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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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说和开封府那样的巨城相比,既便是比起城方三十六里,城墙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燕京来,中京大定府,都称得上是城垣卑小。当时辽国人口,约有四百万,户数在百万左右,丁数约二百万左右,是中国东北地区历史上极盛之大国。但是因为辽道宗以及之前的几任皇帝大抵昏乱,因此民间隐户、逃户甚多,真正登入户薄的人口,不过十之六七而已。

    司马梦求在朱夏门前勒马观望这座辽国的行政首都,以常理而论,南京道是辽国最富庶、最发达的地区,其次便是渤海国故地。朱夏门是大定府南门,从南京道往来的商贾人群,无不要从此经过,只需观看此门之繁华与否,便可知辽国之治乱盛衰。此时正是上午,司马梦求见来往行人,虽然也是络绎不绝,但是人数却并不太多,比起大宋,不要说东京之南熏门,便是比杭州也难望项背。“如此小的国家,却扼住大宋咽喉近百年,真是可叹!”司马梦求一念之及此,不由微微摇了摇头。

    这细微的动作,早已落入身后的萧佑丹眼中,他驱马过来,笑道:“马先生看中京而摇头,却不知何故?”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如此观察入微,心中暗暗警惕,“此君真人杰也。”口里却笑道:“实不相瞒,我看到中京之繁华,尚不及宋之中城,而辽国却能蔚然为上国,不免心生感慨。”

    萧佑丹与耶律寅吉相视一眼,哈哈笑道:“我大辽能有今日,除开先祖努力之外,也是天授,天神地祗佑护,方有今日之局面。”(注一)

    司马梦求曾经听说过,天神与地祗,是辽人所信之二神,天神为一骑白马的男子,地祗为一驾青牛小车的妇人。他甚少接触契丹的杰出人物,对他们的见解也颇为好奇,便笑道问道:“辽国能有今日,当是百战之功,为何说是天授?”

    萧佑丹笑道:“马先生是中国高士,当熟知本朝史事?”

    “不敢。”司马梦求谦道。

    萧佑丹微微笑道:“先生可知我契丹盛于何时?”

    司马梦求知道这是萧佑丹考较自己的学问,他既已决心把握这难得的机缘,伺机入太子府,了解辽国虚实,心中便不再有顾虑,反而存心想让萧佑丹对自己有一定的尊敬。当下微微笑道:“我听说契丹源出鲜卑,本是宇文别部的一支。又有说契丹是南匈奴贵族之后。至北魏年间,已是北方强国。但若论强盛,当始于五代。”

    萧佑丹点点头,笑道:“马先生说得不错,但是北魏之时,契丹实力不如人,常受欺凌,真正强大的机会,是唐太宗贞观二年,我契丹归附唐朝与突厥作战。其后虽然偶有边将侵侮,但终唐一世,我契丹都是因为得到了唐朝的支持,所以才能有机会击败强敌,蒸蒸日上。到五代中国大乱,契丹趁时而起,得燕云之地,方能成今日之大国。倘若中国得人,又岂有今日之契丹?所以说我大辽之兴,半是天授。”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如此夸耀这个所谓的“天授”,心中不由十分感叹,他也知道五代之时的种种故事,似辽国能够灭亡后晋,完全是因为后晋用人不当,否则辽太宗耶律德光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当下他假意笑道:“闻大人高论,胜读十年之书。在下本以为北朝之士,必轻南朝。”

    耶律寅吉摇了摇头,说道:“本朝太宗皇帝攻克开封后,本欲占据中原,但是最终不能立足,临出开封之前,太宗皇帝说:‘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自此之后,本朝再无问鼎中原之意,只求世世与南朝为兄弟之国。似本朝制度,也多半学自中华,于南朝之士,又岂敢轻焉?”

