你想不想见一面,天人仅存的活口?”
牢笼掀开一角,精卫捂住她的伤眼,头上的花冠开始凋谢。那顶昔日填海的桃枝冠冕,冷成了干枯的骨骼。风吹起她蔽体的白色羽衣,帝女精卫缩回一双麻木的赤足。
“你想要什么?”
“后羿杀了金翅鸟,做成一件黄金羽衣,精卫也难逃此劫。我帮你救帝女精卫,你帮我做天下主人。”
嫦娥只有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第二个后羿?”
“你猜,后羿穿过的白银羽衣,是哪个月亮的翅膀?”
龙子的哭号响彻大地。
鲛人君王没了骨头,抽了龙筋,上岸只能任人鱼肉。凡人很快将他大卸八块。神血是最初的火种,如今要点燃另一个神的尸身,为人间帝王熬一盏长明的灯。
“只有后羿强过我,我已经学尽他的本事。既然是我袖手旁观,放任你偷走黄金羽衣。你不答应我,也别无选择。神仙都任人宰割,那在天之下,谁才是神?”
“在天之下,你一介凡人,也见不得人?”
逢蒙一把扯掉斗篷,现身在月色面前。
“他能做后羿,我不能?杀了他,我就是后羿。一切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狷狂的黥文一瞬间爬满了那张脸。
嫦娥后退一步,逢蒙的弓砸在脚边,男人的腰顿时弯成一张弓。他捂住痛苦的脸,像照镜子的鬼,自惭于面目全非。逢蒙从牙缝里挤出真相:“我是人间的奴隶,这是胜者在我脸上刻下的诅咒。太阳还能救你,我却不能救下我的妹妹!”
月人沾血的冷手摸上奴隶右脸,黥文嗤嗤烧化一笔,痛得他打掉冷手。逢蒙呆若木鸡,手掌之下没摸到伤疤,急忙寻找清水的镜子要照。
他的面目干净了一块,变回娘胎里的赤子模样。
逢蒙跪坐茫茫荒草,他叹一口如释重负的气,忽然目睹了水洼底下死婴的头。黑头发,白银羽根,亦人亦卵的活珠子。水光漫过奸生子的口鼻,孵育的死婴如在梦中,他在壳里的躯体还是一双蜷缩的鸟足。
奴隶映在水面的好脸,顿时在白乌鸦的头顶吓得四分五裂。
他慌忙张望嫦娥的踪迹。
但她已转身离开,破开葵田金浪,连影子也带走了。
第一缕火苗亮起,黑箭将烫伤的心脏钉在地上,人们围绕龙子的尸身载歌载舞。而在他们的脚下,兔子一瘸一拐,偷偷舔了一口龙血。
“后羿去哪儿了?”
人群里的少女不唱歌也不跳舞,她一下子掀开桃花编成的衣裙,露出额头的黥文。少女四处张望,彷徨地说:“哥哥要我遮头盖脸,今晚偷偷去服侍他,可我连他是死是活都没见过!”
“逢蒙已经吃下了龙眼,谁是下一个后羿?”
“不管他了,先喝一口龙血!”
“快,喝啊!”
凡人一涌而上,争相撕下龙子的一片鳞。奴隶少女乱着黝黑的脚,撞进月人的怀里。她抬头望向和自己一样,却也不一样的女人,嫦娥开口说:“你穿的衣裳,本是精卫的花冠。”
逢蒙的妹妹抱住桃花衣,恨不能长出千万只手,像一头小狼龇起了尖牙,“我什么都没有,只分到这个,你别想抢!”
嫦娥摇头说:“我用翅膀跟你换。”
她伸手抱住小奴隶,像抱住自己没长大的孩子。两只交叉的冷手按上凡人的蝴蝶骨,如同火印烙上皮肉。少女的骨头吱吱作响,被神印压得喘不过气,怎么翅膀比彷徨还重。
“这是你要的翅膀,谁也抢不走。”
“那你的呢?”
逢蒙的妹妹一把扯下女人的斗篷。天地自生的珠光,荧荧地聚在她身旁,照亮了脚腕的镣铐。黑发红唇的嫦娥,第一次独自降落在人群间。没抢到龙子鳞片的奴隶们,统统望了过来。
“你们看,还有一个活口!”
当后羿从昆仑山飞下人间,高高的柴堆供奉着他活的月亮,逢蒙正朝嫦娥的脖子套紧绞索。火光照着黑天,熊熊的焰光,半个人都是血色。
嗒。
嗒嗒。
燃烧的骏马跑过无涯的荒夜。
那大乌鸦从天而降,怒得天上赤红,地上流血。他的翅膀锋芒毕张,像一只鸟堕落在嫦娥身旁,鼻梁还有一刀罡风斩下的伤痕。
破晓之前,歌声化为哭号。逢蒙跌坐在火光中,手边尽是断折的箭,翳鸟旗帜滚起了呛人的浓烟。
“我没准许你们杀了鲛人君王。”
“全是逢蒙的主意!”
