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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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山路上行驶得很快,像是在追赶着什么。

    山上的夜黑压压一片。一片一片的黑色的森林向后飞快地掠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星月。静寂。马蹄声急迫地交替地响着。还有山石间那看不见的淙淙的流水。高阳躺在她的马车里无法入睡。颠簸着摇晃看。高阳想,在她的和辩机的身体之间,再没有那温馨的阻隔了。他们的儿子终于已离她的身体而去,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生命。而她便也回到了她的自己回到了她的单纯。她又可以毫无顾忌地同辩机在一起了。在那干草的清新的气味中。一切都恢复到那个摄人心魄的美妙的当初。高阳想,多么好。这一切多么好。这山中多么好。这夜晚多么好。

    远远近近的野狼的嚎叫。山路那么长。

    高阳渴盼着能见到辩机的那一刻。那唯一的时辰。她想她应当知道那是个怎样的时辰。她恨山路太长夜晚太长。然后,当那个清晨,当太阳终于升起。那辆皇家的马车终于又来到了山中的那圆形的草屋前。

    一切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令高阳心潮起伏。那圆形的房子对高阳来说简直就是一座神圣的殿堂。

    高阳迫不及待。她急切地跳下马车。她跳下来的时候那马车甚至还没有停稳。她跑着。向着她的圣殿。那是她的一切。她的深棕色的斗篷被丢在了山中早晨的阳光下。她的裙裾上沽满了山中清晨的露水。

    那青翠的沾满了山中晨露的草地。

    她在那草地上跑着。她恢复了青春,她依然是那个内心充满了青春生机和爱意的女孩。

    那是种神圣的心境。高阳内心的光泽向她身体的外部浸润着。她因为奔跑苍白的脸变得红润。在这个早晨,高阳奔向那投进辩机怀抱的唯一神圣的瞬间。

    她提着裙子。

    她跑上那木的台阶。

    她想停下来,想让她的心别跳得那么快,想整理一下她散乱的头发,想使自己平静,想……但是她停不下来。

    她停不下来。

    她冲进了房间。

    她急切地呼唤着,辩机,辩机,我来了,你想到我会来吗?想你,太想了……

    高阳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空空的房子中央。

    房子里空无一人。

    高阳不知道该把她那满心的期待投向哪儿。

    辩机,你在哪儿?

    所有的桌椅上都落满了灰尘。

    那铺着干草的木床上空空如也。那个男人呢?那个她昼思夜想终日渴盼的男人呢?

    像丢失了万贯家财。

    像破碎一场空空的梦。

    辩机呢?辩机呢?高阳自言自语。她绝望地在那个落满了尘埃的木房子中转来转去。每一个角落。屋前房后。她只愿重新沉人那美妙的梦中。

    那个梦。那个念想。

    人去屋空。陷入一片绝望的高阳,坐在那木楼梯上高声地哭了起来。

    她的周身是汗水,满心是悲饬。林间是歌一般的清晨的鸟鸣。

    高阳突然站了起来。她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在那一声一声的鸟鸣中她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那么遥远的。隐隐约约的。飘散在山中的晨雾中。

    那是钟声。是会昌寺的钟声。

    她怎么会就忘了呢?她依稀记起辩机曾对她说起过那会昌寺。他要去那会昌寺做沙门。她怎么会就忘了呢?

    高阳跑回她的马车。

    马车又重新奔驰起来。依然是以最快的速度。下山。高阳没有回家。在第二个星夜到来之前,她终于赶到了长安郊外的那佛家的寺院。

    会昌寺。她的辩机的所在。

    那时已是黄昏。黄昏将尽的时刻。

    会昌寺的红色的院墙内传来了晚祷的钟声。那是高阳的缘分。

    在看着高阳公主那撕心裂肺的惨痛之后,辩机断然决心要离开这终南山了。他看清了他的迷乱,也看清了这迷乱给谁都不能带来好处。没有前途。无非是越来越多的尘世的惨痛。

    为了解脱。解脱高阳公主也解脱他自己,还有,为了拯救那颗有悖矢志佛学初衷的迷乱的心。

    几天后,辩机便打点行装,离开了他终日修身养性、苦研佛经的草庵。他离开时对这里的一切怀着无限的依恋。除了同高阳公主的一段插曲,辩机知道他在这山中的修炼已带给他多大的财富。隐居的几年中,辩机以他天生的悟性,对诸多佛门学识有了深厚的修养,已成为学识渊博、才华横溢的硕学之土,颇受长安佛教界的重视。就连已年过半百的南山律宗开山鼻祖的道宜和尚这位佛界公认的大学者,也对辩机的才学异常钦佩。每每赞叹不已,深觉后生可畏,认为年轻的辩机是佛界的一位稀世俊才,其辉煌未来不可估量。

