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咱该享受的收礼“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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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咱该享受的收礼“规格”

    韩厥站在元帅府的院子里,仰脸望着天空,沉思的说:“这几年,我旁观着赵氏推行的变革,私下里也曾询问过师修、师偃。据他们说,用租庸制取代公田制度后,农夫、仆人交纳的粮食比以前反而多了,而且他们下地劳作再也不用鞭打催促,赵氏能省下监督人员,让他们去拓展新土地、开荒耕作。

    这几天我常想,晋国面临如此困境,各家族都已经疲乏不堪了,或许用租庸制取代过去的仆人劳作,也是一种出路。至少自觉自愿的劳动,要比鞭打下的劳动效率高出许多,且行政成本减少更多。这样,各家族用来监控仆人的武士,就可以抽出来战斗了……”

    说完,韩厥又摇摇头,自嘲的一笑:“要让各家族都学赵武那样释放仆人,恐怕他们不肯。不如这个头就由我韩氏开启,我韩起决定从今年起,也学习赵氏,逐步释放仆人,用租庸制取代公田制。”

    韩厥这一决定,使得晋国的仆人制开始走向终结,封建制由此大大跃进了一步。

    韩厥的决定一出,早已经按耐不住的智氏立刻跟进——智罂厚脸皮,立刻将自己借给赵武的人手调回。那些在赵氏学会屯殖经验的智家武士,在智姬派来的赵氏官员里指点一下,有样学样的开始推行租庸制——随后,魏氏一步不落的跟上。

    魏氏的紧跟引起了多米罗骨牌效应,这一变革迅速波及整个晋国;随后,原本是租庸制发源地的鲁国马上跟进;再稍后,晋国的忠实盟友卫国、宋国也紧跟着在这年秋推行租庸制……

    等到了这年冬,北方大地上除了齐国与秦国,大多数国家已经完成了租庸制的改造——就此,封建制终于成了华夏大地的主流。

    紧接着,租庸制下,焕发了垦荒热情的晋国中小领主纷纷接受了国君的赏赐,向潞氏进发……

    这年十一月,接受外交任务的赵武出使鲁国,鲁国的君主询问执政季文子:“我们该怎么招待赵武子呢?前一段时间来鲁国乞师(请求出兵助战)的是下军佐彘季(士鲂),你说我们该仿造智伯的待遇接待武子,还是比照下军佐彘季(士鲂)的规格接待。

    如今赵武子担任新军佐(晋国八卿中的最末位),我琢磨着,咱们是不是降低一点规格?”

    季文子难以决定,他退下去询问鲁国的圣人臧武仲,臧武仲回答:“不可!我听说对待人的态度因为三种区别而采取不同待遇:一种是论才能(有贤),有才的人要格外尊重,这才符合治国的大道理;第二是论人品(有德),一个人虽然才能不足,但只要这个人处事公正,能够将自己的爱心推广到平民身上,我们尊重他,也是尊重正直的品德,所以这样的人我们要超越他原先的等级予以对待。

    第三种人,这种人什么本事都没有,但却特别在意别人的态度,我们对这种人才要依旧身份与等级进行接待,这样才不乱了上下尊卑的封建秩序(周礼)。

    赵武子这个人,论到才能,他编录了《百器谱》,制定了晋国的《军策》,而且确立了一整套租庸制,担任少司寇期间还制定了详细的巡捕警察制度……这都是他的才能啊。而论及德行,赵武子将自己的恩惠普及于仆人、野人、国人、嬖人,他的这些道德将为后人百年传颂,这样的人怎么能怠慢?

    况且论及品级身份,赵武子现在虽然是晋国诸卿中最小的一位,但国君喜爱他,执政韩厥庇护他,副元帅又是他的岳父,这样的人,有如此年幼,你我今后又怎能预料他不会当上执政呢?

    而且赵武子也是有资格当上执政的人,论家世,赵氏家族在晋国也算得上位于前列的大家族;论本领,赵武子已经具备了晋国诸卿无法超越的才能。这样的人处事谦和而低调,在他还没有发达的时候,我们预先表达尊敬,这是雪中送炭的行为,君上万万不可怠慢。”

    季文子恍然大悟,他回头把这话告诉了国君,并强调:“我国的鲁郤姬费尽努力才搭上赵武子这条线,武子虽然现在品级低,但他接管与我们鲁国的外交,晋国那些卿大夫却无人表示异议——这说明什么?

