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医心方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请夫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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渌水汤汤,小舟顺着微涨的春水悠悠行驶。剑姬不时持着竹篙点一点江底的卵石,带得小船向前一荡,又将竹篙横搁在船舷上,看向坐在另一头的少女。
解忧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一直拖垂到船板上,发梢方才被风拂进了水中,沾上了一丝水迹,这会儿正晾在船尾晒干。
一张小脸上毫无表情,泪痕已干,只眼眶有些发红。
她一身单薄的白衣,玄色的衣襟和袖缘,膝上横着暗青色提花的琴袱,勾出里面膝琴小巧的轮廓。
解忧手肘搁在琴面上,手中擎着方才那支小箭,对着强烈的阳光,用绢帕细细擦拭箭身,还有上面锋利的箭镞。
荧惑惧怕锐物,因此踱到剑姬身旁团了,垂着头好奇地看四周流水。
“医女可好些了?”剑姬摩着身旁狐狸柔软的皮毛,细眉一拧,担忧地看向解忧。
毕竟解忧昨日烧到昏迷不醒,可不是小事,初春的风还有些清寒,若她在路上又着了风,可怎么才好?
解忧将箭支填回弩中,感到随风送来的冷意,缩了缩肩膀,淡淡道:“初春水涨,趁风而行,不过日暮,便入洞庭。闻医弦尚在洞庭一带,忧纵旧疾复发,亦无需忧心。”
剑姬被她一噎,她这话……唉,虽说再病一回也不打紧,但这生起病来,委实太过折磨了。这丫头如此聪敏,定能想出百十种法子好端端地到达洞庭。何必这样吃苦?
而且她就算是赌气,也犯不着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
解忧将小弩扔回袖袋内,转头望向两岸,九嶷地处西南,奇山丽水,或有山石突兀如野马白兔。或有岩石断面上石纹盘旋。交织成一幅幅画卷。
“剑姬无需忧心,我通医术,自有分寸。”
她说的显然有些敷衍。
“医女术业精专,丈夫尚且不及……”剑姬说着摇了摇头,她知道解忧医术高明还不行么?可医术再高明,也不是糟蹋自己身体的借口。
明明有办法好好地活着,这么折磨自己算什么事情呢?当然解忧也可以说,她乐意如此,旁人管不着。
毕竟在这个率性的时代。这样的人太多了,有人不愿成为天下之主而溪边洗耳,有人放弃高官厚禄而曳尾泥涂,有人甘抛性命而成就万事忠贤之名!
所以解忧再任性而为。也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可这些年相处,剑姬知道,解忧她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那个在寒夜里信誓旦旦说着,“有一事欲成,粉身碎骨,亦要一试”的幼女。却去了哪里?
有所求的人,怎会不爱惜性命?除非,她所求已经得到……?
剑姬心绪一顿,手下忘了轻重,敲在荧惑脑袋上,惹得它不满地嘀咕几声,一挥大尾,跳到了解忧膝上。
剑姬顺着那抹火红看向解忧,“医女尝言,有一事欲成,乃今此事已成,是耶?非耶?”
解忧抱着怀里和自己一般大小的狐狸,轻柔着梳理它的皮毛,一边轻轻笑道:“是。”
因为无所求矣,所以她有些任性了。
荧惑舒服地伏在她膝上,不时用牙磨着她腰间的系带,痒得解忧连连轻笑,比船尾荡出的泠泠流水还动听。
然这笑声忽然一顿,传来她有些凝重的疑问,“则剑姬所求何如?”
解忧摇了摇头,自从七八年前,剑姬就一心想嫁剧连,可剧连回到狐台已有数月,似乎也没听说两人有何进展。
当时劝剑姬与她一道回狐台,一来是没料到秦墨之事会迁延五年之久;二来觉得,剧连当初一口拒绝,乃是因为父母妻儿新丧,又诸事缠身,再则剑姬在舍馆戏弄绮里琚,在他眼中是行止不端,因此不喜剑姬,可剑姬本心不坏,这一片痴心,或许终能打动剧连。
可现在不同了,那时剑姬年轻气盛,愿意等,也有资本等,但现在她年岁也不小了,还能用几个八年去表明自己的痴心?