在人王面前,凡人依然是蝼蚁。但他们还没忘记后羿曾经渺小,大胆喊叫:“你娶了神,一定想成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若对凡人不利,我们这些血肉之躯,将来怎么办?”
“别跟他废话,他如今也算半个神,血肉里难道就没有奇珍异宝?”
“凡人谁能直视太阳?我看一定是他的眼珠有问题!”
后羿转眼成了叛徒,人间鄙弃他的不忠。
“鲛人君王的肝胆里,结出了无数夜明珠。剖开月神的肚子,一定还有无数月亮。只要分给我们,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成神!”
“她害得我们赤地千里,不准杀了月亮,那你就杀尽所有太阳!”
“你本与我们一样,还想凌驾众人之上?”
他拢起乌鸦翅膀,在怀里藏住昏死的嫦娥,牵起她冰冷的手。这是后羿所熟悉的黎明前黑暗,不是她熟悉的。
“好,我杀。昨日与今日一刀两断。你们还给我十一个牢中月亮,我杀十个太阳。月亮是没有火的太阳,大地不会再赤地千里。”
嫦娥睁开眼,闻到了似曾相识的血腥气。她一手拈出那枚赤丹,无言藏在口中。
鬼的夫人对他耳语念咒:“他们在怕谁,你又在怕谁呢?”
那空烧的柴堆,宛如人王的宝座。无数火舌轰然飞出,缠住了瞬间成灰的稻草人。
火光背后的逢蒙一瘸一拐,将龙子剥下来的皮,拖去没有光亮的夜里。龙鳞彻底暗淡下去,谢了披甲桃花。
后羿拾起龙筋做的绞索,一头绑在自己的手腕。他抓起嫦娥另一只冷手,突发奇想:“这能绑住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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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乘行一叶小舟,划开雪浪浮沫的沧海。
金乌的独目在提灯里跳动,用一颗太阳仅存的心火,照亮了血汪洋。嫦娥抱着红眼兔子,黑发在风中缭乱,无数孽缘尽弃身后。
“沧海之东,有一座度索山。”
精卫在牢笼里抬起头,眼中亮起希望的光,她说得热切:“山上有一棵大桃树,镇守万鬼出入的鬼门关。只要吃下三千岁的神桃,你就能变为纯神,飞回天上。”
嫦娥望向人群里一时获奉英雄的逢蒙,素手伸进牢笼之中,摸了摸精卫的脏脸。
“那你呢?”
“我还没填平东海。或许,会和太阳在灰飞烟灭的地方相见。”
“黄泉?”
“天外天。”
精卫反握住她的手,“天外有天,我飞得极高,在浮光掠影中看见过。我和太阳约好了。黑夜不落的黄金鸟,死也要埋在太阳。”
墨绿山下浮着山桃如云,她撑起一把红伞,走上这座岛。嫦娥穿过度索山三万年的风雪,抬起手心,接住一朵桃花。山顶的神桃树近在面前,在她眼中展开三千里的蓬盖。
龙老去的躯体化为神树,头在云上,尾在海下,浑身开满最后的不老花。等到太阳自刎,所有的红鳞销声匿迹,天下就只余一具龙骨,那是接天连地的失魂落魄桥。
“世上所有的神树都是活龙。”
精卫抓紧了嫦娥的手,恳求她说:“你是世上最后的月亮,一定要在太阳死尽之前,借道龙树回天上去。”
可是嫦娥沉默寡言。
“你绝望了?”精卫松了手,嫦娥终于开口:“我无暇绝望,十一个月亮死在凡人手中,我要复仇。”
逢蒙正从凡人的贺喜中脱身而出,他摸了摸干净的脸庞,连胡茬也没有。奴隶们已不再是他的同类,远远盯着他窃窃私语。嫦娥离开精卫的笼子慢慢走向他,他看见秀美的下巴和鲜红的嘴唇,新英雄的心也开始自作主张。
她的眼色冷下去,光明正大也不躲闪,近在咫尺的嫦娥忽然远在天边。
“木头漂不过血汪洋,龙子剥下来的皮,给我。”
“我怎么信你?”
逢蒙偷师了后羿的多疑,嫦娥说:“除了我,谁帮过你。你不想吃下不老药,一样化身神人?”
