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二十年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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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是苦水巷惫懒的人,闲沽酒逗虫鸟爱耍花腔。一夜间风云起群雄逐浪,从此我尘封的割鹿刀不再深藏。”

    天蒙蒙亮时,宁畜哼着喧儿“空城计”,施施然走出鱼市。

    “空城计”是晋楚一带出名的戏曲,讲述了一个出身贫民巷子的泼皮,遭逢乱世,历经一连串风云际遇,最终崛起成绝代豪雄的故事。二十年前,赵蝶娘初次反串此角,一曲“空城计”唱作俱佳,技惊四座,由此誉满京都,登上歌舞大家之路。

    “得秘笈修术武一鸣惊人,入龙潭出虎穴百炼成钢。抛生死战八荒壮怀激昂,我是英雄有谁问出身低下?”宁畜一路哼着曲儿,拐进一处横七竖八的贫民巷子里,转绕了半天,确定无人尾随,方才悠然走上大道。他的肤色变白,眼框拉大,双眉的间距缩短,全身骨骼发出一连串细密的轻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回府沐了浴,宁畜换上一身白衣便服,带着两个天罗卫的亲信,去秦淮河畔的金陵春酒楼吃早茶。

    走在暮春灿烂的朝晖里,宁畜口角含笑,满面和风。有个老妪摔倒在路边,他还伸手搀扶。即便老妪扯的衣服,哭叫着是他撞倒了自己,宁畜卦没有动怒,反而掏出一个银锭,好言好语打发了她。

    一名天罗卫笑道:“大人今个的心情不错啊。”

    宁畜开怀一笑:“入了我们这一行,一早睁开眼,瞧见自己还活着,都用高兴。”一夜刑讯逼供,他从公子哥口中撬出了完整的“六艺御法诀”。虽不是什么高深法诀,却是会稽孔氏的奠基心法。对于他这种寒门出身的人而言,已算是了不得的东西了,自然心情愉悦。

    “大人,这种恩将仇报的刁恶贱人,何不让我一刀砍了誓?”另一名天罗卫不解地问道。

    “那可不是人,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罢了,何必与她计较?”宁畜摆摆手,轻轻叹了口气,“她做不了人,才会做狗。这世上最难的,其实是做人啊。”

    “大人早就是人上人了。”

    “就是!比起那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弟子,大人手握实权,可要强上太多了。”两个天罗卫争相奉承。

    “什么人上人,还不是为陛下当差,看世家脸色?说到底,你我都是忠犬啊。”

    宁畜笑了笑,三人来到金陵春,这家建康的老字号酒楼门前,已经人来人往,排起长龙。

    这是金陵春定下的规矩。任你高门大阀,官尊位贵,进来都得老老实实排队等位。这里的大厨并非人类,而是以庖厨手艺冠绝天下的饕族,金陵春背后更站着一个庞然大物——八荒商团。

    八荒商团财雄势大,手腕通天,酒楼、客栈、妓院、牙行、当铺、钱庄、赌场诸多生意遍布八荒各族,号称天下第一商团,据传与各国国主、羽族凰后都有些交情。

    宁畜三人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被店玄引楼入座,奉上热气腾腾的毛巾、香片。

    “脆鳝面、煮三丝、灌汤包、萝卜糕、酱凤爪、狮子头”宁畜熟络地点过茶点,用热巾擦了擦手,又道,“取个符纹食盒,装一份你们招牌的虾爆鳝面带走。”

    店玄应了,哈腰问道:“客官可要听曲子吗?”

    宁畜正要回绝,一个天罗卫接口道:“大人,金陵春新来了个赶座子卖唱的锌娘,叫小单儿。那嗓子真叫绝了,听得人浑身都痒痒的,像小猫抓似的舒坦。”

    “这位客官说的是。”店玄也热情推荐,“听过小单儿唱曲的客人都讲,不比当年的赵蝶娘差多少哩。客官不妨听一下,包你满意。”

    宁畜端起香片,呷了一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未过多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背负胡琴,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来到座前,深深弯腰,道了三个万福。

    “燕人?”宁畜瞅了瞅少女湛蓝色的瞳孔,随口问道。

    “大爷慧眼如炬,我和挟都是燕人。”老汉赔笑道,他和少女长相颇似,都是蓝眼睛,高鼻梁,脸部轮廓凹凸分明,眉宇间自有一股硬朗的气宇。

    “哪个部落的?”宁畜目光扫过老汉手背上的青筋,又问道。

    “图翼部落。”老汉放下胡琴,“大爷想点什么曲子呢?”

    宁畜犹豫了一下,侧过首,瞥见对面墙上的一幅斑斓壁画。隔了一会儿,他淡然道:“空城计。”

    琴音袅袅响起,云板声中,小单儿身段飘逸,朱唇轻启:“我本是苦水巷惫懒的人”

    宁畜凝视壁画,画中的少女身着男袍,束发戴冠,似随着悠扬的歌音琴曲,翩跹舞动。那是赵蝶娘刚出道时,在金陵春座唱“空城计”,席上一位画师当朝容所绘。事隔多年,色彩绚丽的壁画变得一片斑驳,连少女灵动的眸子也模糊了。

    “我是英雄有谁问出身低下”

    宁畜放下茶碗,在心里无声和着。二十年前,他也站在这楼上。彼时他不过是一个书院延,饱受世家弟子欺辱。耳听赵蝶娘唱出这一句,不由浊泪盈眶,掉头而去。

    “强敌伺城楼上我击刀高歌,凌云志血长流一曲难尽,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二十年的余音婉转绕梁,琴声如水不绝,壁画里的少女早已嫁作人妇。宁畜温和地笑了笑,打赏了一锭金子,父女两个称谢告退。

    “盯们,抓起来审。”宁畜瞧了一眼父女二人的背影,不动声色地道。

    两个天罗卫吃了一惊:“大人,他们来路不正?”

    “那个老的筋骨如铁,手指骨节粗凸,呼吸顿挫有致,有一身极高明的武道功夫。女的腰肢灵巧,步伐轻盈,暗蕴魔门气息。”宁畜拿起竹箸,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虾饺,送进嘴里。“他们是燕人,一口建康话说得这么好,不觉得奇怪么?十有**是大燕的探子,绣衣司的手向来伸得很长。别忘了,三日后就是夏至的萌荫节,羽族也快要进京了,各国各族的探子必然会来凑热闹。”

    “是。”两个天罗卫起身领命,一人迟疑着道:“大人,万一这两个不是探子,岂不是得罪了八荒商团?”

    宁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罗卫的准则是什么?”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那个天罗卫噤若寒蝉,低声道,“属下明白了。大人,审过他们之后”

    “处理掉。”宁畜端起符纹食盒,微笑着走出酒楼,轻轻哼起了空城计。“凌云志血长流一曲难尽,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老汉的胡琴拉得很好,少女的台步手势也好,唱腔更好。

    可他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书院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