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医心方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话别
最新网址:www.biquwenx.net
夜色愈深,随着医沉不厌其烦地喂水,解忧似是好转些许,唇轻轻动了动,主动咽下不少水。医沉面色转柔,又喂了她半碗水,剩下一半自己饮了,搁下陶碗,取下她额上已经半干的巾帕,抚了抚,已经不再烫手。
又按上她一双小手诊了诊脉象,也比方才沉稳不少,蹙着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
俯身揽了她,将她往怀里揉了揉,听她不知含糊梦呓着什么,眸色微微一黯。
侵晓沐浴时她便睡沉了,医沉为她换过干净衣物后将她抱回内间,本以为是一觉好梦,不想才睡下没多久,平旦时候便被怀里滚烫的温度惊醒。
解忧不知何时起的烧,梦里这胡话就没断过,额头滚烫滚烫,怕是她昨夜醉后吹了风着了凉。
但祛风寒的药煎好喂下去,她却死活不肯咽,折腾了半日药凉了,也不知有没有那么几滴进了她的腹中。
期间景玄曾来过一回,见了解忧这副模样,白了脸,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几句赠别的话,黯然走了。
午后,剑姬也赶到此地,见了解忧这样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旁敲侧击打听到这事与景玄脱不了干系,恨不得拿了短剑去与他理论。
黄昏时分,景玄又遣檗来问了一问解忧的情况,直接被剑姬给打出了怀沙院。
医沉拧了拧眉,看着怀里不知是熟睡还是昏迷的小人。低头抵上她温度渐趋寻常的额角,轻嗅着她颈间的兰泽草香气。不由暗暗叹息。
这丫头病也太会挑时候,原本剑姬到了此处,他便可将解忧托付给她照管,自己启程回去狐台……可如今解忧病得人事不知,总不能将她一人抛下,至少至少。也得等她醒了再走。
不过她这病得也奇怪。初时为她诊脉总觉是恶寒发热,这会儿却又觉得,她烧成这样乃是体内虚火乱窜所致。
揽着她想了一回,她素体虚弱,因风寒而起实证的可能性的确不大,可……解忧虽然素体虚弱,往日却只有怕冷,绝无虚热的表现。
琢磨着这些,又将解忧往怀里揉进一些。正要合眼睡去,怀里昏迷了一天的小人却轻轻挣了挣。
她低哑的声音很温和,仿佛坏蚀了的宫弦,“我没死……”
不多的三个字。却令医沉心陡然一揪,低眸看向她,她尚未睁眼,只一双小手在两人之间缓缓摸索。
这三个字杂着一声低低的嗟叹,又似痛苦,又似释然,只是听不出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
就像、就像……
自嘲地摇了摇头。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却还是不能全然忘记。
忘不掉那个漆黑的夜里,劫后余生的少年怎样踏过亲人的尸体,在冰冷的雨帘中强撑着离开的一幕。
面前扯天扯地的雨,夜色遮蔽了道路,周身尽是血腥的气味,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回忆。
那个时候,他同样不知道,可以继续在这世上活下来,有什么令人欢喜的地方。
解忧曾言,她是解氏嫡女,一族俱被郭开屠戮,那么她自然也晓得,这是怎样难以尽述的绝望滋味。
不,这也不是绝望……而是全然的空洞,或许就像她说过的,仿佛无何有之乡漠漠荒原上的一株孤独的树,独自生长,枝叶扶疏,在旁人看来自由自在,甚至惹人艳羡,自己却……不知道过去为什么要活下来,也不知道将来为什么要活下去。
他初时很不明白,解忧同样经历过那般绝望的事情,为什么她却能够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辞辛劳,从不流露出一丝厌倦?她应当也分明知道,这一切毫无意义。
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争上一争,哪怕粉身碎骨、堕入地狱也不怕——真是个倔强的女孩子。
握着她尚有几分烫的小手,抵在她微微汗湿的额角处低声一笑,他可没料到,当初一句简单的承诺,竟会让自己与怀里的小人越走越近,越绊越紧,直到如今这般亲密的关系。
“沉……”走神之间,怀里的小人已经醒透,变本加厉地缠上来,一双小手紧紧绞住他的衣衫,“阿忧亦归狐台。”
声音虽然又低又哑,还有几分飘,但这话思路清晰,语气肯定,看来已不是梦呓。
但她那一双眼,还是死活不愿睁开。
医沉忍不住在她的小脸上轻轻捏了捏,触手有些湿黏,手下一顿,凑上去仔细看看她,才发觉这丫头不知何时已爬了满脸的泪痕,心一抽,扶了她柔弱不胜的肩,沉声唤她,“阿忧……”
“唔?”解忧长睫抖了两抖,缓缓睁眼,目光却不往他身上落,不知飘到了何处去,声音也飘飘渺渺的,带着几缕幽怨,“你要走了?”
原说清晨便走的,为了她已拖了这一日,想来她一醒,也该是他们分别的时候了。
“夜色已深,自是不走。”医沉拍拍她的肩,和声宽慰。
解忧展颜笑一笑,一双病得水濛濛的大眼瞅着他,虽方才一笑甚美,但实在没几分欣喜之意,“我知。”
只是秦墨造访狐台而已,这事情的确没有紧急到需要日夜兼程的地步。
顿了顿,小手轻轻拉着他的衣袖,仿佛撒娇一般地晃了起来,将方才的话又说一遍,“忧亦归狐台。”
“阿忧。”医沉握住她一双小手,对她的话不为所动,只附在她耳畔低声叮嘱,“卿所病虽为风寒所致,然病起于素体虚弱,不可任性。先与剑姬在此休养五日,病瘥,方可启程往洞庭。不需半载,自可相见。”
解忧抿唇,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还是足够发生很多事情的,她不想同他分开。
“为何如此任性?”医沉轻叹口气,她平日偶有胡闹,于这样紧要的事情上却不该如此任着性子胡来。
解忧眸色一黯,攥着他衣袖的小手又紧了几分,将袖口折出几道褶皱,锐利的指甲几乎撕破了不厚的单衣,“我做了一个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