当放手的时候,还是该放了……哪怕会留下遗憾,也比就此消磨了一生要好。
剑姬轻轻一笑,眉梢染上几抹神采,“医女尝言至秋则归,不想冬雪不期而至,道路阻隔不通,故而亦不曾传信医女,著与连已于数月前完婚。”
“当真?”解忧一怔,将荧惑推开一些,探身挪到剑姬身旁,一手按上她的手腕。
“医女……?”剑姬疑惑地看向她。
“诊脉之时,勿多言也。”解忧一脸认真,深深看她一眼,冰凉纤细的手指深深浅浅地用力探脉,面色阴晴不定。
她这个神色,直让剑姬心中有些打鼓。
良久,解忧抬起头,低低一叹,“剑姬已有身孕矣,多半三月有余,乃不知也?”她很少接触孕妇的脉象,既能探出脉中圆滑之象,想必胎龄已长,但若真是如此,剑姬也太过粗心,怎么还拖着身子来九嶷接她?!
剑姬本就不是文文静静的性子,倘或途中有个短长,却该怎生是好?
“医女,著当真有孕?”剑姬瞪大了眼,毫不掩饰其中惊讶之色,显然她自己亦不知道此事。
“……”解忧此时除了无言以对,再也生不出旁的感情。愣怔了许久,她才慢悠悠地道,“剑姬月事可曾以时至?”
剑姬闻言神情一凝,解忧这么一说,她似乎记起来了,自己的确已有数月未曾来过月信。
不过她仍是不以为然,掸了掸肩上的发丝,嗤笑道:“月信之事颇令人烦恼,不至最合心意。”
解忧哭笑不得。剑姬这个性子,在战国的女姬里。大概也是绝无仅有了。
如此不逊,也难怪她当初会愤然从族中出走,宁愿落草为寇,啸聚山林,也不乐意回去做一个舒舒服服的贵女。
解忧轻轻一笑,剑姬是有家不愿归。她却是无家可归。和前世一样,独自一人在这茫茫世间,孤畸飘零,尝着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寂寞和苦涩。
不过……医沉说过,等待狐台事了,他就往洞庭去寻她的,再长再长,也不过半年光景。
现在尚是初春,过去半年。大约是长夏的末尾,那个时候,洞庭湖畔的花花草草正生得茂盛葱茏,是个重逢的好时节呢。
解忧没来由地有些兴奋。
也不知医沉是否愿意陪她四处走一走。在去黔中隐居下来之前,她还想四处游历一番,看看过去无心细看的风景,才不枉自己重新活过这一回。
“闻医女在黔中广植桃花?”剑姬偏了偏头,一手撑着半边面颊,艳丽的宽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嫩藕一般的玉臂。
她一双杏眼带着笑意。灼灼地看向解忧,虽然面上不甚在意自己是否有孕,但听解忧这么一说,心里仍是不自觉地溢满了甜。
解忧轻笑着点了点头,“待桃花开遍之时,绵延数十里,皆灼灼炫目。”
“其时,忧将归隐黔中,剑姬可愿一道?”解忧巧笑晏晏。
剑姬眸色一亮。
若说在这乱世之中,人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大抵便是寻得一处,无征伐之患,无冻馁之噩,与同行二三人,过归隐的平淡日子。
可阴阳家和术士们说,这样的地方,叫做仙乡。
只有仙人才能过上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且仙人们还能长生不老,永无生老病死之苦。
齐地临海,常有渔民出海时遇上大风浪,船被刮至蓬莱三山一带,这些关于仙境的传说,经久不息。
剑姬身为齐人,自然也听得能够倒背。
她从不相信世上真有所谓仙乡,但解忧的这个主意,倒是与许多人的心愿不谋而合。
“医女所言……”剑姬迟疑了一下,转头看看岸边林木茂盛之处,“医女所谓之‘归隐’,终身不复出焉?”