    “不错,当年太祖皇帝为八部所迫,赖以兴国者,汉人也;先朝韩德让等人,也是汉人,官至封王。我大辽以南面官治汉人事,以北面官制契丹事,于蕃汉一视同仁;且历代皇帝,都崇信儒教,未曾有不亲自拜祭孔子者;而朝中大臣贵戚,不通汉语,不习汉字者,百中无一,谁人又曾敢轻视中国之士?皇太子殿下,不仅弓马纯熟,而且诗画琴棋,也无一不通,如南朝石越、苏轼的文章,太子殿下曾亲览而赞叹也。以先生之高才,若能悉心佐辅太子殿下,必能大展胸中抱负。”萧佑丹这番话,虽然语多夸饰,无非是要进一步游说司马梦求为辽太子效力,但是其中所说,大体却也近于实情。契丹是半牧半耕之民族,汉化程度相当高。

    司马梦求正要答话,忽然见朱夏门城门大开,数百黑甲骑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整肃而出,黑压压的旌旗蔽日,一时之间,整个城外便只听见整齐的马蹄之声。司马梦求见到这个阵仗,不由吃了一惊,正要转过头来询问萧佑丹,却见那些黑甲骑兵从怀中一齐取出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他回头觑见耶律寅吉,脸上却是颇有惊喜之色。

    司马梦求见萧佑丹朝他微微呶嘴,心中一动,已知是怎么一回事了。连忙回转马头,肃然观望,便见两面绣有日月的大旗,拥着一个身着金铠的年青人,从城中飞驰而出。那些黑甲骑士都齐声呐喊道:“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佑丹过到司马梦求身边,低声笑道:“马先生,这是太子殿下的亲兵。太子殿下出城,亲迎太子少傅耶律大人回京来了。”

    说罢,萧佑丹与耶律寅吉早已翻身下马,迎了上去。司马梦求却是依然在队伍中,并未跟上。韩先国趁着这时,催马过来,低声道:“马先生,若是有事,在下在大同酒楼等您。”说完,也不等司马梦求答应,便又连忙闪回后面的商队之中。

    司马梦求见辽太子与萧佑丹、耶律寅吉笑着说了几句什么,又见耶律寅吉朝太子拜倒,显是心情甚是激动,辽国太子又亲自搀起,心知这是辽国太子御下之道,不由微微冷笑。只是细心打量辽国太子的亲兵卫队。

    不料耶律浚扶起耶律寅吉之后,竟然与萧佑丹、耶律寅吉一齐驱马,直奔他而来。司马梦求只在一怔之间,耶律浚等人已到眼前。他连忙翻身下马,拜道:“草民拜见太子千岁。”他游目四顾,便见齐来兵士,早已个个躬身,抽刀柱地。

    耶律浚笑着跳下马来,一把扶起,朗声道:“马先生是南朝高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司马梦求不料耶律浚如此随和,心中亦不由有几分感动,口中连连谦道:“山野草民,岂敢,岂敢。”

    耶律浚笑道:“此处非待贤之所,还请入城说话。”说罢左手一挥,队伍立即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浚左手搀着耶律寅吉,右手搀着司马梦求,一齐上马,在众军士的拥簇之下,一道入城而去。

    ※※※

    进入东宫之后,司马梦求这才发现酒宴早已备好。耶律浚笑道:“少傅,马先生,在此先设家宴,替二位接风洗尘,简陋处勿怪为是。”说罢竟是要请耶律寅吉与司马梦求上坐。

    二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坐那个位置,司马梦求见辽国太子如此礼贤下士,心中暗暗惊惕。他自是不知道耶律浚因为外公萧惠、舅舅萧慈氏奴尽皆早死,只余一个舅舅叫萧兀古匿,却是才智平庸之辈——舅家无人,而皇帝耶律洪基日渐一日的昏庸,不仅仅信任耶律伊逊、张孝杰这样的奸臣,前几日居然还传出用掷骰子的方法来任命朝廷官员这样荒唐的事情——这对于有意重振朝纲,大展作为的耶律浚来说,不能不产生莫大的危机感。更何况南朝石越如今已经开始被重用,更让耶律浚要迫不及待的聚集人材,以求在朝中与耶律伊逊、张孝杰抗衡。耶律寅吉素以忠直见称,得他支持,颇能笼络一些朝官;而耶律浚又在心中视石越为大敌,迫切想知道宋朝虚实,因此对二人,耶律浚竟是格外的礼遇。

