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九曲花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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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冰箱吗?”淮真想了想,问道。

    “厨房橱柜里。”以为她仍还惦记着喝酒,补充道:“应该已经事先冰镇了啤酒在里面。要不要再接着来支烟?”

    淮真默默走过去,拉开青绿色矮脚橱柜内置着m3冰箱。果不其然,里头塞满桶装brochzech与瓶装皮尔森堡。

    淮真一手取了一瓶,合上柜门,冰凉瓶身立刻见了雾。回到起居室,西泽盘坐沙发艰难的涂抹药膏。

    她轻声询问,“我来吧?”

    西泽动作顿下,回过头来一些,没应声,也没拒绝。

    淮真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药膏,在灯光里核对瓶身说明,只辨认出“消肿”“止痛”字样。

    她曲腿,在他身后沙发空位跪坐下来,将药膏放在身侧,问,“怕凉么?”

    紧接着用冰凉瓶身在他胳膊后侧轻轻挨了一下,“像这样。”又解释道,“无皮外伤的跌打伤,最好先冰敷。”

    他转过头,再没动静。大概累极,也不太想多说话,由着她去了。

    一处左侧靠近肩膀,一处右侧腰际。啤酒瓶一上一下贴上去,“太冷了就告诉我。”

    他盘坐沙发上,脊背微微弓起,肌肉与淤青异常鲜明。

    沉默半晌,笑了,“从哪里学的?”

    “自己学的。”她说。

    她很小年纪就只身生活在异国,搬家、扛重物,种种累活都得自己完成。常有磕磕绊绊。久而久之,小伤小痛的应急处理也都略懂一些。

    “英文跟德文也是?”

    她低头想了下,说,“学校学的。”

    “你念过书。”

    “嗯。”

    “那为什么还会签卖身契?”

    淮真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接着问,“父母,亲人呢?”

    “不在了。”

    “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她没撒谎。在那个世界,离开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也是她。

    他嗯了一声,缓缓说,“你可以在天使岛就说出这一切。”

    “我知道海关有他们的人。”顿了顿,想起三等舱中姜素的话,又说,“联邦警察当中也有。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话音一落,淮真觉察到他身体微微起伏了一下,像尘埃落定的松懈,又像举重若轻的叹息。

    “你也不想被遣送回去,是吗?你想留在旧金山。”

    她不想否认内心深处那个细小声音,于是毫不犹豫回答他说:“是。”

    “为什么?留在一个更熟悉的国度不好吗。”

    为什么?

    她也想过为什么。

    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身后那片土地仍可算作是她的家……可家里遭了乱子,兵祸党狱,民不聊生。若非家道中落,谁肯甘心离开温暖巢穴?

    她想起杂货铺那群女孩子。说起来,她和她们又有多少不一样。

    “支付不起六百美金?”紧接他笑了一下,“你现在可是欠了我不止八千三百美金。”

    否则为什么劳工在这里是“黄祸”,回乡之后,摇身一变成为邻里口中的“金山客”?

    她手举的有些酸痛。听完这一句,举着啤酒瓶的左侧胳膊控制不住颤抖,“我会很快还你。”

    他左手摸过来,从她手中夺过酒瓶。

    “冷?”她右手也拿开一些。

    他起身,赤着脚走出两步,单手将敞开纸箱沿搭的一件灰色宽领无袖衫套在身上。

    又大步回来,在刚才那个位置,正对她盘腿坐下来。

    淮真身前沙发塌下去,光线也暗了一些。一张叠起的斑驳纸页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经由修长手指推向她。

    她将陈旧纸页展开,露出上面的句子——

    我,梦卿,今天拿到四十元……

    “现在还给你。”

    她将她合起来,攥在手里。

    “旧金山的中文翻译都不太可靠,在海关时,你也看到过。所以,我可能需要你,帮忙弄清楚究竟联邦警察,以及海关之中,究竟是谁收受贿赂,时常与唐人街头目来往。半年时间之内,直至你拿到移民许可。可以吗?”

    她嗯了一声。

    “说起来,有件事我十分好奇。你本是要打电话给乐于助人的安德烈,没想到是我接听的电话。那么,究竟是什么使你在那通电话里认为我和他同样可靠?我看起来很乐于助人?”

    淮真抬头,轻声说,“因为你不喜欢华人。”

    他笑了,“我不喜欢华人,所以这通电话能帮助我将华人立刻清扫出美国?”

    “你憎恨偷渡者,而我就是。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懂英文,讲德文,却仍在海关默不则声,替人口贩卖作帮凶。我想你一定想要来看看,这个人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面对面盘坐,视线可及之处的宽领衫,上方露出些许锁骨的痕迹,右侧锁骨下点缀着一粒小小红色朱砂痣。

    淮真迫使自己回过神来,微微仰头,发现那黑色眼睛也正凝视着她。

    “我甚至还想来看看,一个受过教育的华人女孩,会如何在一个法律失效的疯狂世界里赎回自己的身体与自由。在萨克拉门托街,你似乎想叫我代替你买下你自己,是不是?”

    “是。只要我身在唐人街中,我就一定赢不了他。”她一己之力该如何对抗这八十年固有偷渡贩卖史?除非她打破一道窗,将外面的人吸引过来,朝里看一眼。这个人一定要足够可靠,是个有能力破窗而入的人,同时,对她来说一定绝对安全。

    比如已有未婚妻,对华人友善的安德烈·克劳馥;

    又比如,排斥厌恶华人的西泽·穆伦伯格。

    西泽眼神轮廓均沉在阴影里,却没藏住一点笑,以低沉德语问:“你打定主意认为我不会对你图谋不轨。可是八千三百美金……你觉不觉得我有点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