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齐策的两面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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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二章 齐策的两面派

    齐策稍一思索,恍然大悟:“没错,代国这地方上既没有铜矿也无足够的人力。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无铜则无钱,则缺少兵器(指青铜武器)。所以,代人所有的武器都必须依靠从外购入,比如齐国或者燕国。

    代人没有什么出产,所以当初管仲稍稍动用了经济武器,代国就经济崩溃了。代人想要得到武器,唯有用大量的粮食、畜牧物资交换。代国这个的地界虽然雨水充沛,但因为缺乏金属器物,导致他们开荒不多,可耕作的区域也不多,所以代人不可能生产多少粮食。

    而用粮交换武器——依齐人的苛刻,堆满车的粮食与肉食,不见得能换一柄青铜剑。所以代人很少有武器,很多武器都是从赵获那里缴获的,这些缴获物勾起了代人劫掠的热情,我们必须把这股热情迎头痛击下去,才能保证东部边境的安宁。

    代人周围茂密的丛林,为代人提供了足够的狩猎区域,所以代人一向不以耕作而著称。他们还要用宝贵的粮食换武器,换战争物资。所以代人不可能有太多的战争储备。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怎么发动战争?我们晋国虽然是天下霸主,二十年来都在不断推新新良种、新耕作方法,可耕地面积不断扩张,奴隶人口也在急剧扩张,但这次,我们也就是拿出了一个军来,进行灭代之战。

    我们霸主的国力都如此了,代人难道比我们更强盛——如果他们比我们更强盛,早没有今天的晋国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代人这次的军事动作就显得格外诡异:这么多代人聚集在一起,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代人如何养活这些军队?这场仗打下来,即便是胜利,代人又能经受住几次这样的胜利?

    难怪主上说燕公子离意图不善,他对代人压根没有存好心——经过这么一折腾,代人即使胜利了,也是便宜燕人。而他们失败了,燕人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

    自己的猜想得到齐策的肯定,赵武显得有点得意,马上得意地问:“我们的粮食储备怎么样?”

    侯晋立刻插话:“大火过后,栖息在森林中的动物被烧死不少,我已让儿郎们进入森林,打点一下森林中动物的残肢,收拾一下我们射出去的军械……这些动物基本上都是烤熟的,用盐巴腌一腌,立刻就能制作成肉脯。

    等东海的援兵到了,我们的后路也畅通了,我马上可以从领地调集巨量的肉食与食盐,我军粮草问题,主上不用发愁……嘿嘿,就是这仗打得有点亏本,上万张‘飞盘’射出去,弩箭也射了数十万,只捞到一点半烤熟的野兽……”

    赵武答:“领土,你还没计算领土,而领土是无价的,花多大的代价都值……还有俘虏,我看代人身强力壮,扔出的战斧能打倒我的士兵,我喜欢。现在我们的战马虽然不多了,但我们赵氏士兵以擅长奔跑而著名,如果我们轻装前进,追击代人士兵,会怎么样?”

    几位家将跃跃欲试,齐策突然插话:“我想了半天,突然间想明白了——主上还记得假途灭虢吗?肥城过去不远就是虢国。当年我们晋国灭了虢国后,却并没有占领虢国的土地,因为那片土地对我们来说太荒凉了,相隔本土太遥远了。

    而当初攻击虢国,只是为了防止虢国对我们的劫掠——燕公子离这次诱引我晋国出兵,又集结代国所有的青壮,不顾一切地进行了大会战,莫非……”

    齐策这么一说,最先反应过来的卫敏目光连闪:“莫非燕公子离的出逃也是一个圈套,他故意出逃到代国,诱引代国国君察觉自己的贤能,而后让自己来治国。随即设计了一个圈套,借助我晋人的力量大肆消耗代人的军力。

    他或许以为我们晋国攻代之后,会像以前攻击虢国一样,因为土地远离本土而放弃占领,然后,趁我晋国顾不上占领代国,转而引导燕国向南发展,顺势,不费一兵一卒的占领没有兵力的代国?”