    耶律寅吉对此却是心知肚明。他虽然感于太子的礼遇,但却也是知道分寸的人,终不敢去坐那个上首。最终一番辞让,还是太子坐了上首,耶律寅吉、司马梦求次之,萧佑丹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之后,耶律浚笑着对萧佑丹说道:“佑丹,父皇已经答应我的请求,你改任皇太子惕隐。”

    司马梦求知道所谓的“皇太子惕隐”,是管理皇太子宫账之事的官员,相当于皇太子的大管家、侍卫总管,是皇太子的心腹之人。耶律浚得萧佑丹为谋主,司马梦求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但忽的想起萧佑丹的厉害,立时警觉,连忙低头饮酒掩饰,一面偷眼觑视萧佑丹。

    好在萧佑丹却并没有注意他,他望了耶律浚一眼,心不在焉的说道:“多谢殿下。”

    耶律浚见他神情中似有忧色,不由一怔。正要相问,耶律寅吉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殿下,您总领北、南枢密使事,有励精图治之意,臣早有听闻。本朝能得太子如此,是国家社稷之福。”

    耶律浚连忙谦笑道:“少傅谬赞了。”

    耶律寅吉却脸色沉重的摇摇头,继续说道:“殿下胸怀大志,上任几日,便任命了一批低层官员,将原来那些靠阿谀奉迎得官的腐虫罢免,又推荐素有忠直之名的马群太保萧乌克邻为契丹行宫都部署,使一些忠直之士能有机会为报效朝廷,大有澄清天下之志,臣等非常钦佩,百姓们都交口称赞殿下英明果决。”

    耶律浚迷惑不解的望着耶律寅吉,他口中说的尽是赞美的话,但是脸色非常的严肃,似乎在说着什么严重的事情一样。

    耶律寅吉似乎没有看见耶律浚的眼神一般,只是回头望了望左右。一直沉默不语的萧佑丹使了个眼色,那些侍奉的宫婢们连忙一一退下。一个青衣卫士走了过来,躬身行礼。耶律浚举起左手,沉声道:“撒拨,你带人四处巡视,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撒拨简短的答了一声,转身离去。

    司马梦求知道这是要谈论机密之事,连忙站起身来,笑道:“殿下,草民亦有点乏了,先行告退。”

    耶律寅吉微微一笑,道:“马先生不必走,殿下托先生以腹心,先生国士,又岂得置身事外?”

    萧佑丹素知耶律寅吉是有分寸之人,既然他不介意留下这个马林水,就是说他要讲的话可以让他知道,当下朝耶律浚使了个眼色。耶律浚立时笑道:“马先生不可见外,快快请坐。呆会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知道这不过是笼络之计,当下微微一笑,抱拳道:“不敢。”但是却也不再推辞,他也正想趁机多知道一些辽朝的虚实。

    耶律寅吉见司马梦求坐下了,这才接着说道:“当今朝中,耶律伊逊与张孝杰惑乱皇上,殿下如此行事,不是正犯二人之忌讳吗?殿下罢斥的人,正是二人的党羽,如此操之过急,是臣所不解者?”

    萧佑丹也苦笑着摇摇头,他本来已经劝喻耶律浚不要打草惊蛇,但是事有两难,若是不去罢斥奸小,那么一切雄心壮志,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皇太子和耶律伊逊、张孝杰的对立,几乎是无法回避的。他也知道以为皇太子的性格,是绝对无法身居重位却隐忍不作为的。因此他一路上听说的种种作为,既让他高兴皇太子是个明君,却也让他无比的担心,害怕太子斗不过耶律伊逊与张孝杰。这时候耶律寅吉当面指出来,却正是说出了他的心事。

    果然,耶律浚只是微微一怔,便笑道:“少傅,所谓冰炭不同炉,我若想有所作为,便不有太束手束脚了。那些奸小,怕他们何来?何况父皇终究只有我一个儿子。”

    耶律寅吉这才知道耶律浚有恃无恐的原因,不由摇摇头,叹道:“不可恃,殿下,此事不可恃。皇上正富春秋,未必会担心日后无子,何况,恕臣直言,皇上便是没有了儿子,也还有孙子!”

