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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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政府向女子要求献给英雄的,是指“青年时期”了。
但我依旧搞不清为什么,政府对男女要求献出的东西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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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放学后,我们班的女生刘碧云对我说:“你星期大到我家玩,好吗?”我吃了一大惊。因为我的外号是“害群马”,是“祸祖宗”,连许多老师有时都那么叫,形象那么差,以致班上的女生都不跟我玩,除非她们受了某个男生欺负,自家又没有兄长出头抱不平,才会出了校门后,揉着眼睛来告诉我。下次放学,我必在路上指名道姓找那男生狠狠打一架。
刘碧云可是我们班的少先队中队长,拿奖状的好学生,从来没人欺负的,突然主动找我玩?我摸不着头脑,就眼瞪瞪看她。
却原来她大姐星期天要结婚,嫁的是个志愿军。刘碧云告诉我,她大姐读师范时,积极响应校团委的号召,像全体女生那样,写信给最可爱的人——在朝鲜前线的志愿军叔叔,就像我们写信给苏联小朋反那样:事先谁也不知信落谁手。回信给刘碧云大姐的是个机枪手。书信来往一年多后,机枪手突然断了回音。她大姐急了,想了许多办法,才打听到他受了伤锯了左脚,不愿再跟她通信。从此后,她大姐就没断过往朝鲜寄棉鞋寄毛裤寄照片。机枪手随大部队撤回中国后,刘碧云的大姐一定要嫁给他。他起先怎么也不肯,说少了一截脚,怕拖累人家姑娘。刘碧云对我说:“我们全家都劝他娶我大姐。他是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才受的伤呀,哪能没有一房好媳妇照顾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起来。<dfn>http://www?99lib.net</dfn>
我最怕见人掉泪急忙应道:“中队长,你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我星期天一大早就上你家玩。要不,现在马上就陪你玩。”就赶紧从我两只军装口袋往外掏弹弓,掏水枪,还掏了只小竹削的鸟哨,一样一样往刘碧云手里塞。
少先队的中队长却一跺脚又哭又笑,道;“哎呀,谁跟你玩这些东西呀!还不收起来,呆会儿老师着见又要批评你了!”她告诉我,星期天,新姐夫的许多战友会去参加婚礼,她家姐妹们想为这些最可爱的人表演个节目:合唱一首他们在朗鲜很爱听慰问团唱的歌,叫《在泉边》,想要我吹口琴给她们伴奏。她姐姐在另一所小学当老师,还教过我两个月的。
婚礼进行得很快乐。所有宾客热烈称赞新婚大妇,说他俩属于当时的楷模,政府提倡“好男儿为祖国献生命,妇女儿为英雄献青春”,刘碧云大姐和这个机枪手的形象,恰恰如此美好。
其实早在1951年10月,志愿军赴朝鲜参战后,这种号召就已经很响亮了,但直到我亲自参加过熟人的婚礼,才忽然认真去想一想。
一想,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好男儿和好女儿献出的东西不一样呢,也不明白到底什么是青春,于是回到家扔下口琴就翻《辞海》。
《辞海》对“青春”,有本义与引伸义之解:
1是“因春季一片草木青葱故称‘青春’”。还举《楚辞·大召》为例道是:“青春受谢,百日昭止”。又列杜工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句佐证。
2是“指青年时期,指青春期,亦指少壮的年龄。”并举潘尼“于泄素秋,止登青春”一说,加李善的注解为“素秋,如老;青春,如少也。”
显然,政府向女子要求献给英雄的是指“青年时期”了。
但我依旧搞不清为什么,政府对男女要求献出的东西会不一样。
父亲一面往烟斗里按他的板烟丝,一面简单明了地为他那9岁的女儿解惑。
一、青春只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却不仅在青春期才存在。
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倘摆了“为祖国献青春”,似乎剥夺老军人治血疆场之权;而“献出生命”一说,则囊括了少如甘罗老如廉颇的一切男子汉。
三、女儿若非僧尼,罕有值青春然不婚嫁者;而属意英雄,正是上可以报效祖国下可以延续香火之事。
四、其实男娶女嫁,乃青春互托,并无授受之分。况且家即小国,国即大家,无家不成国,无国不存家;为国为家,献生命或献青春,只男女分工形式有别而已。
刚刚明白“生命”“青春”的涵义,我又疑窦新生:既然女子只须嫁得英雄便算列入佳等,父亲又何苦要我识战史读兵书?又要我练什么拳脚打什么枪呢?
少见我的父亲竟是如此不厌其烦地为我解答战争之外的问题,说:“刚才所道,仅就寻常女子而言;对自己要求高的女子,应该为国为家都有所贡献。”
父亲举粱红玉穆桂英为例,又说道;“好女子与好男儿无异。当是鱼与熊掌兼而得之。非万不得已,何苦为取熊掌而舍鱼?更何况为取鱼而舍熊掌乎?”
我谢过父亲。在将《辞海》放回书橱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就立即跑去找陈乃光。
陈乃光也曾与我同班,是个操行评定总为甲等的乖男孩。我们住在同一层楼。我去他家门口招招手,他便放下功课走出来。我问他:“你知道你爸立过功么?立的几等功?有多少个奖章?”他说他爸当然是立过功的,但不知是几等功,也不知有几个奖章。我叫他赶紧回去问清楚。结果是,他又跑出来告诉我:“我爸说小孩莫管大人的事。还说、还说……”陈乃光挠挠后脑勺,从眼角膘我,道,“还说叫我别跟你这匹害群马玩。”我摸摸他的光头,跨上楼梯扶手滑下去找别的男孩打水仗。
但从此以后我开始仔仔细细地看他爸,连他上下班的路上,我也远远跟着观察他的神态步态,并向别的小朋友是否发觉陈伯伯与他们的父亲有何相异之处。于是孩子们便都开始观察陈乃光的爸爸。
末了,有一天,住在陈家隔壁的云娃子笑嘻嘻地告诉大家:“陈伯伯拉尿跟别人都不同。”他说陈伯伯只在厕所拉屎,却在家中拉尿。而且自己持个花痰盂接着,房门也不关,就沙啦啦啦往里撒;拉完将痰盂往地下一放,每次都是由陈乃光他娘端去女厕所倒的。
我大失所望,终于憋不住,就去问我爸:“陈伯伯是不是我们这幢楼最了不起的英雄?”