    如果这一猜测属实,那么燕公子离所做的事情,就是“中国第一反间计”,他也成为“中国第一卧底”——比帮助秦国修建郑国渠的郑国,还早数百年。

    不过,对于春秋人来说,这个计划太庞大,很难想象一位春秋人会设计出如此连环计:先是假意争位失败而出逃,再假意因渡河困难而滞留北岸,接着让自己的名气引起代国国君的注意,而后隐瞒身份主持代国政务,设计一个圈套造成侯晋像国内求援兵,接下来非常凶猛的攻击晋国的部队,让晋国高估代国的实力,近而引来晋国人难以想象的报复力量,借机将代国的实力消耗一空……

    齐策继续说:“我刚才想通的结论,可能有点吓人。结论是:如果推论属实,那么燕国已经做好的战斗准备,很可能即将参战,甚至已经参战。也就是说:我们的敌人已不仅仅是代人。光凭代人,无法单独给我们造成如此危害。”

    这一连串推理下来,在场的人无不被最后的推理结果而震惊。

    赵武摇着脑袋,感慨说:“无论结果多么匪夷所思,如果从结论倒推上去的话——合理即事实。嗯……既然这样,我们就推燕公子离一把吧。”

    燕公子离预料到了开头,他没有预料到结尾。

    晋国人确实被激怒了,晋国确实因为刚刚结束了南方大战,新获得的巨量俘虏与财富还没来得及消化,因而稍显虚弱。但如果燕公子离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晋国已无力扩张,那他就错了——奴隶社会的人,永远不能理解封建扩张的超级稳固性。

    “行动起来”,赵武大声命令:“孩子们,有人盯着我们的战利品,有人想抢夺我们的胜利果实,那些许诺封给你们的田地,山林、湖泽,有人看上了。我们流血流汗,可不是替别人无私奉献的,我们不是奴隶!

    挑选身强力壮者,还能继续战斗的人,拿起你们的武器,跟我一起奔跑,快点,我们要抢在他们前头。”

    在赵武的命令下,赵军士兵行动起来,部分体弱者被筛选下来,留守棘蒲营地,并寻求与后方沟通,身强力壮者则重新编组组成突击队,冒雨突击。

    正午时分,赵武亲自带领大军走出棘蒲,冒雨前进了二十里。这时,雨丝越来越小,在连续渡过三条小河之后,天空变得晴朗,而树林也开始变得稀疏,前方的道路两边也出现了农田,不过,长期与世隔绝的代人,现在农田里依旧种植者糜、稷、麻、菽,只有少量的麦田。

    代国气候稍稍寒冷,赵军从邯郸出发时,晋国已经开始收割,而代国这块地方还没有动镰刀。沿路走来,麦田里偶尔晃动着几个人影,大约是想抢先收割,但看到晋国军队的出现,这些人又慌慌张张的窜入农田中,随即,晋国几名骑兵冲入,开始了追逐。

    日落时分,赵武靠河扎营,并将士兵们分散到林间,砍伐小树苗,搭建成简易的营地——此地林木虽然茂密,但几乎没有参天的古木,倒让人觉得奇怪。

    虽然如此,但经受过一次烈火考验的赵兵依旧小心谨慎,他们在丛林中开出几条防火带,以防止烈火侵袭,而这项工作让士兵劳累到后半夜,以至于天亮时,士兵依旧酣睡未醒。

    第二天中午时分,营帐里炊烟燃起。赵武巡视军营,见到士兵疲惫不堪,倒没有催着士兵起床,他背着手,巡视着繁忙的营寨,悠闲地对齐策说:“过去我曾经一日行军百里,但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古时行军,一天只走一舍啊(春秋时的三十里,相当于现在十一公里左右)。”

    齐策微笑着应和:“在无后勤补给下,军队一天要操心两顿饭,早晨起来砍柴生火,等饭煮好了就接近中午,吃完饭后赶一点路,又要早早扎营。如果工具不称手,修建营寨需花大量时间,等营寨修建好之后,还要搜集柴草重新生火做饭……

    这样的话,一天到头,三分之二的时间花在‘拔营、扎营、烧火、做饭’上,可不得一天走一舍嘛?”