    耶律浚怔道:“孙子?”

    “正是,皇长孙已经出生。”

    “少傅是我说儿子延禧?”耶律浚问道。

    耶律寅吉点点头,道:“正是。”

    “这怎么可能?”耶律浚几乎不敢置信。

    “若是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中伤殿下,当皇上不相信殿下之时,是完全可能选择皇长孙,而非殿下的。殿下锋芒不可太露,太露上则让皇帝不安,皇帝亦担心唐太宗之后复见于今日;下则让奸臣侧目,树敌于朝。”耶律寅吉冷冷的说道。

    “这……”耶律浚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是问话又似乎是喃喃自语:“可是……这可能吗?……南朝石越已经被重用,我朝现在四处叛乱,百姓怨身载道,若再不振作,只怕社稷不保……”

    司马梦求不料石越竟然给耶律浚如此大的压力,心中竟不免有一丝骄傲;但心中却也有一丝惭愧,他身为石越的幕僚,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道北朝辽国,有一些杰出之士正把石越当成巨大的威胁。

    耶律寅吉也没有料到太子如此迫不急待,竟然也是迫于石越的压力,他沉默良久,目光转向司马梦求,问道:“马先生,你以为如何?”

    司马梦求见众人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沉吟一会,含笑说道:“石子明的确是百年难遇之人,只是宋朝朝廷上的纷争,便是诸葛亮复生,也必然会束手束脚,暂时似乎不必太担心。”

    耶律寅吉与萧佑丹相顾点头,又问道:“先生说得是,那么先生认为目前太子的策略应当是什么呢?”

    “攘外须先安内。安内之术,草民赠太子殿下八个字——”司马梦求微微一顿,轻声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耶律浚等人重复着司马梦求的话,各自思考着,一时之间,厅中变得无比的寂静。

    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听到撒拨在门口沉声说道:“殿下,有书信。”

    耶律浚朝众人点头示意,起身走到门口,从撒拨手中接过一个火漆木匣,回来放在桌上,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刮去火漆,从匣中取出一卷白纸,打开来细细看了,脸上明显有欣喜之色。

    他看完之后,将纸卷成一团,一个护卫立时捧着火炉走了过来。耶律浚将纸条连木匣丢入火中,望着高高窜起的火苗,笑盈盈的说道:“一头豺狼已经被赶出大道了。”

    “哦?”耶律寅吉与萧佑丹竟然形动颜色,紧紧望着耶律浚。

    耶律浚笑道:“萧素与萧岩寿弹劾耶律伊逊那厮,父皇已经下诏,罢耶律伊逊北枢密使,他现在的官职,是中京留守。此贼既去,张孝杰不足为虑。”

    ※※※

    闰四月初一。

    大宋,崇政殿。

    大臣们按着班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皇帝赵顼头戴皂纱折上巾,身着浅黄袍衫,腰间系着玉装红束带,脚穿六合靴,端坐在御椅上。今天的朝会,虽然不是一年三次的大朝会,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辩论两个版本的官制改革方案。

    在今天这样相对大规模的朝会之上,翰林学士石越的班次,是相当的靠后的。至少如韩绛、吕惠卿、蔡确、曾布们,都远远的站在他前面。他能看到的背影,也就是同为翰林学士的韩维罢了,他的背后,站着翰林学士元绛、张璪。

    但是崇政殿之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主角之一,就是站在人群中的石越与韩维。

    “诸卿,改官制诏颁下之后,中书门下与学士院分别呈上了一个改官制的条例,众卿都已经看过,今日朝会,便是要讨论以哪个方案为优?是否可以互相取长补短?章程拿定,便好颁行天下。”皇帝环视众人,朗声说道。

    赵顼顿了顿,望着王珪说道:“王参政,卿先来说说中书门下的改官制方案。”