海风吹动桃花苞,一簇火星开始燃烧。
三只龙头在桃树之巅醒来。八万四千朵花是龙神火红的鳞片,虬结的树干是它们共有的躯体,深深扎根在与世隔绝的海心孤岛。
“嫦娥,是你啊,你还活着。”
“龙子死了,凡人把他熬成灯,我给你们带回了尸身。作为交换,给我打开鬼门关。赶快,要在人们杀了太阳之前。”
三龙头忽然怒目圆睁,浑身的桃花鳞片瑟瑟大响,乌云之上狂雷在奔。
龙树迸发怒号,万乘大风吹乱了星移斗转,神祗可悲到要靠众鬼复仇。嫦娥的身躯涌起磅礴之力,她吃下赤丹,成了纯神。鬼门关放出太古万鬼,风眼摧红了她的衣袍,啮啮的鬼牙咬断了她的脚铐。
那副脚铐落入无边的汪洋,化为一座小小的囚月山。此后的满月,大海都要涨潮,淹没这座伤心地。
当嫦娥乘风飞回人间,太阳正在她鲜亮的眼中陨落。
九只金乌围猎后羿,火焰哧哧灼伤了他的乌鸦翅膀。渺小的影子都在地上欢呼,他们叫道:“杀啊,杀光十个太阳!”
峡谷之间,火鸟悲鸣着振翅,落下的羽毛烧成河流,留下的身躯化为火焰山。蚁人们站在乱箭扎透的峰顶,金乌的头颅呼啸着坠落。
“我想杀了后羿。”
逢蒙挑起眉毛,检视身后那名佝偻的徒弟,好徒弟语出惊人:“后羿不让我们看月亮,也不让我们看太阳。大地没有一丝光明,人要怎么活呢?”
“英雄所见略同。”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露出志同道合的神色,用吃下的龙眼直视着天上的烈火。天下唯有后羿胜过逢蒙,他如愿披起精卫的羽衣,爬上了新死金乌那硕大无比的白骨山。
逢蒙拔下骨节之间的赤珠,一口吞下腹中,火立刻从喉咙往外冒。他两手捂回去,痛得直打滚,烧化了五脏六腑。那名佝偻的徒弟逐渐直起了腰,张弓瞄准师父,他竟然射出了第一支箭。
人们惊喜大叫:“神可以吃,吃了才能成神,快吃啊!”
后羿在天上连杀九日,凡人在地上自相残食。那些血人们四肢着地,失去宝贵的人身,矮回了豺狼虎豹。烈风吹散了翳鸟旗,掩盖一地的尸身。
太阳十子只剩最后一只金乌。
嫦娥从天而降,她紧握一条桃花枝,在后羿胸前斩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人们终于停下来,一起仰望天上的流光铁雨。诸神还在嬉戏。
在他坠落之前,桃花枝是辟邪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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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跑一步吧。
大地入夜漆黑一片,月亮躲在云后,百兽在食人。后羿疯狂地在山脊奔跑。他一跃而起,独自跳出悬崖,想做天上的飞鸟。
没有光。
我很想你。
他缓缓坠下山谷,这粉身碎骨的凡人还活着。后羿拖起血肉之躯,不愿对弥天大夜习以为常。他记得天地曾经亮过,月光只照向他。
“月亮奔你而来,就会被活人撕碎,人间要下一百年的流星雨。孤独是她唯一的活路,也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圆寂的老巫女如此告诫,后羿又走上山脊。他步伐沉重,埋头奔向高峭的悬崖,把自己扔向天地,这一刹那顿时云破月开。
他抓住了桃花剑,一支长箭破心而出。
逢蒙早已面目全非,手中的大弓沉重落地,连人形也化为一捧随风而逝的灰烬。
后羿抱紧嫦娥,那枚黑铁箭头一起刺入月神的心,他说:“原来你离我这么远。”
“禽兽才是战利品。你的牢笼,不是我的家。”
她决绝地拍开后羿,却望见了铺在大地上的精卫羽衣。嫦娥的心口甩出鲜血,赤诚的神血搅乱了沉沉黑夜,就像浓金灿灿的火种。
精卫形神俱灭,彻底回不去太阳了。
“天地之间有九万里那么远,你上次是怎么认出他的?”
“似曾相识。”
帝女精卫停上西王母的桃树,落花不沾白羽衣,春光烧红半海。她摘下一枚千年桃吃了,下一次桃熟还要九百九十九年。精卫好奇地问:“像望过月的人?”
“像那些最终恨我的人。”
嫦娥满眼的绝望,心头血变成了星星,星星变成了孩子。无数双手像蜘蛛海一样,捂住她望回大地的泪眼。
“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不要看。”
它们高低错落,伸出千万只小手,从天界吃力地推下后羿。
金乌驮起月神,后羿拔出心口的箭。他独自掉向大地,拉开狂风的弯弓,朝天下最后的金乌射出最后一箭。
“逆子!”