爸爸看着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问我从何处冒出这等念头来。我说;“如果他不是,为什么会有两个女子为他献出青春呢?”
我们这幢红房子,家家男主人都来自军旅,每人一个妻子,却只陈伯伯一人有两个妻子。两个妻子一老一少,年纪相差十多岁,都住在一起。楼里大人小孩称呼老的那个“陈妈妈”,少的那个“张姨姨”。我不知陈妈妈是否有小孩。陈乃光和他的一姐一弟都是张姨姨所生,叫他“娘”,叫陈妈妈为“妈”。我不知道陈伯伯因何赫赫战功,竟有双妻相伴。既然好女子与好男儿无异,那么若有女子为国立下许多功劳,是否也可有两夫作陪呢?
我爸爸想了一下,说,那两个女子先后出嫁时,陈伯伯并非什么大英雄,不过那时的风尚,男子可以娶几个老婆。爸爸解释道,自私有制以来财产就全由强壮的男人挣得,女子由于天生体力不足,甚至变成男人的一种财产。社会的权力其实是一种男性的权力,所以会有一夫多妻的历史;但就夫妇关系而言,是不公平的。中国的一夫一妻制,由毛泽东1935年第一次在江西提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种主张已成为法律。至于一女多夫的现象,则早已随着母系氏族而消亡了。
爸爸把我拉到身边,对我说;“爸爸希望你成长为一个正直的、有所作为的人。爸爸希望你将来幸福。”
我发观自己对父亲这种陌生的温婉很感动,就有点难为情,就没话找活,说:“什么是幸福?其实老师早就说过,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幸福。而且人人都幸福,因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爸爸想了一想才回答我:“幸福就是事业有成,爱情有托。”却与老师讲的不一样。我搞不清楚什么是爱情,爸说爱情就是“两心相悦,生死相许。”我茅塞顿开,就问“是不是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像罗密欧与朱丽岖那样一个死完另一个又跟着死?”谁知他又说“不是。”
我突然发现爸爸也有尴尬时。他将烟斗叨上又取出,取出再叨上,最后,这个向来教我评点历史推理严密的爸爸,居然就说:“爱情,爱情就是一件应该由你妈妈对你解释才更合适的事情。”
我很爱听母亲说话,即使她平日为我解道数学题。哪怕只是关于“乘法交换律”,也总给我许多形象的例子,令我觉得那些阿拉伯数字好像都变碍有血有肉有故事了。
母亲解释爱情,说得深入浅出。她说“两心相悦”就是两个人互相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感到快乐,也因为发现自己能使对方快乐而感到惊喜——这种心境是换了任句一个第三者都无法替代的。相爱的两人会欣赏对方的长处,包涵对力的短处;而且,为了使对方的感觉更美好,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
母亲说,“生死相许”的含义很丰富,并非仅指“一个死完另一个跟着死”——
爱情是诺言,不会因为一方的死去而改变,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时曾互相许愿同生共死,于是放弃生命追随爱人。
爱情是创造。创造可以是一个民族的未来,也可以是一个孩子的前程,如果这种共同立志的创造没有完成,一方死了,另一方却并没有权力以死相随,而是有责任独立完成那种创造。妈妈说,这种独立的完成,比相随去死艰难得多,那不仅需要更大的勇气,还需要坚韧不拔的意志。能够使一个失去爱人而悲痛欲绝的人又活下去,并且自尊自爱自强不息,以致最后赢得了两人曾共同盼望的一切,那才是最完美的爱情。因为爱情是力量、是希望。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夜,全家在枇杷山公园散步,月儿淡淡,星儿散散,爸爸肩上骑着弟弟,我牵着妹妹的手,走在妈妈身边听她讲爱情。妈妈说:“人是会死的,但爱情却不会死……”
远处不知从哪一扇窗户,不知是哪一把提琴正诉说着谁的心事,旋律恬美,幽幽远远,像头顶那穹湛湛的蓝天。走累了,我们歇在草地上,任清风摇曳着树叶,将天光圈圈点点,“翕翕索索”地撒在我们身上脸上。爸爸躺下,将弟妹并排放在他的胸膛。我坐在爸爸腿上,双手撑着头,看着妈妈的眼睛,听她讲居里夫人的生平。妈妈告诉我们,居里夫人在丈夫死后不久,毅然走上他从前的讲坛——那个在这一刻之前从未有女性能够涉足的讲坛——对满教室的学生开始讲授居里因车祸丧生而中断了的课程。当听到居里夫人说“我拿起地球,向太阳掷去……”而赢得满堂掌声时,我不禁大哭起来……
爱情多美好!不过爱情离我太遥远,都到共产主义去了。爸的主张很简单:“先立业,后成家。”妈说我们应该长到20岁才可以去恋爱。妈妈说,20岁时,对人生就有成熟的看法,就可以正确地看待自己和看待别人,都不至由于轻率而遇人不淑。而老师告诉我们全班:共产主义在我们20岁的时候就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