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二 无欲常教心似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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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目今的世道比天启年间强么?或许吧,起码朝廷里没有君子小人之争。
但这并不是因为朝中皆是君子。更多是因为“小人”充斥朝堂,整日里只会盯着考成科目需要的政绩,奔走于声利之场。
不仅如此,当初黄道周赴京任职,出掌詹事府,为皇太子朱和圭的书法老师,刘宗周曾写信表示反对,认为国家大臣应该有原则,得先说明过去的是非曲折,不能人主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否则不就像是摇尾乞怜的狗儿了?
这话说得多少让黄道周无语,只是以“在家侍亲,在朝事君,人之大伦”来回应刘宗周的反对。
关于刘宗周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外人只能猜测,然后根据自己的立场选择冷嘲热讽、视若罔闻、声援呐喊三种反应。对于刘宗周的两大弟子黄宗羲和陈确而言,师尊却是应该出山的。
诚如“天不生仲,万古如长夜”,若是蕺山先生不出,大明就要进入漫漫长夜,再无指路明灯了。
“吴阁老话虽说得难听,却中情中理。”刘宗周眉平似水,瘦削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怒,洋溢着安静淡然之色。
“吴阁老写这段话的时候,先生还未出掌太学,恐怕是针对孔氏而言。”黄宗羲道。
刘宗周的前任就是孔子嫡孙,衍圣公孔胤植。
孔胤植命运多舛,先是投降了伪闯贼罗玉昆,落在了朱慈烺手中当人偶。后来出任国子监祭酒,却没有劝进。
须知,在茫茫劝进文表中,朱慈烺记不得谁上疏劝进。但肯定记得谁没有劝进。
于是孔胤植这祭酒之位也保不住了。
“你如今也沾染了官场陋习。”刘宗周毫不客气地批评弟子道:“君子焉能因人论事?”
黄宗羲连忙起身致歉,口中称道:“多谢先生喝正。”
“独处尚需慎心,人前焉能纵口?”刘宗周的学说以“慎独”为根基,又因为受教于许孚远。所以最讲究为学不在虚知。要归实践。在天下儒生而言,学问只是敲门砖。而在于刘宗周等真儒眼中,学问就是探寻大道的修行,若不能躬身力行,就是伪儒。
“弟子错了。”黄宗羲再次承教。
刘宗周这才回到刚才的主题。道:“我既得选祭酒,亦当忠君之事,将国子监振作一番。既然朝廷不给银钱,我等便自去筹措,该做的事总要做起来。”他回身走进房中,不一时又捧了个木匣子出来,道:“为师这些年存了十余两银子。加上此番入京,浙中师友弟子所遗川资二百两,你们二人且拿去做事。”
刘宗周回乡之后只在寺中教书为生,不与公家往来。即便官员前去拜访,他也多是拒不相见,日子过得十分辛苦。不过他既然出来做官,就少不得往来,所以仍旧有选择地收了“二百两川资”,其实一路开销却都是朝廷费用,以及自己的积蓄。
黄宗羲当时眼泪就要下来了:二百一十余两银子,这能做什么事?
一旁的陈确连忙推辞道:“先生何以如此!这点事难道弟子们都不该出力么?所耗资用,自有学生等筹措。”
黄宗羲也劝道:“先生,如今朝廷另有章程,个人捐款可得表彰,却不能以私款办公事。”
刘宗周是熟读各种典籍的,在绍兴时也知道官府再不用私人,哪怕是门房都由朝廷开具公食银。这固然增大了朝廷压力,但想想也有道理,起码减轻了那干白役对百姓的敲剥。听黄宗羲这么一说,刘宗周捧着木匣子的手倒停在了空中。
“先生不妨将要办的事一一讲述,由弟子等写成报告,申请拨款。”黄宗羲道:“依弟子愚见,倒不是内阁不舍得给国子监银子,实在是国子监自己没有个计划,光知道开口要多少数目,却不说这银子用在何处,为何要用。如此孟浪,被拒也是题中之义。”
刘宗周知道这个弟子在舍人科,虽然位置不显,但也是天子近臣,对中枢的规矩耳濡目染总不会有错。
“我要立一份国子监学报,宣扬义理,容纳论难,张扬正儒。”刘宗周道。
黄宗羲道:“外人办报总以银子为关卡,太学本就是朝廷的,要办报只需审批便是。弟子明日便去办这事。”
刘宗周心满意足,又说了些“招生”、“印书”、“礼聘名儒”之类的事。这些都用不了多少银子,自然被黄宗羲和陈确一一揽在身上。
师徒三人尚未尽欢,门外又报道刘宗周的同年、故友联袂前来拜访,其中还有曾经受教于刘宗周的祁彪佳。这些人都是站队坚定,如今或在翰林,或在图书、博物馆的清流。黄宗羲和陈确便先行告辞,各自办事去了。