庞然的夸娥自天而下,她两手撑天,一脚蹬开大地。
夸娥单手抓住日月。她身如金山,用尽整座山的力气,向天边投出日月星辰。众星列布的猿臂,飞出纷纷乱乱的七百八十三星。众神归了天,流光逃离荒原,天地永远轰然两散。
昆仑山拔地而起。
凡人朝三暮四的愿望,化为一根崭新的神杖,砰然打落最后一支射日的箭。后羿抓住巨人的金杖,竟然比最悔恨的人心更加烫手。
夸娥横杖一挥,那只非人非神的黑鸟划过铜绿的峰云,惊起满天逃飞的白鸟。
“我们分开走!”
嫦娥推开金翅鸟,日月失之交臂。
月亮升向东天,太阳沉向西海。结束与开始正在混淆,终点回到了起点。天与海之间,一时日月同辉,又很快天各一方。
“别走,把光明还给我们!”
凡人甩出铁链钉住巨人的膝盖,夸娥一心要走,小腿震落了石屑,痛回血肉之猿。那只天足踏入火里,穿过千山万水,连皮肉也融化在风中,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太阳,等等我,我要投你!”
在日落虞渊的暮色里,巨人夸娥的骨头逐渐散落,化为黄土山脉。而那神杖一落地,瞬间烧成一片桃林之野。
一团光辉飞出巨人的遗壳,羲和女神头戴金冠,光芒万丈像复仇的剑,骑马跃出晦暗的黄昏。
她站在天地间,身后有一轮辉煌的日环。羲和孤身驱赶太阳,一起追去西海,马蹄高扬,跳入太阳之中。那一滴黑点只有针尖大小,眨眼吞没了火红的金翅鸟,天地一片浓暗。
太阳落山了。
天黑是理所当然。
后羿从灰烬里爬起来,这人王还活着。他吞下逢蒙无福享用的仙丹,披上精卫羽衣,疯狂地在山脊奔跑,猛然振开了一双燃烧的翅膀。
嫦娥飞上天,星云落入山峰,不过只是河底粼粼的泥沙。
后羿一跃而起,这一刹那云破月开,银河却遥不可及。他缓缓堕落,回头望向血月,在纷飞的火羽里遮上双眼,独自坠下漆黑的人间。
“天真高啊,我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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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降临了。
众鬼掠过大地,细长的腿脚每走一步,就像墓碑一样扎入荒原。它们想投胎做人,凡人成了鬼中之神。在纤毫毕现的月光下,人鬼相残。
年幼的星辰窃窃私语,它们围绕着西王母,俯瞰人间说:“你当初真想让他成神?”
“我只给了半颗仙丹。剩下的半颗,是五千年光阴。天上一天,地下万年。如果真能封神,不过只是多等半日。等不了五千年的人,何必再活一万年?”
西王母的左手指向月宫当中的兔子,又说:“通神才有神通。能成仙的,早就成仙了。”
“那兔子叫什么?”
“有黄。嫦娥说,它有孕在身。”
她拢回了那双造化之手,渐渐消弭于银尘,化作了昆仑山。
“嫦娥做了月亮。满天的星辰,到头来也无非是灰尘。我站在此处,和光同尘。”
人死如灯灭,鬼死魂飞魄散。黎明未明之际,一切声嘶力竭,最后都寂静下来。
后羿拖曳一袭尸布,走出冰冷的晦夜,身后追随着黄泉猛鬼。尚未焚尽的金乌鳞片,在人神鬼的骨灰里熠熠生辉,宛如星辰之路。
宗布神抬起头,月亮隐身在乌云之后。
“我要这天永远不亮。”
新鬼王的黑色利爪,攥着天上地下最后一支不沾血的洁白羽箭。他率领身后的众鬼,跋涉过磷火晃晃的银水,水中无人无影,只有哒哒的马鬼烧起浑身的炎火。
天终于亮了。
羲和女神驾车跃出东方,六条龙护送着金乌,她驱赶太阳回到人间。天光焕然一新,火烧云照在海面,没有天地之分。泡沫碎成千万片,唯一的太阳升上了天,每一个倒影中都有一颗崭新的太阳。
太阳不再低得好奇人间,大地也不再起火了。
山坡开满了曙红的花,漫山遍野如云,牛羊在青田河边照影。
那时没有王,天上只剩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光明一视同仁,但月亮开心才亮。
这是最后一个有月光的人间。
人鬼共行于世,你死我活,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