    “遵旨。”王珪出列,躬身说道:“陛下颁改官制诏,诏中书与翰林院各自详定官制,是欲使名实相符,以正名合古制,此本朝百年之盛事。国初承唐制,三省无专职,台、省、寺、监无定员,类以他员主判。于是三省长官不预朝政,六曹不厘本务,给舍不领本职,谏议无言责,起居不记注,司谏正言,非特旨供职,亦不任谏诤。凡官人授受之别,有官、职、差遣。仕者尽以登台阁、升禁从为显宦;而不以官之迟速为荣滞。于是陛下慷然欲更其制,下诏议行,臣等愚昧,以为宋承唐制,官制之变革,其要者,无非是使一切领空名者,尽皆罢去,而以阶寄禄。故中书门下所上官制,有三省六部,有职事官、散官、勋爵诸等……”

    王珪口若悬河,说了大半个时辰,无非是介绍中书门下的改官制方案,石越等人,早已知道读过,中书门下的方案,完全以《唐六典》为基础,再辅以宋制,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方案,三省事无大小,以中书取旨,门下审覆,尚书执行,分班奏事。这个方案,既没有任何创举,也原封不动的保留了枢密院等机构设置,并没有要求增加相权。较大的改革,是撤消了三司使,使其权归于户部。

    等王珪说完,赵顼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石越,微笑道:“翰林学士石越。”

    “臣在。”石越连忙应答道。

    “卿说说翰林学士院的方案。”赵顼含笑说道。

    “遵旨。”石越应声出列,朗声说道:“陛下下诏厘定官制,诏臣与翰林学士韩维、元绛、张璪,以及枢密院承旨张诚一领其事。臣等以为,改官制之要义,除了名实相符之外,须要使权力互相制衡、增加效率,去除冗官与重复设官,故此臣等所定官制,是以唐制与国朝旧制为基础,权衡古今利弊得失而设……”

    吕惠卿早已读过石越等人草拟的方案,这个方案颇有出人意料的设想,而且他也能感觉其中的智慧与见识,但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方案其实并不完全,例如军事方面,枢密院等一切,完全因袭旧制,毫无更改,因此他一直在揣测着石越的用心。一面听着石越侃侃而谈,一面低着头,偷眼回觑韩维等人,只见韩维脸色沉稳如常,元绛从容自若,惟有张璪面有得色,他心中略一思忖,便已知石越必有一个更详尽的方案,只是暂时没有公布。想通此节,吕惠卿连忙细心听石越向皇帝阐述其要旨。

    “……究其实,臣等所拟之方案,与中书所拟方案,大同而小异。”石越说了一句照顾中书面子的话,便接着说道:“臣等以为,凡一国之官制,无非是由朝廷与地方组成。而中央朝廷,又可细分为数部分,三省与枢密院、门下后省,可称为中枢;各部、寺、监,可称为辅枢;学士院、翰林院、秘书监,可称为附枢;御史台为监察;诸殿阁学士修撰等,可统称为贴职;另外又有宫廷官、东宫官、王府官;除此之外,枢密院以下,可以细列为军事系统;大理寺等,又可细列为司法系统。如此划分,则朝廷官员烦要职掌,便可以一目了然。除此之外,又别有崇官、散阶、勋、爵等等,臣等统称为勋爵体系……”

    “……而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中枢。臣等细考古今,究其得失,定中枢制度如后:中枢以尚书省掌全国大小政事,以枢密省掌军事,以门下后省掌上下封驳之权,以中书省掌外制宣敕,谏诤人君;以门下省掌谏议……”

    虽然石越等人所拟的官制,众人早已知详,但是他在朝堂上公开宣读,依然引来了众官的侧目,若非皇帝在面前,殿中侍御史虎视,只怕早就一片哗然了——石越所定的制度,虽然是三省之名,实际上却又是一次千古未有的大变局。韩维与元绛见到众人表情,不由相顾点头,嘴角微微泛出冷笑,张璪却是愈发连下巴都扬了起来。

