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过街门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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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真压根看不懂戏, 也不知戏究竟演的好不好。她从里取出中午吃剩的果脯,小口嚼着, 慢悠悠坐在那里打量着戏园子里的人,像参观历史博览会似的,间或捕捉到一点两点人□□易的影子。

    已有三名女仔在暗中成交了。那些女仔也像淮真一样,一开始被悄无声息带进戏院某个角落里坐下来,这时便会有人去通知事先购买了画片的堂下众人以及楼上包间中的看客, 关于出售女仔所在位置。若想买哪一名女仔, 便揿铃唤来那拎竹篓的小男孩,由他带着写有价码的画片去看管仆妇身旁;若再无别的人竞价,出价者便以画片背后所印价码购得女仔。

    几乎每场戏之间的间隔,都会有一名声线嘹亮的汉子在戏台旁唱票。前三场戏, 均分别有女仔被成功售出,但皆是底价出售。没有竞价, 自然不够精彩。看客们寥寥吆喝两三声, 又各自嗑瓜子谈天去了。

    这场戏一共有十二场, 算上开场、收场与中场休息, 一共十五次停顿。将人口贩卖藏在戏里, 原也是有讲究的。

    可到了第四场间歇,唱票人却没有出现, 轮空一场, 场下霎时“嘘——”声一片。

    淮真猜想, 大抵是没有女仔贩售成功。又或者,剩下的女仔都卖不出去了。

    临近第五场戏终了,那递送相片的男童一直也没回来。淮真仍淡定的嚼着果脯,身旁那仆妇倒有些坐不住了。

    那个说:“这卖不出,可怎么办?”

    另一个笑她:“你傻了吧?这女仔本是洪爷钦点给六少的媳妇。你看那头,六少坐在那里看着呢。谁敢?”

    “看是看着了,可这时侯,六少怎么还有心思看戏?”

    ……

    淮真望戏台上瞥了一眼。这是一场武生戏,那武生在台上呀呀地唱着一段西皮原板,唱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淮真很努力的听,但仍听不大明白。视线稍稍往台后一瞥,突然瞥见那戏台灯光暗处一只脚凳上坐着一名青衣。青衣脸上抹着浓重的戏妆,整个外形俨然已经在戏中了;她坐在那凳上,与戏台后头不知什么人聊着天说着笑,整个人都是松懈的,是个懒洋洋的、颇具姿色的年轻女人。

    那武生唱罢这句“俺这里驾祥云速往前进,去赴那金花会恭贺相迎,”,灯光渐渐暗下来,便与童子一齐下了台子。幕后那青衣也动了动,后退一步,那与她聊天的人也渐渐显露半张面孔。

    那是个白人。

    准确来说,是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中年白人。

    那白人在后台点了支烟,自己却没吸,而是递给了那青衣。大约因着要上台了,对嗓子不好,那青衣推了推,没接。

    突然之间,那青衣仿佛意识到谁在凝视着她。扭过头,看向二层看台。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停驻的地方,端坐着那个众星拱月、颇具气势的年轻男人。

    淮真视线两相游移,最后落在青衣脸上。

    她演一只妖,一张微尖的脸蛋儿被脂粉抹得面目全非。但从那一颦一笑的气质里头,淮真还是认了出她是圣玛利亚号上那名戏子叶垂虹。

    叶垂虹往二层一瞥,转回脸,冲那白人微微一笑,脸上似乎透着点漠然与轻蔑。

    二层包厢那人仍一动也不动,整个人仿佛是静止的,脸上没半点表情。

    淮真突然从那两人视线的你来我往之间,觉出了一点山雨欲来之势。只不过她也只看到了些微电闪雷鸣,并不知何时大雨将至。

    第五场开场前,那唱票人仍不见踪影。第六场,武生与青衣一同登台了,两人唱了一段,那头包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嬉笑。淮真听出来,是起先打趣她的、与洪凉生相熟的几名青年。他们中像是有人认出了那青衣,回想起洪六与她的渊源来,纷纷喝起了倒彩来。

    立刻有人起哄:“洪六,那小媳妇你若不想娶回家,要不兄弟几个合计合计,凑钱帮忙替你买了去,以绝后患!”

    另一名青年大笑着,唱戏一样地唱起票来:“洪六少不要小媳妇,四百二十五美金一次!还有没有?”

    另一人说道:“五百,五百我要了!”