    晋国卿大夫之间的争权夺利从来就是血淋淋,昔日栾书元帅为了争夺外交权,不惜陷害三郤,掀起一场大仇杀,连他们的国君都不免遇害。但这次新君任命武子出使,国内连个反对的声音都没有,这说明武子无论才能与品德,或者人脉,都雄厚的无人敢质疑。

    再说,彘季(士鲂)今年多大年纪?武子什么年纪?与彘季(士鲂)相比,武子仿佛早晨初升的太阳,我只怕他的阳光照耀不到我们,怎能怠慢这样的人呐?”

    鲁国国君深以为然,立刻决定:比照接待彘季(士鲂)的礼仪规格,再稍稍高一等级,更隆重接待赵武,故此,赵武一进入鲁国,立刻感觉到鲁国人的热情。

    “人常说:数钱数到手抽筋,这样的日子就是现在我过的日子啊。我现在知道晋国为什么努力称霸了!我现在知道晋国卿大夫为什么抢夺外交权了。瞧瞧,鲁国人说这是‘扫榻钱’、‘洗尘钱’、‘暖席钱’……杂七杂八的,竟然比咱家一年的税收还多。

    你说,我们辛辛苦苦经营赵地干嘛?真不如称霸后的一趟出使啊……”赵武看着鲁国送来的、琳琅满目的礼物,大发感慨。

    “这就是收益啊”,齐策拍着大腿解释:“鲁国虽然小,但毕竟是一个国家,而我们只是一个小领。一个国家的力量当然比我们一个领地的力量大,他们的礼物,当然比我们的一年出产丰厚。

    这一切都是我们该得的。主上四处散布恩惠,现在主上当上了正卿,是我们收获的时候了。主上不是说过——权力与义务是相等的。那些享受我们恩惠的人,现在是还恩的时候了,如果他们不报恩,我们就剥夺他们的所有,这是我们的权力。惩罚不感恩的人,世人不会异议。”

    晋国的假途灭虢之战,说的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想要占你便宜,先送你一点小便宜占。齐策的意思是说:我们以前送出去太多小便宜了,现在是收获季节。而我们所做的,无须他人出让什么,只需他人默认点头,就能实现自己的利益……

    师修反对:“齐策,你的策略太急切了。我们赵氏的根基还不雄厚,现在依然不是露出獠牙的时候……”

    “是时候了”,齐策笑着说:“主上抛出一部《垦荒志》,现在国内中小领主都忙着圈地垦荒。这次出使鲁国,没人跟我们争,那是因为有权力否决我们的人,拿了我们的手短嘴软,这就是他们在还恩。

    我们能够以第八卿的官职出使,已经显示了我们的实力。今后,必定会有更多的人忙着还恩,他们想以此来拉近与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们更该立即动手,惩罚不忠者,拉拢亲近盟友,建立我们的势力。”

    “不行!”师修驳斥:“如今我们赵氏还用得着亲自上阵,显露自己的穷凶极恶吗?元帅、副元帅、国君,那个不对我们亲近?魏氏范氏,那个不曾得到我们的恩惠?荀氏中行氏,还用我们自己开口吗?晋国八正卿里除了栾氏,有谁能好意思与我们明抢?我们实在无需自己做恶人啊。”

    赵武和稀泥:“齐策说的有道理,师修说的真不错——我们前方歧路太多,现在还不是做决定的时候,等到了路口再说吧。”

    路边一个人接话:“鲁国的道路虽然多,但通向晋国的路笔直而平坦——各位,在下是执政季文子门客,受命前来迎接上国使节、赵衰的后代、赵盾的孙子、赵朔的儿子、晋国新军佐、少司寇赵氏武子。我家主人正在道左恭候,请各位容许我上车指路。”

    师偃捅了捅赵武,赵武急忙下车,拱手:“赵氏的幼子,不敢劳动执政出城迎接,请当先引路,我等尾随即可。”

    那位门客更恭敬了:“我怎敢走在少司寇前方,再次请求你,让我上车引路。”

    齐策低声解释:“执政出城迎接,规格仅次于国君出城而迎,鲁国人接待的规格这么高,主上可以辞让一番,而后谦逊地接受吧。”

    春秋时代,鲁国与宋国虽然是小国,但却深受各国尊敬,是因为这两个国的封爵最高,他们的国君是公爵。而且这两国一向被中原认为是礼仪之邦,故此,赵武接到出使鲁国的任命之后,他不敢怠慢,不仅带上自己的礼仪教师师修,还特地通过单姑娘,从周地聘请了几位熟知贵族礼仪的没落王孙,作为他的礼仪教导随行。

    此刻,感受到鲁国超规格的接待,赵武也深有感慨,他转身对师修说:“人常说‘春秋礼仪贯华夏,鲁国礼仪贯春秋’,我今日才体会到原装正版的礼仪之道,这倒让我感觉手脚无处可放,生怕做出了违反礼仪的行为惹人耻笑。”