    “……尚书省,有决策、行政之权。设尚书令之位,虚位以待储君监国、学习政务之用,为使上下得所,储君非监国,不掌印不决策,非储君,纵亲王亦不得为尚书令。于尚书省设政事堂,掌大小事务决策,以尚书左右仆射为宰相,领政事堂;另设参知政事为副宰相,列政事堂议事,然参知政事不单授,可使辅枢各部尚书、寺卿之贤能者,加参知政事衔,以为副相。参知政事除六部尚书例加外,各寺卿、知监事中择三四人兼任,如此,宰相虽只两人,副相却有约十人,尚书省位权虽重,而有参知政事相制衡,则臣下不能擅权。另设尚书左右丞,列席政事堂,分监辅枢各部寺监之行政,以为行政监督之职……”

    “臣有事启奏!”班列中,忽然有人大声打断了石越的禀奏。

    赵顼皱了皱眉,问道:“是哪位卿家要奏章?”

    崇政殿上,所有的大臣,都不由自主的把目光往说话的方向聚集过去,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谁这么不给炙手可热的新贵石越面子,居然当廷打断他的话。殿中侍御史们早已蠢蠢欲动,有人已经在筹算着趁此机会送石越人情了。

    一个脸色金黄的中年人走出班列,昂声道:“臣宝文阁待制孙览有事启奏。”

    见到此人出列,所有的人都吃一惊。吕惠卿眯着眼睛,亦不由自主的在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原来这个宝文阁待制孙览,是最近新除的。此人一向转任地方,颇有治迹,但说起来,却应当是更偏向于旧党一面,因为石越得势,才能够再入中央,为宝文阁待制,他的哥哥,便是在白水潭学院威望甚高的孙觉!没有人料到,竟然会是一个被隐隐打着石党标记的人,出来向石越发难!

    赵顼见是孙览,脸色稍稍缓和,他对孙览有印象,数年之前,便是赵顼亲自调他入中央做司农寺主薄的,后来被判寺事舒亶弹劾才又离开中央。此人是个虽然有才干,却经常与执政者意见不和的人物。赵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卿有何事?”

    “臣以为翰林学士院所拟官制,甚为不妥。”孙览亢声说道,总算他对石越还有一些情份,并没有去点他的名。

    “哦?有何不妥?”赵顼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张璪也开始不自在起来。石越与韩维、元绛六目相交,亦只有摇头苦笑。

    “自唐以来,向是以中书为决策,以尚书为行政,以门下驳议,这是千古之典范。翰林学士院诸学士,都是饱学之士,不给足够的理由,就直接让尚书省身兼决策、行政之权,破坏三省平衡,未见其利,先见其弊,再用增加参知政事之法来制衡相权,更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臣不以为然。”孙览一面说,一面摇鼓似的摇着头。

    张璪早已忍耐不住,跨出一步,向赵顼躬身说道:“陛下。”

    “张卿但说。”

    张璪侧着身子,觑了孙览一眼,高声说道:“石越开始就说了改官制之宗旨,臣等以为,改官制,还得能增效去冗。使各部尚书、寺卿兼参政,有决策之权,于决策之时,诸相便能深知各部寺内情,凡有大事,各部尚书、寺卿同时站在本部寺之立场表达意见,而左右仆射则协调融和,使大小政事决策之时,政事堂皆能尽知其情弊。这样的制度,好过中书、尚书互不相闻,虽然有制衡,却互相缺少了解。而且各部尚书、寺卿既然兼参知政事,隐然便可以与左右仆射分庭抗礼,左右仆射虽然官高位重,却也无法擅权。如何又可以说是画蛇添足?”

    这种种制度,虽然多出自石越的创议,比如尚书兼参政,就类似于二十世纪之内阁,虽然难说尽善尽美,但较之三省分权,却也是不遑多让的。张璪校对《唐六典》,精通故事典章,在这份方案中出力甚多,他知道只要这份方案最终采用,凭借种种创制,他张璪便可以籍此名扬万世,因此倒成了为官制辩护的急先锋。

    孙览虽然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但心中却尚不服气,又问道:“如此,将置中书省于何地?”

    张璪见孙览有退让之意,得意的扬起下巴,高声说道:“以中书省掌外制宣敕,谏诤人君,有何不可?”

