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波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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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时搭建的营帐中,几张行军床,左纯庵、余铁鹏、李章、安柄朝都已入睡,有轻微的鼾声传出。但吴安平却思潮起伏,毫无睡意。

    突然,余大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睡不着?”

    吴安平道:“是睡不着。”

    余大成道:“刚才大家说话,我就在想,攻占兰州对于你的意义,或许和对我们有不少差别。毕竟你在这里生活过,应该有着许多磨灭不了的记忆。”

    吴安平缓缓道:“其实刚才我并没有想到许多,只是现在躺在床,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事实。去年前几个月,其实我还在兰州学,曾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可以说十分熟悉,这里有我的同学师长,有我最青春的记忆,但明天我却要以征服者的身份进入兰州,说真的,这种感觉并不好。”

    余大成沉默一阵,道:“这应该是对理想的一种实现,不是吗?”

    吴安平叹口气道:“或许。”顿了顿,又道:“睡,明天还有许多事。”

    营帐之内安静下去,几个人的呼吸在起伏的鼾声中弱不可闻。

    这个晚,兰州城远不止吴安平一人难以入眠,那些忧惧战火的普通民众且不去说,一些大人物及特殊身份的人物,面对骤变的局势其实更是忧心忡忡,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在前清,依明建制,兰州原隶属临洮府,至康熙初年,复设兰州卫,后陕甘分治,设甘肃行省,省会也由巩昌迁至兰州,自那时至今,兰州就一直是甘肃的政治中心,而且是历届中央政府统治大西北的基地,现在甘肃省的省政府机构就在城内。

    此时,督军府旁一栋建筑的房内,甘肃省议会议长狄世襄、民政厅长胡毓威、财政厅长杨慕时、实业厅长赵元贞、审判厅长杨长溶,检察厅检察长张荩臣,兰山道尹张维,正聚集在一起议论解放军之事。

    可以说,除了被张兆钾关起来省长薛笃弼、警务处长赵席聘,所有甘肃省一级政府机构的首脑,基本都在这间房中。

    不过,薛笃弼虽为人公正清廉,却一直追随冯玉祥和西北军,公事众人敬佩,但私密事还是会避开。而赵席聘是刘郁芬的表哥,同样西北军出身、冯玉祥的嫡系,他比之薛笃弼就差许多,就算张兆钾没把他抓起来,这些人对他也是敬而远之,更不要提什么一起商议。

    狄世襄生性耿直,再加身处议会,最敢直言,见几人都紧皱眉头,忧虑时局,便开口道:“甘肃百姓连遭兵祸,前有甘军攻伐驻甘西北军,这刚分出胜负,却冒出一个解放军,三两下就将张兆钾、孔繁锦打败了。西北军、甘军都一路货色,解放军不知会否好一些?”

    狄世襄对西北军很不满意,曾在多种场合对刘郁芬颇有微词,认为西北军只知要粮要款搜刮百姓,却不为国民办事。刘郁芬也视狄世襄为肘腋之患,立意早日除之,只是甘军突然围攻兰州,他再没机会下手。张兆钾这人比之刘郁芬还不如,狄世襄当然更看不,若不是解放军又突然消灭了甘军,等张兆钾当甘督,狄世襄还真没准会出什么事。

    自董志塬誓师到攻占兰州,解放军出现在西北大地还不到一月,虽已取得甘肃的控制权,但在百姓眼中,这还是一支极其陌生的军队,对于这间房内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所以,狄世襄的问题无人能够解答。

    赵元贞若有所思道:“我倒是从张宸枢先生知道了一些消息。”赵元贞是正宁县人,四十多岁,同盟会会员,曾被选派美国公费留学,获冶金学博士学位。他也是忧国忧民之人,回国前,有师生以中国贫苦、无用武之地为由劝他留美,却被他坚决拒绝。

    受陆洪涛所邀,他先是出任教育厅长,后兼任实业厅长,克服种种困难,创办《甘肃教育月刊》,并建立了一所矿务专门学校,期间曾全面勘察甘肃矿产,绘制了青海、甘肃两省的《矿藏分布图》,并确定陇东有油田的存在。由于他身兼甘肃教育厅长一职,张宸枢作为第七师范的校长,与他时有联系。

    “快说说是什么消息。”有人着急道。

    赵元贞道:“前几天,张宸枢给我发电报,要我帮他寻一些高级教员,说是有解放军攻占了平凉,要大力发展教育,第七师范已经改名为平凉师范,不但银元及物资再也不缺,还启动了新校区的建设。原来第七师范师生合计只一百多人,现在张宸枢准备扩大规模,使学生数目达到一千人,这样一来教员就不足够,才致电给我,要我帮忙留意。”

    财政厅长杨慕时道:“据说解放军是陇东集团创立的军队,听你这么一说看来不假,果然有的是钱。元贞,记得你建矿师养成所,多方告求,不过筹得万把银元,自陆洪涛辞去甘督,受困于资金,这所学校也被迫解散。若是这解放军真有办教育的心思,依我看,你那所矿业学校重开不成问题。”