    此刻,一向以装备精良,养尊处优著称的赵氏士兵,已经完全回到了春秋平均配置水平。他们随身只携带了少量的干粮,除了武器之外,大多数人只背了一张弓弩、一柄铲子,一个睡袋。于是,即使一向追求享受的赵武,昨晚上也是滚在睡袋里,而士兵们则不得不用佩剑砍柴,不得不用稍加削剪的树枝,当作吃饭的筷子。

    回归春秋状态的赵氏士兵,虽然还佩戴着铁器时代的武器,但他们的行军速度也不得不回到了春秋状态。正午时分,赵兵饱餐一顿,而后行进了大约两小时光景,便再度扎营——赵武从邯郸城出来的时候,带的卫队人数超过一万,现在随身只有一个整编师,约三千人出头的样子。

    这天,赵军扎营的地盘选在一处平原,营寨依旧背靠小河,面前是大片的农田。因为这片农田的存在,宿营的当夜,赵兵不再为火灾而发愁,他们随处砍伐了一些枝条用于生火做饭,然后挖了几道壕沟,将营地环绕起来,等日落时分,一些赵兵便进入农田,割了一些糜子杆,回来铺到身下,草草的入睡了。

    当夜,月明星稀。

    赵武屡次被寂静的夜空所惊醒,天亮时分,他睡不着了,便推醒了齐策,拉上侯晋巡视营地,边走边担忧的问:“代军的骑兵在哪里?怎么至今没有出现。”

    “主上无须过多忧心”,齐策开解:“在我看来,我们只要做出出击的样子,我们只要踏出棘蒲营地,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胜利了。

    我们毕竟是霸主,主上在棘蒲营地坚持不退,给了代人沉重的打击,代人经过那一战,还能剩多少抵抗意志,这很值得怀疑,而我们在大火熄灭后主公追击,就是宣示战场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我们依旧有攻击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失去战场主动权的代人,等于打败了那场棘蒲之战。

    没错,我们现在是两眼一抹黑,不了解地理,不了解战况,不了解敌军动态,但我们是霸主,我们的百年威严还在,这百年的积威将是天下诸侯心中最浓重的阴影。没有哪个国君在挑战我们霸权之前,不三思而后行的。

    所以,当我们气势汹汹踏出营寨的时候,我猜,无论是燕君还是代君,都已经瑟瑟发抖了。他们现在该考虑的不是继续攻击我们,该考虑讨好我们了。”

    “不好吧”,赵武打量着周围:“据说赵获遇袭时,代人的骑兵给了他很大的威胁,使他组织不起抵抗,但直到现在,我们又看到一名代军骑兵。说实话,我是骑兵战术的发起人,我知道骑兵的威力,见不到它们的骑兵,让我心里老是发毛。”

    齐策咧嘴:“主,棘蒲位于丛林……早先,我们的骑兵去农田里追逐代国农夫,尚且被农田里的糜杆划伤了马眼,代人的战马远比我们珍贵,他们会把宝贵的骑兵投入森林吗?……哦,一匹马一天吃多少粮草,代人还有多余的粮草喂马吗?”

    赵武停下脚步:“策,你这点我很不喜欢:在营地的时候,你竭力夸大代军实力,出了营地,你又竭力贬低他们。我究竟该相信什么时候的你?”