    “这,这不合祖制。”

    “三代以来,何曾有中书省,何曾有门下省?秦汉之际,中书省又在何处?制度因循变化,本是天道之常。况且国朝以来,官制混乱,太祖、太宗征战四方,真宗、仁宗、英宗皇帝休养生息,无暇厘正。逮至本朝,皇帝英明,遂有此盛事,此祖宗留给皇上做的事情,如何说是不合祖制?臣以为,皇上如此,正是要给后代,立千秋万代之规模。上及三代,下至汉唐,其制度规模,善者可循,恶者可改,合时者可用,不合时者可去,这才是道之所在。”张璪舌辩滔滔,说得孙览哑口无言,他这才知道,所谓的“翰林学士”,其中并没有浪得虚名之辈。

    赵顼也听得连连点头,颇有得色,笑吟吟的望着孙览,道:“孙卿,你还有意见吗?”

    “臣孟浪,请陛下恕罪。”孙览本是直率之人,见说人家不过,而且人家也不是强辞夺理,便干脆伏首谢罪。

    赵顼含笑,摇了摇头,道:“卿无罪。今日朝议,本就是要讨论官制,若有不妥,诸卿尽管直言。孙卿之失,不合太心急,且待石子明读完再说不迟。”

    “陛下圣明。”

    一片拍马屁的拜贺声落下之后,吕惠卿突然开口说道:“陛下,臣有个问题,想问石学士。”

    赵顼微微额首,目光转向石越,石越连忙笑道:“吕参政请说。”

    吕惠卿与石越四目相交,忽的一笑,问道:“石学士,依学士之方案,则政事堂除左右仆射之外,另有参政十人左右。便是说,朝廷多则有十二位以上的宰相,少则有八位以上,政事堂决策之人如此之多,难免众议纷纷不能决,若意见分歧,无法全堂画诺,又当如何是好?难道事无巨细,都要陛下亲断吗?若如此,则宰相之体何在?皇上设宰相又有何用?”

    “吕参政问得好。”石越含笑道:“左右仆射轮流值日,诸参政亦轮流值日,小事由左右仆射与诸参政决断备案;大事召政事堂会议,若不能全堂画诺,亦由左右仆射决断,但若决策失误,左右仆射便当为此负责。若左右仆射之间亦有分歧不能决,或者参知政事之间意见纷争,则可各将意见表达,由左右丞整理成记录,上交皇上裁决。如此,左右仆射亦不敢逆大多数参政的意见而轻率决策。”

    吕惠卿略一思忖,颇有风度的微微笑道:“如此甚好。”

    石越又继续说道:“何况无论大小事务,尚书省皆不直接草诏敕,大事由学士院草拟,小事由中书省舍人院草拟。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若以为不妥,可以说明理由,拒绝拟诏。除此之外,更有门下后省给事中,上可封还诏书,下可驳正百官章奏,诸诏敕无给事中画押,不得颁行,此唐制之善者也。给事中者,位卑而权重,由人主择清介出众之士任之,凡诏敕,给事中认为不合理者,说明理由,封还之。执政再思,修改之后,再至门下后省,给事中画诺则可。若否,则不得颁行。若一份诏书封还三次,则当付诸廷议。廷议许给事中,则执政当辞职;廷议许执政,则给事中当辞职。如此,臣等以为,朝廷之诏令,必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策……”

    殿中诸人,都知道给事中历来便有封驳之权。但是石越的三次封驳,便有一方要为此付出乌纱帽的代价,却是无形中加重了给事中的权威性。众人自然不知道石越是因为看见后世的给事中,因为不要负责任,就滥用职权,所以想出此策来防患于未然,同时也迫使执政们正视给事中的权威。皇帝自然乐于看到臣子们互相制衡,而且以宋代之皇权,赵顼也根本不介意给事中有权力封还他的诏书——皇帝被臣子扫面子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众大臣一面听着石越滔滔不绝的介绍着他的官制改革方案,便是连韩绛、冯京、吕惠卿、王珪,都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采纳这个方案了。这其中的修改,最多是细节性的。此时众人心中想的,是自己究竟能分到哪个职位?与其纠缠于官制改革这种无“实际意义”的东西,倒不如花点心思去想想之后的实利。毫无疑问,除开左右仆射之外,兵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应当是最让人眼热的职位了。

