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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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的脸色陡然苍白,她的心像是被捏紧了。很疼。她喘不过气来。她认得那字体。她知道那是辩机写的,而辩机是她的亲人。高阳公主拿起了那本书。
唐太宗说,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我一直在读。我很喜欢。
你很喜欢?
是的。这是由西域归来的玄奘大法师口述,据说是个叫辩机的年轻僧人撰写的。写得很好。听说这位辩机是一位稀世俊才。可惜我不曾与他谋面,否则我会劝他到朝廷里来做事情的。
你要他还俗?
只是说说罢了。他们佛家的人总是志向高洁,不愿沾染尘世的凡俗,而且又总是很顽固。当初我也曾劝过玄奘,但被他恳辞了。对于他们这种人,只能是由他们去了。
父亲,你真的喜欢这本书?
当然。
为什么喜欢?
这本书中有很多关于西域的知识,而且文笔高雅,有独特的韵味。怎么,你对这书也有兴趣?
不,不,我只是听说有这本书罢了。我想,这书一定很有意思吧,既然是连父皇都喜欢……
你若喜欢,可拿去看看。
不,我不看。我对那西域没什么兴趣,我只是……
高阳把那书放回到唐太宗的枕边。她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再和父亲聊天儿。她推说有些头疼,便匆匆告辞。她在明丽的月色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想,这实在是太残酷了、她想不到父亲所欣赏的那个僧人,竟然就是她那么深爱但已弃她而去的那个男人。然而她却什么也不能说。
她很难过。她流泪。她以为她对他已经淡泊。但是没有。她依然深爱着他依然朝思暮想地挂念着他。但是他们却不能相见。水生永世地不能相见。高阳想,这个男人若是死了便也罢了。然而,他却依然活着,依然在著书立说甚至引起了父皇的关注。但她却不能与他相见。这是为什么?这不公平!这生离亦是死别!是比死别还要残酷凄惨的生离。
高阳再度悲痛欲绝。是那《唐西域记》起的。她在那悲痛欲绝中仇恨。她恨命运对她的不公,恨自贞观十九午初玄奘返国,她便没有过成一天好日子。整整三年,高阳再没有见到过她的辩机。她的辩机是被玄奘掠走了。他为他卖命,为他写,《西域记》为他译《伽师地论》三年中,他当牛做马地为那个玄奘做了多少事。他做的那些事情换了别人怕是毕生也做不完。然而辩机在做,他不单单是靠着聪明才智,而是靠着超凡的信仰,靠着心血甚至生命的奉献。
三年了。
整整三年,高阳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这没有辩机的日子的。有时候她等待,有时候她干脆把辩机当作已经死去。一开始,她只要一听到远远传来的弘福寺的钟声,就会伤心落泪。但是弘福寺的钟声天天会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而三年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当钟声响到一千次的时候,公主的心也麻木了。她觉得她好像已经不记得这世间还有过辩机这个人。她也再没有上过终南山。她知道那草庵早已消失,灰飞尘灭。她认为那一切并没有存在过,不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唯有她朝夕相处的那两个慢慢长大的儿子有时候会提醒她那往事。特别是他们睁大蓝色的眼睛望着她时,那种她那么熟悉的神情。但她想她的这两个儿子不是哪个男人而是上天、是大自然恩赐给她的。他们没有父亲。他们的父亲在天上。是神。那神也许存在,但却是任何的凡夫俗子都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然而就在这玉华宫里,在她父亲的枕畔,她却看到了那神的笔触。她确确实实是触到了它们,但她丢下了那本《大唐西域记》。她很慌乱。她不愿承认那书、那笔迹同她有着切肤的联系。
《大唐西域记》却像于柴一样燃起了高阳公主的欲望。在那一刻,在玉华宫,在她父亲的身边,高阳公土的内心萌生出一个确信,那就是辩机不是神,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他就在不远的高墙内。他确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她的儿子们也不是天神的赐予。他们有父亲。他们的父亲是连皇帝也要称赞的博学之士。
于是,在玉华宫中高阳公主转悲为喜。她觉得她不必像现在这样行尸走肉般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她是有希望的。她想她该等着辩机。她想终会有译完佛经的那一天。哪怕那一天很遥远。但是她要等着他。
高阳走进来。
她的脚步很轻。
那是午后,房间里没有人。
高阳静静地走过去。她来送一些水果。她是第一次主动地、单独地来看房玄龄。她听到御医说,房玄龄已不久于人世了。
所以她来。被一种其名的感情驱使着。她想是因为她很同情这位病中的老人。把她嫁给并不爱的房遗爱毕竟不足这位老人的错。
高阳看着瘦弱苍老的房玄龄躺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那老人。她觉得他虽然病着,但是他脸上的线条仍很慈爱和柔和。
他白发苍苍。眼窝和脸颊深陷。他的呼吸显得很费力。他的额头上是渗出来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睡着。实际上已经昏迷。
高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该走过去帮他擦掉他额头上的那些汗水。她犹豫着。她觉得她和他很陌生。她记得她自从来到房家几乎投同他讲过多少话,更没有这样单独同他呆在一起过。
她是在他的弥留之际来到他身边的。她觉得此刻睡在邯里的房玄龄就像是她的爷爷。
他是那么苍老。
而他的呼吸又已是那么微弱与艰难。
