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作为身处其中的一份子，会看不清那件事的影响，因为那个被称为“结局”的大幕，尚未落下，一切还都是过程。但是，正是因为彼时那样的过程，才造就了此时这样的结果。

    那一晚，我和凌娜陪着蓝枫一起回医院照顾石锁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很快，我们就得知了野人的死讯，也得知了，石锁的腿，将会终生残疾，虽然还能行走，但从此以后，他会变成一个瘸子。

    我们都没法接受那样的变故，我们之前天真地以为，野人会被抢救过来，而石锁也很快就会恢复，可是，我们那时候都还太年轻，经历过的事情还是太少，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短短的时间内，所有的一切，突然都变了。

    很快，我们就得知了阿白的死讯，除了阿白，和我们打架的人，还死了一个，也就是说，那场群架，除了导致我们无数人受伤之外，还导致了野人、阿白和另一个人的死亡。除了死亡，还有终生的遗憾，石锁从此瘸了，而蓝枫的脸上，留下了永久的触目惊心的疤痕，算是毁容了。

    作为最该受谴责的当事人，我却只是受了皮肉伤，好了之后，虽然也有疤痕，但其实什么都不影响。我不知道，那些受伤的人，那些被影响了一辈子生活的人，有没有恨过我，我自己，却是时时刻刻在遭受自己内心的折磨。最该死去的是我，该残疾或者该毁容的也是我，但是，最后的最后，我却安然无恙。

    那些天，风声鹤唳，我们一直担心警察来找我们的麻烦，警察当然来了，只是，石锁包揽了一切罪责，他的腿残疾了，他的哥哥死了，他足以用这种“悲惨”来堵住警察的口，他还躺在病床上，警察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无论是野人，还是阿白，还是对方的另一个死者，警察都看作黑道分子，道上的人互相杀伐，警察才没那么多心思管呢，这次之所以要出动，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打架的规模太大了而已。

    警察象征性地警告了一番，说是如果不是看石锁还躺在医院，不是看石锁的哥哥死了，他们一定抓走石锁。石锁面无表情，从那个时候起，他常常面无表情，我们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他却装作不在意地说:“混黑道，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这个活，就是提着脑袋干的，如果道上那么容易混的话，不是谁都能混了？”

    那些天，蓝枫基本上一直呆在医院，精心照料石锁。石锁的家人去了医院，运走了野人的尸体，回去埋了。石锁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他显得很是狠心肠，也许他是装的，毕竟，他还有一帮兄弟，野人死了，他就是他们的老大了。

    时间过得很快，石锁出院的时候，我们高三上学期也结束了。蓝枫一直照顾石锁，也没有去考试，自从被流言击溃之后，她就没再去过学校。老师叫她，她也不去，凌娜的父母说她，她不听，我和凌娜劝她，她更不听。后来，她的父母亲自从另一个城市来了，她和父母大吵一番，还是拒绝再去学校，也拒绝跟着父母回去，她固执起来，谁都劝不下。她父母说不管她了，一生气，自己回去了。

    这下，谁也不管蓝枫了，蓝枫实际上是辍学了。我很内疚，我觉得，正是因为我，才导致蓝枫辍了学，才导致蓝枫的脸上留下了那个永恒的伤疤。我劝蓝枫回去上学，和我一起高考，考进同一所大学，实现我当初的约定。

    可是蓝枫说:“当初的约定？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还小，现在，我们都长大了！那个约定，就是当初不懂事时候的一个玩笑，小孩子的游戏，谁会当真呢？”

    我无言以对。我早就知道蓝枫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心思我已经很难懂了，而我们的感情，早就名存实亡了。当初的那个蓝枫，那个我为了她而心甘情愿地做“”的蓝枫，早就不存在了。这时候的蓝枫，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导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那个人，却是我。

    石锁出院之后，蓝枫还是去照顾，去他的房子照顾他，甚至，都不回凌娜家了。以前，石锁生病那一次，她在石锁的屋子里住过一夜，现在，她轻车熟路，不过，她也不用再怕我们的怀疑了，她似乎什么都不怕了。她已经辍学了，不用怕同学的非议，她和我的感情不存在了，她也不用在乎我了。

    假期里，我多次去看了石锁，有一次，我离开的时候，蓝枫送我出去。在楼下，我突然转身，看着蓝枫脸上的伤疤，说:“小枫，你不爱我了，是吗？”

    “是的，我不爱你了！我爱上石锁了！”蓝枫说。她说得很淡定，很从容，甚至，很自信，从没有过的自信。我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默默地走出了那个小区。我不恨蓝枫，更不恨石锁，我恨我自己。

    蓝枫，这个天使一样的女孩，我曾经得到过她，最终，却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她。我愚蠢，懦弱，虚伪，滥情，正是这样的我，才导致那个曾经爱过我的女孩，最终不再爱我了。石锁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也许蓝枫早就发现了，这时候，他们真正地在一起，我为他们高兴。