    佛界的认可使辩机终是不能够断绝他要在佛界有所建树的梦想。他也雄心勃勃,终日期待着能在佛门之内一步一步地升迁,成为真正的高僧,成为一代宗师。他所要攀登的是他的宗教他的信仰,那是他毕生所要追寻的生命的本质和境界。

    然而他唯一不能挣脱的,是高阳公主那个尘世的女人为他编织的那张爱的情网。多么可怕。就连此刻告别这山中的草庵,他最最留恋的竟还是铺满了清香干草的那张床。那是尘缘。是他唯一的不净。辩机为此而苦恼不堪。其实他已经有一千次一万次的决心。他已无数次决意与公主断绝。但是,只要那美丽的女人一来到这山中,那所有的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心灵的长城便会顷刻瓦解。那么不堪一击。那所有的决心和誓言就会像残垣断壁那样哗啦哗啦地倒塌。他无法抵御。于是,他本来清净的心一下子污杂了起来。他恨自己。何况,后来高阳公主又怀了他的孩子。那孩子如纽带般将他同高阳更紧地纠缠在一起。他更是无法挣脱。他想他即或是最终能够做到拒绝了公主,他也永远无法在心理上拒绝他的儿子,那是他的骨肉。何况,他又是断然拒绝不了公主的。单单是公主带着她即将分娩的身孕,不顾一切地一次又一次跑到山中来看他的那不惜生命的挚爱,便足以使辩机终生感动。那是超越了一切的。那是以生命为代价的。那是那么有力量那么有穿透力那么震撼人心那么足以动摇一切宗教信仰的一种生命的情感。对此辩机的一切拒绝都只能是变成一种徒劳。

    然而这爱又能带来什么呢?

    正因为不能带来什么,所以辩机才毅然不辞而别,在得知了公主母子平安的消息后毅然离开终南山。

    他走进了会昌寺。

    他想这里多么清静。

    他想早晚的钟声会提示他警醒他。

    他想他来到这里便一定能断了那尘世的念想了。这里有佛法高筑的围墙。这里不能同高阳会面。这里没有那张铺着干草的木床。这里终日的香火会使他时时面对众多佛教徒虞诚的眼睛。

    他想他会痛改前非。

    他想他会变得洁净。

    然而,就在他日异变得洁净的时刻,在那个傍晚,有小和尚说,门外有一位妇人求见沙门辩机。

    辩机快要疯了。

    他说他不见。

    会昌寺的大门关得紧紧的,在那个星夜。而关在门外的是一个同样快要疯了的女人。

    他怎么可以不见我?

    又是整整的一夜。那辆马车始终停在会昌寺的门外。

    高阳等待着。

    彻夜。

    直到会昌寺的晨钟响起。伴随着钟声,会昌寺紧闭的大门打开……

    马车中的那位年轻美貌的女人走进来。她脸色苍白,不施粉黛,眼神中透露着绝望和悲哀。她缓缓地走进来。她想迟早这大门会打开的。她等。她哪怕等上一辈子。她就是要见到那个她想见到的人。

    她像信徒一般烧香拜佛。她做着那一切的时候觉得很亲切,因为那是辩机的信仰。

    她烧了一炷又一炷香。

    她在烧香的时候继续等待着。

    慢慢地,来此求菩萨保佑的信男善女们越来越多。

    高阳被淹没在信徒中。她在被淹没时依然等着。

    终于在香烟缭绕之中高阳看见了那个已被剃度的辩机披着黄色的袈裟朝大殿走来。高阳见到如此形象的辩机不寒而栗。她很害怕。她觉得那袈裟使她心冷齿寒。那袈裟正在拒她于千里之外。

    高阳并没有被淹没。辩机在走进大殿的时候突然觉出有如刺的目光在扎他。

    他抬起头,立刻在众多的信徒中看到了高阳。他是透过那袅袅的香烟看到那美艳而又苍白的女人的。那女人立刻使他怦然心动。

    是她吗?他们分开才仅仅十天。那惨烈的疼痛那绝望的喊叫至今依然存留在辩机的心中。仅仅十天。她刚刚生过孩子的身体还那么虚弱。她怎么能?她简直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