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本草经 第九十五章 墓头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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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怀沙院内飘着零碎的琴音。

    解忧端坐在小案前,宽袖挽在手腕后,一双小手轻轻搁在绷紧的丝弦上,不时翻掌拨出一两个泛音。

    泛音声音虚泛空灵,仿佛有着一种向上飘浮的向往,与古琴朴拙得下沉的音符差别很明显,都说“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因此泛音又称“天音”。

    这样空灵,或许曾是泛天的云霄之音吧?

    解忧浅淡的声音也与泛音一般空灵淡漠,“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蜉蝣》本是哀婉凄凉的曲子,经她随手挑起的泛音伴奏,少了几分对死亡的迷惘和恐惧,多了几分看透生死的释然。

    隔了片刻,解忧掩眸,纤细的手指轻轻抹着拧得极紧的丝弦,偏过头带着自嘲轻叹一声,“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所来兮何所终……”

    似是无意之间,她转过指腹用力一勒,琴弦绷出一声浊响,指尖则渗出一道血痕,霎时将雪白的丝弦染红,凝成赤珠缓缓滴落在琴面上。

    医沉从书简中抬头,烛影下,见她淡然取了素帕拭去指上血迹,轻蹙了眉,却没说什么。

    “……忧知之矣。”解忧霎了霎眼,将指尖含入口中轻吮。

    杀死那婢女的东西,应当就是拧紧的丝弦……只要加以力道,钢制琴弦的锋利程度足以勒破人的皮肤,若不是这个年代琴弦均是蚕丝或动物筋制成,达不到钢弦的强度,她早已确定了这个猜测。

    但如今看来,只要绷得足够紧,就算是柔弱的蚕丝也足以伤人。

    至于那丝弦……白日路过蕙苑时,听闻少姬鼓瑟断了三弦,难道仅仅只是巧合?

    然分明是有人欲害少姬,为何如今嫌疑落回了她自己身上?——难道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

    解忧阖眸,细细梳理思绪。

    先是少姬落胎,当时蕙苑内焚了与往日不同的香,越女前来哭求解忧医治,那个时候,伯姬和燕姞都在雪堂,合奏一曲《蜉蝣》。

    之后一日,伯姬因过于悲痛在蕙苑失态,越女换去了蕙苑中的焚过的香灰。

    第二日,楚蘅遭诬,尚且不知是何人所为——不过关于楚蘅的话似乎都是听越女说起的。

    随后就是今日,雪堂一名婢女被人用丝弦杀死在蕙苑外,而少姬的瑟恰好断了弦。

    绕了一转下来,事情重又落回少姬头上,涉江院中依然置身事外的人,竟只有伯姬一个。

    怕是连景玄自己都没有料到,这看似简单的一件事会牵扯如此巨大。

    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梦里似乎还在思索这些环环入扣的事情,一定有哪一环错了才对,但究竟是哪里?

    耳边渐渐多了啾啾鸟鸣,似乎有花的馥郁香气萦绕身侧。

    解忧猛地睁开眼,见自己一身白色衣衫,立在古老的辛夷树下,身后是千山盛放的红花,灼灼如晚霞。

    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应是又在梦中回到了那埋骨的古镇,只是这样的图景,似乎并非她生前见过的。

    一身黑色风衣从花林中转出,熟悉的背影让解忧心猛地一抽,情不自禁地跟着前面那人的步子,匆匆追去。

    想唤她一声,声音却噎在了喉中,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转过了九转百折的木兰林,前面的人骤然停步,解忧没刹住,踉跄地扑了上去。

    但她并没有同身前的人撞到一处,而是越过了那人,直直跌坐在地,扑起满地落花。

    抬头,面前一方素碑,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将乱晃的眼神定格在最末一个字上。

    墓……这是她的墓……

    原来,这是她死后的场景,难怪记忆里从不曾有过。

    解忧拍拍衣上沾的尘土,撷去裙裾上的落花,慢慢站起,回身看向昔日好友,一瞬不瞬。

    然面前的人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那方碑上,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她想问,她忽然就想问,她当初死后,尸体过了几日才为人发觉?有多少人知道此事?外界对她有何评价?这又是她死后的第几个年头了?

    她活着的时候,凡事都要霁月光风,尽善尽美,亦不希望她死后,受到太多非议。

    可是,她不知从何问起,就算她问了,也不会得到回答。

    解忧缓缓跪坐下去,满地堆积的花瓣,洁白中带着绛紫颜色,晃成模糊一片。

    然后,面前的人也半蹲而下,伸出手,似要抚上她的面颊,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解忧瞪大了眼,泪顺着眼角滴落,滑过微微翘起的嘴角,她很少会哭,这一次却是泣不成声,口中喃喃,“你能看到我……?刚才是故意逗我的,对不对?”

    谁都会惧怕死亡,谁都会害怕死后被人遗忘,即便已经死过一次,她依然不能免俗。

    但那熟悉的手越过了她,抚上她身后的碑,接着将额角也贴上冰凉的石碑,哽咽低语,“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解忧失落地回过头,倚碑而坐,伸手抚着碑上刻字,低低接上,“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李商隐那样的凌云万丈之才,但她活着的时候,的确过得悒悒不舒,虚负一生襟抱,都说心有郁结而百病生焉,若是那时能舒心一些,她想必也不会落得早逝的结果。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真是凄凉,凄凉到何其无奈……连她那一心相信人定胜天的好友都只能用这样无可奈何的诗来悼念她,她还能对身后之事有什么企望?

    那么,再也不要入梦了罢……毫无意义的前尘之梦,再回首又有什么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