    齐策微笑着回答:“主,在营地时我夸大代军实力,是希望主上对代军慎重,并做好充足准备。但既然已经踏出了营地——骰子已经掷下,我所该做的是:鼓舞主上的斗志,令主上勇往直前。”

    赵武赶紧回身拜谢:“是我不聪明啊——既然大军已经出营,就不该瞻前顾后。策,谢谢你的提醒,今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别忘了继续提醒我。那么,我军鼓勇向前,别管后路了。”

    齐策的安慰虽然见效,但对于敌军骑兵的担忧,始终伴随着赵武,直到赵武推进到驼河边缘,找到了撤退代军的主力,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大河对岸是肥城,此刻,燕公子离已经带领溃兵退入了肥城,少量代军则留在河岸上,看守大河。此时,隔着宽阔的河面,还能看到河对岸代军营地的旗帜。赵武先命令士兵扎营,自己则领着家臣来到河岸一处高坡,眺望着河对岸的敌情。

    侯晋见到赵武一直愁眉不展,没话找话的问:“主上,驼河宽阔,河水冰冷,是否需要我调一些船只来,协助我军渡河。”

    赵武答非所问:“一路行来,路边的代国村庄,都已经废弃了。即便是农田,附近也没有见到几个劳作的代人。我们骑兵太少,无法四散追击,不知道过河之后,代国境内是否都是这般模样……坚壁清野,燕离也知道坚壁清野?代人都到哪里去了?”

    齐策也有点发愁:“茫然啊,我眺望江面,心中一片茫然,对敌情也是一片茫然。我们不知道代人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代军的主力还有多少?不知道对面的情况,我们势单力薄,甚至不敢让斥候走得太远,现在,我们对周围一片茫然啊。”

    侯晋一阵阵胆寒,心说:“啊,晋人个个都是傻大胆,如果我郑国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已躲入城中,深沟高垒的严防死守。而这些晋国人,竟然在敌情未明的情况下,耀武扬威的率领三千残兵,寸步不让的逼迫过来……就不怕代人狗急跳墙,反过来灭了他们?”

    齐策接下来的一句话,稍稍减轻了侯晋的恐惧。他说:“估摸时间,赵获应该跟中行吴汇合了吧,中行吴性格狂暴,遇到这种遭暗算的事,他不会轻易退缩,反而会更狂烈的攻击代国。

    那么,按时间推算,如果中行吴开始动了,没准今天他已经推进到代国国都之下……真不知道河对岸的代军听说自己国都遭受攻击后,他们是否还能坚持?”

    侯晋心情刚刚一松,赵武的话又将他的心情推入谷底。赵武说:“我不担心代人隔河攻击我们,我们虽然兵少,但代人却没那个能力,一次性运来足够的兵力,撼动我的营寨……所以我现在只担心代军溃散。

    这片地区林木过于茂密,沼泽地密布,我军行动只敢沿着大路推进,如果代军逃入丛林与沼泽当中,不时的跳出来骚扰我们,那么这片地方将是我们的百年噩梦,我们实在没有精力,将太多的兵力投入这片泥沼。”

    齐策顺嘴补充:“但愿燕公子离确实如我们猜想的那样,是想极大的削弱代国的国力。如果他确实如此,那么他会拖住代军主力,以便让我们实行最后打击。”

    许久不开口的阳党(潘党)插嘴;“也不见得——燕公子离是以代军统帅的身份指挥代军的,在代人看来,他是代国的恩人。我若是燕公子,判断我军集结的力量足够了,也许会立刻解散军队,让这些军卒散入丛林与沼泽,继续与我们为难。

    等我们觉得不胜其烦,打算撤军了。那么我们撤军后,燕公子离再跳出来,代人依旧会视他为恩人,没准会乖乖的聚集在他的旗下图谋复仇。接下来,燕公子离提出向燕国借兵报仇,代人不会有丝毫犹豫——如此,燕人的阴谋就成功了,他们将不费吹飞之力获得这块地盘,并获得这片土地上代人的拥护。”

    齐策点头附和:“我若是燕公子离,也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