    赵元贞笑道:“慕时,你这个财政厅长,府库从来空空如也,现在一听到解放军有钱,应该是你最动心才对。”

    杨慕时苦笑道:“不管是为民国为甘肃,还是为实现自身理想价值,谁不想做出些事来,可我这个空头厅长,愣是看着一大堆计划,却拨不出钱来,这种滋味你们不会明白。但愿解放军的首领,不会像刘郁芬、张兆钾一样,只想着在甘肃刮钱,只想着扩军练兵,也能让财政厅宽裕一些,踏实做些事。”

    赵元贞道:“应该会有差别……”他虽然这么说,但语气却并不坚定。就算有张宸枢的先例在,可对于那些掌握枪杆子的大帅督军,他从来就没有足够的信心。

    这时兰山道尹张维道:“其实关于解放军的消息,我也听到一些,而且是从平凉陇山道尹贾缵绪那里得知的。”张维在狄世襄之前,曾是第二任甘肃省议会议长,后调任平凉道尹,去年又调任兰山道尹,陇山道尹贾缵绪跟他颇为熟悉。张维也是公正廉明,颇有政声,而贾缵绪的官声也一直不错。

    民政厅长胡毓威道:“贾缵绪现在还是陇山道尹?”

    张维点头道:“是的,他并没受到冲击。”

    胡毓威琢磨道:“看来这解放军只是针对张兆钾而已。”

    张维这次却摇头道:“这就错了。据贾缵绪说,解放军攻占平凉后,不但查抄了张兆钾的府邸,连道、县各机构内的人也有不少被关押起来,家产同样遭到查抄,城内一些富绅、豪商也没躲过。”

    不但胡毓威倒吸一口凉气,狄世襄、赵元贞、杨慕时也大惊失色,连声道:“好辣的手段。”

    审判厅长杨长溶和检察长张荩臣,更是齐声反对,喝声道:“他们凭什么这么做?难道有兵有枪,就能漠视律法?这和刘郁芬、张兆钾有什么区别?不,这种行径简直比刘郁芬、张兆钾还恶劣。”

    张维接着道:“他们根据百姓风评选择对象,贾缵绪就是因为官声不错,才逃过一劫。另外,解放军暂时还没有杀人,好像日后还有审判,而且那些人家产虽被查抄,其亲属还是给留下了足够生活的钱财。”

    赵元贞问狄世襄:“世襄,这算不算依照民意行事?你是议会议长,这方面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

    狄世襄苦着脸道:“这却不好说。”

    张荩臣接话道:“这算哪门子民意,况且就算是民意,不依律法行事也是不可取的。”

    胡毓威朝张荩臣冷笑道:“荩臣,你怎地还这般幼稚?从南到北,由东往西,哪个大帅、督军还将律法放在眼中?律法只能约束安分守己的百姓,现在流行革命,掌权的人都不遵守律法,怎么指望革命者去遵守?”

    张荩臣与杨长溶都叹着气,不再言语。

    狄世襄道:“解放军也是革命军?”

    胡毓威回道:“这我说不好。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把张兆钾、孔繁锦的命给革掉了,而刚才所听其诸般行事手段,都与一般军阀有些区别的。”

    张维也道:“他们虽没有整体颠覆甘肃原有的行政体系,却已经颁布了一些政策,例如十二年免费义务教育、三十亩家田以下免除农税、废除所有苛捐杂税、公职人员全面提薪等,对了,还有一条口粮保障措施,对标准之下的百姓提供免费粮食救济。”

    赵元贞几人惊呼:“好大的手笔!”

    狄世襄则道:“若真能实施下去,其必将尽得民心。”

    杨慕时却惊道:“要推广这些政策,所费银元必是天文数字,解放军果真有如此财力?”

    张维点点头道:“财力想必不成问题,据贾缵绪所言,这支军队是由陇东集团的所有人创立的。”

    这又引发所有人热议,陇东集团在甘肃已经颇有声名,在这些省政高层之间更是如此。由于更为关注,所以对这奇迹般崛起在西峰镇的商业集团,比之陇东之外的普通民众,还要熟悉一些。

    张维轻咳两声,见众人安静下来,方有些慎重道:“我要提醒大家,这解放军的作为和志向,绝对与一般军阀不同,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如何,但可以肯定,他们根本不会认同北京政府,或许,连表面的统属关系都不会维系。”

    听了这一番话,所有人面面相觑,心情十分复杂。自清末到民国,无论时局怎样变化,甘肃历来没脱离北京政府的管辖,就算冯玉祥控制整个西北,在政府这一块也没过多插手,行政还是沿袭北洋主政时的体系,可以说,无论甘肃被那路军阀控制,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赵元贞、张维他们就是在军阀倾轧的夹缝中,一点一点试图改变西北、建设甘肃,其中百般委屈千般辛苦可想而知。但如果甘肃真的另起炉灶,这些人又有些不能接受,在他们心目中,哪怕名义的大一统对民国也是极为重要的。

    “我们该怎么办?”狄世襄问道。

    胡毓威沉声道:“现在许多都是猜测,等明日见过解放军高层,做过详细了解后,我们再做决定不迟。”

    几人互相看了看,都郑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