    石锁的伤彻底好了之后，我就没再去看过他。高三下学期开始之后，有一次，在大街上，我看见一排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穿街而过，领头的是石锁，他的摩托车后面，坐着蓝枫，蓝枫一身黑色紧身皮衣，显得英姿飒爽，而他们的身后，是石锁的兄弟们，一个个也都骑在摩托车上，带着自己的女朋友。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蓝枫最终选择了一条谁也想不到的路。凌娜告诉我，蓝枫跟着石锁，彻底混了黑道，从此以后，我们风城的黑道上，多了一个名叫蓝枫的女混子。很多人都说，那个脸上有着刀疤的女混子，打架疯狂，出手狠毒，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可是谁知道，她之前，却是那么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女孩。这个女孩，曾经为了帮助孱弱的我，拿着铁扳手和别人对峙。别了，我的女孩，我的天使。

    奴帮也解散了，我不想再让这个帮派存在了，因为，我决定，永远不再做一个混混。奴帮的兄弟有所不甘，我说，如果他们真的愿意混，那就去找石锁，去找蓝枫，有的人，真的去找了他们，如愿地加入了他们。

    反而是凌娜，群架之后，发誓不再打架，好好学习，好好训练，成了一个好学生。郎清尘也成了一个好学生，虽然坐着轮椅，却也发表了不少论文，不过，我知道，他的腿虽然不行了，但他的脑子，依然很聪明，他依然是那个神一样的郎清尘。

    最让人惊讶的是顾旷和何娟儿，他们忽然一起退了学，然后结婚了。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但是，他们在家办了酒席，说是到了年龄再领证，不过，何娟儿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我们才知道，他们之所以要退学，就是因为何娟儿怀孕了。大家都笑说，顾旷这个家伙，准头还不错。

    凌娜成了好学生之后，很关心我的学习，督促我考个好大学，说是我做不成混混，就只有考个好大学，否则只能去打工。我听了她的话，发奋学习，简直可以说是头悬梁锥刺股，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考上了大学，不过，让凌娜失望的是，我考了一个外地的大学。

    在我坐车去外地上大学的那一天，凌娜来送我，哭得稀里哗啦，抱着我不放，我心里也很难受。不过我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说:“别哭，你那么漂亮，那么受欢迎，追你的人都排队呢，等我走了，你在排队的人里面，好好给你挑一个男朋友！”

    凌娜捶了我一拳，但随即哭得更厉害了。同样哭得很厉害的，还有小雨，她现在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在二中读初中。她哭着说:“汤河哥哥，我一路追到二中，你却要跑了，我不甘心！我将来也要考到你的大学，我看你还跑！”

    “可是，等你上大学的时候，汤河早就大学毕业了！”凌娜说。小雨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嘴里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考同一所大学，就要！”

    小雨是个任性的女孩，她才不管别人的说法。此后很多年，她果然一直和我联系，在我大三的时候，她甚至跑来找过我，我们之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我们之间纠缠了很多年，真的像是一场虐恋，不过，最后，却无疾而终。

    因为心绪不好，我不愿意回家，所以，大学时，每次放假，我都不回家。大四上学期结束，是我上大学那些年第一次回家。回去之后才知道，石锁和蓝枫，已经做起了正经生意，而且早就结婚了，孩子都会跑了。凌娜也结婚了。听说，凌娜从体育学院一毕业，就结婚了，她在一所中学当体育老师，而丈夫是政府单位的一个科员，但是他老爸是当地教育局的局长。据认识的人说，凌娜和他丈夫，关系不是很好，那家伙仗势欺人，而凌娜也不甘示弱，所以两个人经常打架。

    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我就再也没和之前的同学朋友联系过，包括凌娜，包括蓝枫，包括石锁，包括原来奴帮的所有兄弟。我想要和过去的一切都斩断联系，我基本上做到了，但是，我是不是给很多人带来了伤害？也许吧，可是，之前，我已经给很多人带去伤害了，而且，有人也因为我而失去了生命，这个良心债，我怎么能偿还得清呢？

    我听小雨说，辛东跟着一伙混混抢劫的时候，被人捅死了，那伙混混为了怕受责罚，将辛东扔进了一条臭水沟，等后来被人发现的时候，都腐烂了。我一通感慨，如果我没上大学，而是继续当混混，也许，我的下场也好不了多少吧？

    在无眠的夜里，我常常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想起盘玉子和乔雅妮，也会想起蓝枫和凌娜，我不断地问自己，那些年，我身边的这四个女孩，我究竟爱谁多一些？没有答案，一直都没有答案。四个女孩，都是好女孩，都那么深爱过我，可是，每一个，都被我辜负了，我觉得，我有罪。

    世界上如果有一条“爱情罪”的话，我已经犯过很多次了，而且，已经到了应该被枪毙的程度。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不再辜负她们，不再因为我而让她们受那么多苦，可是，问题是，生命无法重来。时间无法倒流，逝去的东西一去不复返。

    而我，至今，依然在孤身行走，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曾经的美好都逝去了，我也许再也无法得到那样的美好。但是，我却是不甘心的，像一个贪婪的赌徒一样不甘心。我踽踽独行，抬头眺望远方，远方会否有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子，正在静静地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