    赵武这话已经带有预言似味道,他说“春秋礼仪贯华夏,鲁国礼仪贯春秋”时,充满了预言家的味道。几乎算是给春秋时代礼仪风范下了一个结论性的评价。但当时大家并没有觉察。

    师修听了赵武的话,反而劝解:“主上不必如此进退失措,相比当初三郤出使鲁国时的倨傲,主上已经做得非常低调了,而且主上的谦和已经引起了鲁国人的好感……再说,人人都知道你是赵氏孤儿,即使偶然礼仪失措,大家也不会怪你。”

    周地聘请的礼仪教师单虑也附和说:“没错,家主待人态度谦恭,这种谦恭的态度已经让鲁国人受宠若惊了,即使偶尔有些举止错误,想必鲁国人也会谅解——本色最好,主上只要保持这种谦恭的态度,无论怎么做,鲁国人都会谅解的。”

    赵武笑了笑:“你说的意思是‘态度决定一切’,没错,我似乎听过这句话……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顾虑了,如果我犯下什么小错,你们不妨装没看见。但如果是大错,请务必提醒我。”

    单虑点点头,他立刻从怀中摸索出一张长长的卷轴,转身递给赵武:“鲁人讲究礼仪,贵族之间常说:‘不学诗,无以言(身为贵族不懂诗歌,说出来的话都不符合贵族身份)’。等会大典之上,鲁人一定会奉献歌舞以表达自己的意思,请家主记住这些诗,以便了解鲁人的意思。”

    单虑是单婉清姑娘陪嫁的家臣之一,但他并不是最初单公送给赵武的那批陪嫁的人员。这次赵武出使鲁国,在周地大肆聘请礼仪教师,因为他给的薪酬丰厚,使得周王的卿都感到震动,单公得到消息后,责怪赵武有这样的事不跟他商量,反而去找外人,是对单氏的轻慢。随后,单公从自己的家臣当中拨出了一位熟知礼仪的家仆——此人就是单虑。

    因为单虑是周王的正卿之家臣,所以单虑的到来使他当仁不让的成为礼仪教师当中的首领。此刻,单虑更以首领的姿态,直接跳过师修指点赵武。

    赵武皱着眉头接过单虑递过来的卷轴,他没话找话的问:“你用的怎么不是竹简?”

    单虑拱了拱手,用尊敬的语气说:“今年年初的时候,家主送来一些纸张给单公,单公格外青睐下臣,所以下臣也分到了一些纸张,用它们抄录了一些诗词。这次受单公所托,下臣将记忆中一些诗词誊录到纸上,这些都是堂皇之词,我料想典礼上,鲁国人唱的诗出不了这些。”

    赵武轻轻展开卷轴的一角,他不知道,单虑选的诗大多数属于《诗经.国风》里面的诗句,这些诗句基本上都是用于在典礼上吟唱,但遗憾的是,那些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春秋时代,列国的文字都不相同,而且象形字多一笔画少一笔画,基本上没有什么大关系,单虑是周王卿的家臣,他使用的是周的文字,赵武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他赶紧将卷轴递给师修,不负责任的说:“老师,你把这些诗词整理一下……你们刚才说了,即使我偶有失误,只要态度正确就无伤大雅。这次我就不背诵这些诗了,我决定:只带谦恭的态度去。”

    赵武这么做,等于在单虑面前再次肯定了师修的地位,师修对此倒没有过多受宠若惊的态度,他虔诚的接过那副卷轴,嘴里说:“周王室六百余年积累的典籍无数,我早有心去阅读一下周室的典籍,今天幸而能见到这部诗卷……幸运啊幸运。”

    赵武心思一动,说:“咱们赵城的学宫缺少课本,不如我们整理一部诗经如何?”

    这个提议虽然让师修很兴奋,但他依然皱着眉头反驳:“不好,我晋国现在正与楚国相持,家族的武力已经耗尽了赵氏的积蓄,我们哪有余钱做这项大工程……?”

    前来迎接赵武的那位鲁国人一直默默听着赵武与家臣们谈论,听到这儿,他插嘴:“赵军佐若是有意编录这样一份诗经,倒是有利于后世的大事,我鲁国是礼仪之邦,存有不少各国诗歌,武子有心,我秦堇父愿意将家族藏书献上,以便帮助赵军佐完成这项创举。”

    赵武扭头看着师修,此时,明白了赵武心中家臣排位的单虑闭上了嘴,盯着师修。师修想了一下,回答:“编录各国诗经,这恐怕是一件大事,光是收录各国典籍,怕也需要百余年的工夫,有鲁国人愿意襄助,这事已经成功了一半。”

    春秋人还没有版权意思,但赵武有,他马上回答:“鲁国不愧是君子之国,这样的事也愿意无私援助,老师(师修),这本书编录成功以后,你一定写一份前言,记述鲁国人的慷慨。”

    赵武这么一说,陪伴的鲁国人一起夸奖:“武子真是贤人,受人恩惠不肯隐瞒,这样的人我们怎能不赞助呢,请武子放心,我们回去一定禀告自己的家主,当竭尽所能,促成这件事。”

    赵武恭敬地拱手,问:“你刚才说自己名叫秦堇父?”