    “四百五百的,你们也不嫌丢了凉生少爷的人?一千二百整,买凉生少爷在旧情人面前一个清白!

    “这可是洪爷亲自挑的人,哪里才值一千二?两千!”

    “你们这些丢人现眼的狗东西……三千!人我要了!”

    ……

    起初淮真还有些信以为真,被那几名少爷闹的不由攥紧手头背包,有些紧张。

    可听了一阵,也没见谁真的揿铃去叫来那小童。淮真这才发觉那少爷们原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看洪凉生旧爱在场,打主意在上头再唱一台更热闹的。就这么空口白条的将她身价从四百二十五闹到了四千美金,淮真反倒松了口气。

    台下也有人听不下去了,“看你们这样热闹,要不我也出三美金,给诸位爷凑个整?”

    一众人哄堂大笑。

    又有人说:“人好好一个小姑娘,若六少实在不想娶,不如同我对个半。一来,我两百美金讨个干净媳妇;二来,六少折个两百来块钱图个自由清净身,去抱得情人归,岂不一举两得?”

    有人啐他:“两百块买个媳妇,刘阿大你想得可真美!”

    立刻有人起哄:“我两百零五块,比刘阿大多五块!”

    “我出二百五!六少你考虑考虑我!”

    眼见着这折戏将要终了,有人竟拿着三百美金,当即站起来:“我攒了三年攒够这三百美金,一直小心翼翼随身带着,只怕丢了。我出洋三年,啥也不缺,就缺个□□觉的媳妇儿。六少,您若不愿要这姑娘,不如您亏个百来块,我立刻找补剩下的。您若觉得亏了,等我攒够剩下百来块,立刻还给您。您就说答不答应吧,若是应,我立刻将那唱票小童叫过来——”

    下面一群男人哄笑起来:“周高坤,你想娶媳妇想疯了?”

    周高坤面红耳赤:“我娶个媳妇回家,温香软玉的抱着搂着,怎么也比你们每月花去三五美金上妓|馆强吧!”

    有妇人都听不下去了,啐了口,骂道:“这些腌臜男人,既想娶媳妇,又想捞便宜,想得倒挺美。”

    这出戏半年才能上演一次,倒也不是次次都能这么精彩。不过有现成好戏可看,倒没有几位观众肯放过。这戏里一共三个角,一个在台上面唱着九尾仙姬的西皮摇板,精不精彩倒说不出,现下倒没什么人在观看了;一位坐定在二层包厢,看起来像是入了戏似的,凝神屏息,脸上看不出个喜怒;还有一位主角儿……

    有好事者往看台后头那一身红妆的新娘看去,一时间都愣住了。

    这一位盛装出席,却茫茫然盯着戏台,一脸的事不关己,连眼神都是静止的。

    只有一张殷红小嘴,不时在幽暗的光里动了动,像是某种哀艳的欲言又止。

    有人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悲伤来,便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探头往身后那包间看去。但稍稍看了一会儿,几乎都大跌眼镜。

    她那微微动着的小嘴,并不是觉得哀伤,更不是要诉说什么。

    一粒小小的物事,经由一只涂抹了蔻丹的白皙手指,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嚼动,复又吐了出来。

    这时人们才发现——她竟然只是在嗑瓜子。

    这时第五场戏已经唱罢,歇场休息的时间到了。

    台下男人们还在争执着到底能不能同洪六少合计合计,将这女仔折一些价卖给自己。除开那周高坤,甚至还有人当了真,开出了比周高坤高出三十美金,总计三百三十美金的价格……

    极少有人注意到,那唱票的壮年男人再次登了台。

    后台锣鼓一敲,众人听得那唱票人唱道:“淮真,四百二十五美金,一次——”