“然也。”解忧点头,“忧将收揽数百流民,聚居于黔中桃花盛处,以巧计封闭来路,不教外人入内……则外间兴亡更替,盛衰荣辱,与忧再无干系。”
剑姬一怔,这真是个名副其实的仙乡。
不过解忧的这个想法,美好得有些不切实际了。
诚然以解忧的名声,想要招揽数百人与她一道归隐,这是很容易的。
但她口中的巧计封路,怎么想,都有些不大实际。
虽然传说道家能御风而行,鬼谷门徒会奇门遁甲,那些出色的将领,也多精通阵法,但解忧想凭借几株桃树,用死物来代替活人,或是希冀于那些渺茫的道术,阻隔外界的人进入,应当是不可能的。
“忧已得鬼谷门人所授阵法。”解忧甜甜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苦于忧不曾间实战之中,无法动用此法,剑姬曾从徒千余,能否操纵此阵?”
解忧从贴身处取出徐市为她画的阵型,对着光线细细展开,小心翼翼地递给剑姬。
剑姬蹙眉看了一会儿,低低感叹,“此诚精妙之法也,然无过纸上谈兵之道,恐难于付诸实践。”
“姬能识得此中好歹,亦可稍为改进?”解忧霎了霎眼,饶有兴致地凑近剑姬。
剑姬歉然摇头,望了望天,颇为无奈,“往日相夫子教授课业,著不曾细听……想必其人能改之,然著不能也。”
解忧敛眉,这阵法相夫陵可以改么?
“医女。”剑姬不忍她失望,拍了拍她单薄柔弱的肩,轻轻抚慰,“医女已传信司马副将,其人随李将军征伐数十年,当亦知此中精妙。”
“……司马副将?”解忧下意识点头,她倒是忘了,司马尚虽然不比相夫陵那般精通兵略诡道,但胜在实战经验丰富,不过……“忧何时传信司马副将?”
剑姬怔了怔,“医女不曾传信?”
“不曾。”解忧茫然地霎了霎眼,前前后后十年间,她从没和司马尚联系过呢。
“然……”剑姬撑着脸喃喃自语,“然数日前,著曾得一信件,乃司马副将所书,询问医女在何处……”
司马尚一个粗条条的汉子,如果不是解忧有书在前,他怎会冷不丁写信询问呢?
解忧和剑姬大眼瞪小眼,沉默了一会儿,解忧忽然眸色一沉,“弃船。”
“医女?”剑姬不解地看着她,手中竹篙重重在岸底一点,将小船缓缓拢了岸。
解忧拢一拢衣襟,先将荧惑赶上河岸,随即轻飘飘一跳,也上了岸。
她从没有给司马尚写过信,但剑姬说得不差,司马尚绝不会主动写信问候于她,既然他不远千里从渤海遣人稍信过来,只怕是有什么变动。
到底是什么变动,她心里也没底,但下意识觉得与景玄有些关系。
她和剑姬离开九嶷,必定有人报告给景玄,他知道她们是乘船离开,若想派人跟踪她们,寻到洞庭的隐居之处,是很容易的。
现在的法子,唯有弃船而行,尽量避开可能跟在身后的“尾巴”。
这些考量太过复杂,她一时还不能向剑姬说清,好在剑姬也不多问,弃了船跟上她匆匆的步履。
刚转出几步,便有一人拦在了面前。
“医忧留步。”
解忧细眉一拧,心头微紧,景玄果然派人跟踪她,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剑卫,语调十分不满,“檗,何也?”
檗将青铜剑握在交叠的两手之间,郑重地向她躬身一礼,“奉冢子之命,某请夫人归九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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