因为黄宗羲和陈确都在舍人科,虽然不同室,但同声应气之下,国子监的项目申报得以在半个月内送上了皇帝陛下的案头。
朱慈烺知道黄宗羲在后世大名,但真不确定刘宗周的历史地位。问之近臣,也是褒贬不一。朱慈烺最终决定,与其询问当朝的儒臣,不如自己去看看刘宗周到底怎么说。
隆景二年十月望,皇帝陛下携皇后、皇太子,前往国子监。
刘宗周是当天上午才知道皇帝将于半个时辰之后驾到,连忙命人扫地清理,准备接驾。前来通报的黄宗羲却道:“先生不忙接驾。只需命人洒扫干净便是。今上出行,威仪从简,颇有古圣王之风。”
儒有君子儒与小人儒。
小人儒处处苛求礼制,不肯有半步逾矩;君子儒则讲究大义,追求的是精神上与三代圣王的契合。这两者就如佛家的律宗和禅宗,虽同在教门之下,处世态度却截然不同。
刘宗周期望中的皇帝就是尧舜一般的圣帝明王,闻言大喜,只命人洒扫,自己换了公服,连监中课业都不停,就等皇帝陛下驾到。
朱慈烺是真心对各种繁琐的礼制厌恶。即便登极为帝,他出行也不过是规定好路线进行封路,所带随从也不过数十人。这数十人中有护卫,有待诏,文武齐全,就是个移动办公室,所有人员已经精简到了极处。
即便只是数十人,走到国子监牌坊口时还是看上去浩浩荡荡,与出来迎驾的国子监官员相比,那边才是人丁稀疏。
刘宗周没有在崇祯朝做过官,朱慈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一看刘宗周的身形,朱慈烺联想到了郭真人,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刘宗周作为祭酒,上前见礼,即便面对六岁大的皇太子也是一丝不苟。
“刘先生是南人,在京师还住得惯么?”朱慈烺笑吟吟问道。
刘宗周一本正经道:“其他尚好,只是夜夜兵戈之声让人难眠。”
“呵呵呵……”朱慈烺边走边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般:“呦,这边果然有不少老槐。”
皇太子年纪太小,还没明白两人对话间的关系,就被皇帝抱起来认树了。
“槐树本是公卿大夫之树,为何许多都长不直呢?” 朱慈烺突然问刘宗周道。
刘宗周一愣,脱口而出道:“公卿非以直而事君,乃以道事君。道分阴阳,辨曲直,故魏征直谏固然是劝君体道,管仲辅佐齐桓却也同样是事君以道。”
朱慈烺因问道:“都说‘道’,但这‘道’到底是什么?于治国、于天下百姓又有何用处?”
刘宗周蚕眉一抖,也不用准备,洋洋洒洒讲起了儒家的“率性之道”。他到底是国学大儒,被另一个时空的后人称为“有明最后一位大宗师”,绝非浪得虚名。他很快就从“道”讲到了“心”,由“心”讲到了“良知”,一路讲来没有丝毫疙瘩。
朱慈烺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许多疑惑却的确豁然开朗。
他对儒学并没有成见,也不觉得一种哲学存在“保质期”的问题。后世论坛上的“挺儒”“非儒”其实根本不知道何谓“儒”,也不清楚儒学到了王阳明之后的意义所在。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都不可能脱离其本身的哲学思想而独立存在。而正是阳明心学,揭开了晚明江南的开放之风。
“先生借一步说话。”朱慈烺等刘宗周换气的机会,拉着刘宗周走到一旁。
刘宗周瘦弱的身体竟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反抗之力,道:“陛下恕罪。臣实在不知天子与大臣有何议论不能为天下所知。”
朱慈烺苦笑,道:“也没甚么,只是私下疑惑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若此,”刘宗周跟着皇帝避开一步,转头对个史官道,“皇帝言行,不可遗漏。”
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颇为羞愧,在儒学宗师的气场支持下,大步走了过来,站在朱慈烺和刘宗周身后,侧耳聆听。
皇帝的言行举止都逃不过史官的耳目,而且他还不能看自己的起居注。只有等他驾崩了,这些起居注才会被拿出来成为修撰《某宗实录》的底本。
如果皇帝生前偷看起居注,甚至施加影响力进行修改,势必会贻笑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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