    淮真拍拍沾了瓜子屑的手,拎着背包,刚准备站起来脱身走人。

    就在起身那一瞬,她望见对面包厢。那男人转了转脖子,拾起一张画片端详起来。

    而后,他移开画片遮挡,视线不偏不倚落到淮真脸上。

    淮真心里咯噔一跳。

    他在比较。

    ·

    那艘巨大轮渡正缓缓穿行太平洋。

    这一日天气并不太好。混沌海浪一阵阵拍打上来,santa maria号远洋邮轮行在一望无际的风浪之上,笨重的金属一路劈波斩浪,发出沉闷哀恸的钝响。

    航程行进到第二十七日,明日便要到埠了。

    这艘游轮从远东中国的汕头码头出发,经由香港中环轮渡码头,转由檀香山,最终着陆旧金山。航程的终点是距离金山市区十余公里,坐落在金山湾的天使岛移民站。

    这座移民站是专诚为中国人设立的。八十年来,日益森严的排华法案,与这筛查制度极为严苛的天使岛移民站,携手将近乎百分之九十五的华人排拒在新大陆之外。

    这大陆对那古老的黄皮肤人种着实不太友好。

    这个满地机遇的国度,长岛氏族瞧不起纽约市的商人与暴发户、东岸人看不起西部人、白人看不起有色人种。

    就连有色人种也瞧不上的中国人,几乎可以说是处在生态圈与食物链最底层。

    正如这仙打玛丽亚号上的乘客们。

    临到埠金山城的前夜,海上起了暴风雨。船上灯火通明,仆欧们行色匆匆的穿梭于吧台、酒窖、厨房与地下仓库,只因最后一场狂欢将要开始。

    头等舱的白种贵客们吸着哈瓦那雪茄,在温暖沙龙的壁炉旁阅读报纸;二等舱出洋探亲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年轻人们在甲板上啜饮中国红茶,笑谈着观赏海上日落;三等舱的下等水兵,与公费出洋留学的男学生趁机与年轻女士攀谈,抓住最后时机寻觅艳遇……只有很少一部分水手与大副知道,某一间,抑或两间原本用以囤积蔬菜的货舱,早已被低价出售给了唐人街与南中国码头上赫赫有名的人贩子,用以储存他们的货物——一舱拐卖来的女仔。

    人也分三六九,等级制度早已在无形之中被划分好了。

    当然不排除有一或两名漏网之鱼。

    被拐的少女之中有一名广东新妇。本是要去温哥华寻新婚夫婿,却被拐子骗上这艘开往金山的船。穷途末路之下吞食疔疮药自尽,友善的东岸白人随行的家庭医生恰巧路过,大发善心将她救回一命。人贩子谎称她是一名美籍华人留在广东乡下的小女儿。为了掩人耳目,人贩子甚至不惜血本,从水手处低价买入一张三等舱船票,为这名女仔置了一张床位方便医治。

    无人知道,这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广东小妇人,已经改换了灵魂。

    三等舱门打开。白人医生拎着药箱,英文带着浓重德式口音:“已经没大碍了。只是她不知怎么染上跳蚤。三等舱没有浴室,安德烈先生一定十分乐意将浴室借用给这一位可爱的中国女孩用一用。稍等片刻,我便请人带她去一等舱洗个澡。”

    亚裔妇人满脸堆笑,谄媚的送走白人医生。

    门合拢,两名妇人一同回头,往那潮湿低矮的床塌看去。

    那女仔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典型东方面孔:巴掌大的微凸面容,五官无可挑剔,只稍嫌寡淡;苍白清秀一张脸蛋,唇上没有半点血色;黑而密的长发,可惜太久没洗,看起来有些油腻打结。

    迫于卫生条件所限,很遗憾的,少女额上有三四粒粉色的疹子,不知是跳蚤还是什么别的传染病。她身穿葡萄紫的缎袄,因此看不出脏。上头密针刺绣绣了飞鹰,这年头这样贵重又落伍的行头实在不多见,想是来自乡绅富贵之家。

    罗文问道:“什么女仔这么金贵,肯让唐人街鼎鼎大名的铁公鸡专诚替她买一张三等舱票?”

    姜素道:“是清远乡下人,嫁到英德茶商温家作二房媳妇。那二少爷早些年便去温埠读书经商,如今已是个富贾。在百多年放洋美洲的金山客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

    罗文是个土生华人妇女,丈夫经营一家唐人街洗衣铺,日子过的尚算充裕。一家人住在洗衣铺楼上,正对门便是的唐人街妓馆。馆主正是老鸨子姜素。两人是邻里街坊,二十年来却老死不相往来。若不是罗文举家想要搬到唐人街外杰克逊广场一所电梯公寓,但手头仍短一些钱;而罗文膝下还能有一名子女的过境许可——姜素立刻找上门来。这一次,罗文同意与她一同出洋。

    罗文对这名无亲无故、即将以她小女儿身份入境的女仔仍有些好奇:“她相公既是个温埠少,如今她落在你手头,少说也得讹上他一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