    秦堇父微微一笑,回答:“其实我是鲁国大臣孟氏的家臣,这次暂时被借到季文子那里,专门负责接待新军佐。”

    众人边说话边走,这时,鲁国另一位迎接使者出现在前方——这种逐次迎候在路边的接引使者称之为“相”,客人享受的礼仪规格越高,主人派出的“相”越密集。

    御戎潘党已经停下了马车。按规矩,赵武要感谢对方的迎接,并邀请对方同行。所以秦堇父回答完赵武的问题,马上向赵武介绍:“这位是鲁国猛士、郰邑大夫梁纥。”

    梁纥拱手说:“武子谦和啊,当初三郤出使鲁国的时候,趾高气昂的穿行鲁国,武子做事却如此低调……你刚才的话我听到了,我家虽然藏书不多,但也愿意贡献出来,帮助武子编录这本诗经。”

    其实,赵武与郰邑大夫梁纥并不知道,真实的历史上,编录《诗经》这件事正是梁纥儿子做的,他儿子收集各国诗词,将其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使得中国早期诗歌文化得以保存下来……

    梁纥后来又得了一块封地——孔,所以他的儿子名叫“孔丘”,也就是我们后来说的“至圣先师孔圣人”。而最先迎接赵武的那位鲁国官员、孟献子家臣秦堇父,他儿子后来也成了孔丘的七十二门徒之一。

    赵武下车,恭请对方同行。

    赵武既然在路途上表了态,其后鲁国人果然没有追究赵武在礼仪上的错误。“路迎”过后是“郊迎”,鲁国执政季文子在国都郊外迎上赵武,而后恭敬地领赵武入宫城……

    在盛大的礼仪上,赵武先是谢过鲁国去年出兵赞助晋国的行为,而后为明年的军事行动乞师——赵武席间吟诵的诗是《摽有梅》。这首诗出自《诗经.召南》,讲男女“及时”婚嫁。赵武以此诗委婉请求鲁国要及时出兵。

    鲁国执政季文子执酒爵,答礼:“霸主召唤,谁敢不及时呢?如果以草木比喻的话,寡君(鲁襄公)对于君(晋悼公)而言,君(晋悼公)如同草木,寡君就是草木的香气。我们是依存霸主国而存在的,当然要高高兴兴地遵命,怎么会耽搁啊!”

    鲁襄公站起身来持酒爵祝祷,期待赵武能再创祖先光辉,赵武马上吟诵《角弓》答谢——这首诗出自《诗经.小雅》,是周王赐给晋国的诗,意在勉励晋国保持文公霸业。

    赵武吟诗过后,恭敬回答:“当年在城濮之战后,我的祖先就追随先君文公,作为赵氏子孙,我赵武是先君大臣的后代,岂敢不接受(鲁国)君上您的命令,再创晋国霸业呢?”

    平心而论,赵武这次出访鲁国,表现并不出色,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更像一个木偶一般,举止处处受到家臣们的操控。许多时候,还需要家臣们的提醒他才能做出符合礼仪的举止来,但鲁国上下对赵武谦和的态度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他们在记述这段历史时,忽略了赵武身边家臣的频频提示,而称赞赵武“有礼”。

    退出了鲁国国君的殿堂,季文子特地在公孙婴齐家中招待赵武——之所以选择公孙婴齐家,是因为公孙婴齐是鲁郤姬的外兄(同父异母哥哥)。而在春秋时代,一个陌生的男人肯庇护一个女子是不可思议的,鲁国人都认为鲁郤姬一定与赵武存在说不清的暧昧关系……当然,连晋国人也这么认为。

    所以季文子选择在公孙婴齐家招待赵武,这一行为用现代话来说,就是:拉关系、凑近乎。

    席上,钟鼎之声齐鸣,丝竹响彻,鲁国大臣频频敬酒——他们喝的既有赵氏生产的果酒,也有鲁国本地酿造的粮食酒。

    赵武来到春秋没听过几场音乐,看到全套的春秋乐器在他面前展示,他忍不住十指大动,季文子见状,凑趣说:“听说武子擅长弹琴,不如也在席上演奏一曲。”

    季文子这么一说,鲁国的大臣心领神会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