于是高阳还是走了过去。她轻轻地拿起房玄龄枕边的汗巾去揩抹他额上的汗水。她并不是想尽什么孝道,她只是很同情这个老人罢了。她不忍那汗水总是在那里侵扰着他。
很炎热的午后。
就在高阳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她身后有人在呼唤她。
孩子……
那么微弱的嘶哑的。
高阳知道那是在叫她。她扭转身。她看见了那老人已经睁开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很浑浊但却充满了期待。老人甚至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臂,他是想让她靠近些。
高阳站在那里。她很迟疑她是不是该靠近那生命垂危而对她来说又十分陌生的老人。她甚至有点害怕。她站在那里。后来她又听到了老人充满了期待的呼唤。
高阳走过去。
她坐在了床边的那把椅子上。
她迟迟疑疑地把她的手递给了老人。她让那只布满了青筋和黑斑的枯瘦的手抓住了她。
然后她听到了老人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声音。她伏下身子,把耳朵凑到老人的嘴边,她仔细谛听着。
孩子,谢谢你来。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后来我想我这些话只能是带到坟墓里去了。我一直很心疼你。嫁到我们房家委屈你了。我在这里向你道歉。我知道遗爱是个没有出息的孩子。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会看上他。当初皇上选定他,我就知道未来肯定是一场悲剧。但我不能违皇上之命,就像你也不能违父亲之命一样。我们只能接受这个现实。看着你一天天地在房家受苦,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弘福寺译经仪式的那天,我看到了辩机。我看得出他也很痛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切都太苦了。我们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孩子我只能嘱咐你好自为之。我没有任何好的主意。我不能帮你。我只能是嘱咐我的孩子们对你好。我要求他们能体谅你的苦衷。这也是我这个老父亲所能做的了。孩子,你去吧。终于能对你说出这些,我便也死而无憾了。
高阳公主泪如雨下。
她紧紧地抓着房玄龄那只冰凉的僵硬的手。
她难过极了。她想不到这些年来她的老公公竞能如此理解她。她也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她。否则她和辩机的恋情怎么能延续到今天。他们从没有为难过辩机。其实他们本可以有一万个理由置辩机于死地。
孩子,你去吧……
高阳缓缓地站起来。
她再度为房玄龄擦去额头上那一层一层渗出来的细密的汗水。
她觉得她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位能真正宽容她并理解她的知音。她想不到这难觅的知音竟是她的老公公。她更不愿想到的是,理解她的这位老人在几天之后便撒手人寰,告别了这个无法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尘世。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在盛夏之中,一代老臣房玄龄在玉华宫的侧殿里谢世。
在房玄龄的葬礼上,高阳公主哭得最为哀伤。谁也不能理解她何以会如此哀伤。
房家从玉华宫返回京城长安。
长安一片平静。
平静的盛夏,然后是秋季。
秋季凉爽的日子到来之后,唐太宗李世民也携家眷回到了长安。他终于未能一抒宏愿,实现他关于疆土的梦想。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已经力不从心了。
那一年的秋季来得很早。很早长安城内就刮起了冷风。天高云淡。凄凄的衰草匆匆地由绿转黄,在秋的冷风中摇曳。长安墟狭窄的巷子中,铺满了一层层枯黄的秋叶,很凄凉的景象。自从房玄龄死后一直躲在深宅大院中的高阳,很少到城里去,但她从她的院子里感觉到了那满目的衰败。那是种怎样的苍凉。她为此而感到不安。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种预感罢了,而那预感却不停歇地困扰着她。
或许是关于父亲?
关于父亲的预感使高阳更加不安。
玉华宫的和解使高阳对父亲又重新满怀了爱。那爱甚至更深刻更强烈。她为父亲一天天急剧地衰老而焦虑不安。她每一次见到父亲后都觉得既辛酸又悲哀。父亲的生命正在一天天地变得脆弱,她很怕有一天连父亲也会弃她而去。那样她在这世间就是真正地孤单了。
高阳觉得,自从房玄龄死后,父亲似乎也一瞬不振。他已没有了雄才大略,言谈话语显出了萎顿。他对日后大唐的基业似乎也不抱什么希望。太子李治尽管善良,但却天然不是做帝王的材料。他最最欣赏的吴王李恪又因为不是嫡出而远在扛南,不能委以大唐之业。高阳想,如今父亲在长孙一族的挟持下一定也是很悲哀的吧。
悲哀而且无奈,而且力不从心。
于是,自从父亲从玉华宫回到长安,高阳便常常去探望他。
慢慢地,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又和好如初。其实他们邡成了所依靠的人。所以他们需要彼此相依。高阳很怕有一天父亲会死。到那时她真不知她还能依靠谁。只要是父亲活着一天,高阳就有一天的安全感。
高阳与唐太宗无话不谈。他们谈朝廷,谈家族,谈兄弟姊妹。这中间,他们谈得最多的是吴王李恪。他们都共同想念千里万里之外的那位男子汉。
有很多次,在谈到佛教的时候,高阳想鼓足勇气把她和辩机的事情告诉父亲。她会对父亲说,那不是一般的淫乱那是很深很深的是刻骨铭心的感情。是爱。甚至是比爱还要深刻的东西。她会向父亲解释。她想父亲是一定会像房玄龄那样宽容她并原谅她的。
有很多次。她想说。她鼓起了勇气。这需要怎样的勇敢。需要怎样的勇敢才能够承受的怎样的罪恶。
有很多次。她鼓起勇气。她每每在来父亲寝殿的路上,都这样鼓舞着自己:说吧说吧,父亲不会生气的……
有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