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第十章◎重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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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淘气说:"我换了衣服来吧。"

    我摇头,"算了,我今天懒得理你。"

    淘气毫不以为意,平常被我骂多了,再接再厉地说:"那明天见了。"转身走过佑生身边,突然停下,指着佑生说,"云起,这不是你干的吧?"

    我吸了口气,也不看他们,淡淡地说:"你要是再不走,也快陪他坐那儿了。"

    淘气倒抽一口凉气,说:"我走我走。"但又不死心地对佑生说,"他对你都这样了,你还来看他,真够朋友了。"

    我开始找东西,"我真得揍你一顿了!"淘气跑了。

    气氛轻松下来,我转身面对佑生,他似乎有了一缕笑意,看了一眼淘气走的方向说:"他倒是个,好人。"

    我轻叱,"小屁孩一个。"叹了口气说,"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些煤卸了,洗了脸再和你说话,不然我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是,没看过。"他轻轻地说,眼睛又半垂下,像是怕泄露了什么。

    我吓了一跳,忙把一袋煤甩上肩膀,匆忙说:"你还记恨我呀,我说我怕你了。"他竟抬眼看着我,笑了,月华又上……

    我啪地拍了自己的脸一下,说:"有虫子,我得先把煤放下。"快步走开,竟听他低低地笑了声,我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吓死谁了,这是什么杀伤力呀!我死在他手上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飞快地把几袋煤卸了(小乞丐都不在,后来才知道是被别人用美食引走了),把马也解了,提了买的馒头,走到他身边,我暗暗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慌乱和茫然。仔细看,他实际上是坐在一架椅子上,两侧有和椅子座一般高的轮子。这就是古代的轮椅了。我向周围看看,不远处有一架马车,十分不惹眼,几个仆人倒是身手矫健的样子,其中就有那个晋伯。

    我对他说:"我把你推进我的院子,他们会不会过来跟我打架?"他又一笑,我尽量不看他,听他说:"你还怕他们?"

    可气!现在我竟不能回嘴了!

    我推了他的椅子,走到院子里的井边。我放下馒头,进庙里拿了我的破毛巾、破脸盆和我那红牛易拉罐改装的杯子回到井边,开始洗脸洗手漱口。

    我洗着,又感到那种悲哀。佑生,那个我曾那么亲近的佑生,没有回来。若是那个佑生在面前,我大概早已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他的伤如何,他这段时间在干什么,是不是平反了?再把我这里的事情好好说一说。可我现在只感到紧张不安,还有些局促,无法开口。

    过去我从来回避和帅哥走得近,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我怎么也没想到佑生是这个样子,虽然我在脑海中并没有想象过他伤愈后的模样。每当想起他,我总记起他和我在破庙中聊天,在李郎中屋里的相视无语,记起他在小镇树下握我的手,记起他那些夜晚的笑声,记起他的……唉,我暗自叹息,不知所措,只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洗来洗去。

    他在那里看着我反复洗手和手臂,终于说:"云起,你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为何要这样苦自己?"

    听到那熟悉的语气,温存而和缓,我才松弛下来,心中一暖,笑出了声,"我哪里有什么才华?所说的都是古人诗句,顶多不过是个博闻强记罢了,过目不忘而已。说白了就是一个背书的主儿!这儿哪里需要一个背书人,我们家乡也不需要,我在那里只是个秘书助理。"

    "什么是秘书助理?"

    我说:"秘书是替头儿,就是老板,写信的人。秘书助理就是帮助秘书的人,就好比是这里帮着写字的人研墨的人。"

    他惊讶,"他们只让你研墨?"

    "对呀!所以我可不是个什么人才。但到了这里居然发现,因为我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可以干些事情,你说这不是小人得志是什么?哪里是苦了自己?我夜里睡觉都乐得哈哈笑呢。"

    "你卖煤饼和炉子又算什么事?"(嗯,他怎么知道的?但当时正在谈兴上,没细究。)

    我坐在他身边的井台上说:"说来话长了,你想听吗?"

    他又笑了,说:"我何时不想听过?"

    我看着他半天才缓过神来,忙晃了下脑袋说:"佑生啊,你真是害人匪浅哪。"

    他微侧开脸,垂了眼帘,唇上带出来一抹笑意。

    我忙敛了心神,正色说:"我的家乡四百年以前还是鱼米之乡,湖泊遍布,环山满是森林。后来,那里建立了一座庞大的皇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间。建这座宫殿并没有让森林消失,但是那之后的每年的冬天,大量的林木要被砍伐掉,给皇宫供暖。仅仅两百年,森林就完全消失了。山头光秃,北风强劲,风沙渐猛。湖泊河流相继干涸。一个美好的地方,变成了黄土飞扬的垃圾场。

    我曾住过朝北的房间,冬夜里,狂风夹着沙子打在窗上,像在下雨,实际是在下土啊!

    其实,我的家乡不是人们唯一的错误。有一片黄土高原,原来也是森林覆盖,人们砍伐尽了树木,地表黄土随风雨流失,土地贫瘠,民不聊生了。黄土流入河流,堵塞河道,造成多少洪灾,真是雪上加霜啊。那些林木没有用于什么流传于世的建筑,大多是被烧了做饭或取暖。更可惜的是……"

    我一拍膝盖站了起来,开始乱走,我指着脚下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有全世界最丰厚的煤炭资源,完全可以满足所有人的取暖和做饭千百年所需。那些林木被毁实在是人们的愚昧啊!"

    我叹息着,"人们烧一个煤饼,就是少烧一根树枝。烧一大堆煤饼,就是少烧一棵树木。哪一天我把七孔煤和一芯炉介绍给所有的人,让从皇宫贵族到平民百姓都用煤而不再用木,我就能救下多少森林和动物啊!可惜我势单力薄,也许有生之年只会达其一二,但我若尽了力,死时也就心安了。"

    他轻声说:"你小小年纪,干吗总谈死。"我看他,他不看我,但脸上似有种悲伤。

    我笑起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呀。我看到了我过去的一生,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无足轻重。我不在意首饰衣着,粗布葛衣也没关系。来这里,除了馒头,真是什么也吃不下。口腹之欲几乎没有了。我只想做一件好事,也不枉来这世上一场。

    我也是有内疚的,烧煤虽然可以免去森林之毁,但煤本身也是污染。一定要努力把污染降低才成。煤灰可以压成砖或制成防火泥,可煤烟在空气里无法收集,至少现在不行。我做好事的同时也做了坏事,日后只有把这煤业所得广用于建立百医堂,为大家修桥补路,收养乞儿来补偿我的过失了。"我垂头叹息。

    "那你呢?"他问。我抬眼看他,他看着我,那目光明亮又温和,我忘了说话。他又问一遍,"那你要什么?"要你!我差点儿脱口而出。赶快晃了晃脑袋,可恶,这简直是勾魂哪!

    我转了转脖子,感到疲惫不堪,不禁说:"我想要一个大浴室,有个大澡盆,我好洗洗澡。然后我要一个藏书馆,书越多越好。没书看,好孤独啊。然后……就不在我手上了。"

    "什么不在你手上了?"他问。

    "命运啊,两个人的命运,不在我一个人的手上啊。"我摇摇头。他没说话。

    我突然感到非常累,不禁拿了水杯走到他椅子旁靠着轮子坐下。我喝了两口水,看见他的手伸过来要杯子。我把水杯递给他,余光瞥见他放在唇边喝了一口。我恍惚中觉得回到了以前,不禁闭上眼睛说:"佑生,又见到你了,真好。"我慢慢滑倒在地上,睡着了。

    下雨了吗?水滴落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