    而另一方面,枢密院系统的大臣们则个个都无动于衷,石越这时候刻意回避了军事体系的改革,枢密院、三衙等原封不动的保留,武职系统也丝毫没有触动,这一点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只有枢密使吴充与枢密副使王韶,心里才非常的明白,军事体系的改革,是势在必行的。

    吴充突然想起来自内廷的小道消息,说他将出任兵部尚书兼参知政事,而将有一位中书的丞相对调,过来担任枢密使。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后面石越说的什么,竟完全没有在意了。

    这个世界上,不把禄位放在心上的人,毕竟是少数。

    ……

    ※※※

    当天的讨论,一直到未时的钟声响起才告结束。整个的过程,并没有十分激烈的辩论,但是也没有最终的结论。因为所谓的官僚体系,毕竟是一个非常宠大的体系,其中可以争议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从崇政殿出来后,蔡确觑见左右无人,快步走到王珪身后,轻声唤道:“王参政,请留步。”

    注一:天神地祗,是契丹萨满教二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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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录:熙宁八年官制改革之中枢部分简介尚书省尚书省为决策、行政中枢,惟其权重,故使各部尚书、寺卿兼参政,分相权。如此,使相权总体加大,而单个宰相之权分小。又设左右丞,为行政监督之职,分监诸部寺监司事务。

    令,一人,超品;储君监国用左右仆射,各一人,正二品;真宰相,不分首相、次相参知政事,若干,正三品,不单授,凡各部尚书、寺卿加参知政事衔者,即为副宰相属官:左丞,一人,正三品;右丞,一人,从三品;(左右丞为行政监督之职,分管诸寺监司事务)

    左司郎中一人,从五品上;右司郎中一人,从五品下;左司员外郎一人,从六品上;右司员外郎一人,从六品下;属吏:都事,从七品上;主事,正八品上;令史,正九品下;书令吏,从九品下;……

    中书省令,一人,正二品;中书令虚位,非元老重臣不除侍郎,一人,从二品;侍郎为副,为实际长官,或使尚书左仆射兼属官:右散骑常侍一人,从三品;(不轻易除人)

    右谏议大夫二人,正四品下;右补阕四人,正七品下;右拾遗四人,从七品下;(上四官所掌同门下,为谏官)

    舍人院:舍人,四人,正五品上;起居舍人,一人,从六品上;舍人掌外制、执掌参议表章,诏旨制敕,宣敕等,不改。起居舍人掌同起居郎,然所记应重在政令诏诰等方面。

    属吏:主书,从七品上;主事,从八品下;令史,正九品下;书令吏,从九品下;……

    门下省侍中,一人,正二品,虚位,非元老重臣不除侍郎,一人,从二品;副职,为实际长官,或使尚书右仆射兼属官:左散骑常侍一人,正三品;左谏议大夫二人,正四品上;左补阕四人,正七品上;左拾遗四人,从七品上;(以上为高级、中级顾问官,专管规谏君王之事)

    起居院:起居郎,二人,从六品上;典仪二人,从九品下;……

    起居郎管记注君主言功,可重在臣僚对策,建议,规劝等方面。

    符宝司:符宝郎,一人,从六品上;令史二人,正九品下;……

    属吏:录事,从七品上;主事,从八品下;令史,正九品下;书令吏,从九品下;……

    门下后省门下后省掌上下封驳权,下以驳正百官章奏,上以封还诏敕,此皆给事中之正职。给事中官员,由皇帝任命,宰相不预。

    知都给事中事,一人,正五品同知都给事中事,一人,从五品。

    属官:诸科给事中各一人,正七品上下。

    属吏:录事,从七品上;主事,从八品下;令史,正九品下;书令吏,从九品下;

    ……

    枢密院枢密院虽属中枢,然亦隶于军事体系。于军事体系中详介,此处不详列。

    使,一人,正二品;副使,一人,从二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