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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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她能理解这一切。她从小生在皇宫,自然就更加懂得这朝廷的残酷。她说她能同皇上有恪这个值得骄傲的儿子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她还说,恪也会理解这一切的。恪会马不停蹄地飞快赶来的,会赶上向皇上……

    杨妃没有说出“告别”两个字来。她不忍说这两个字,她还不想同皇上告别。她紧紧抓着李世民的手,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昏迷中的李世民又突然醒来。他支撑着抬起头,看见了正跪在床边哭泣不已的杨妃。他费力地躺下。他说,若是我见不到恪了,告诉他我爱他。不过,我要等他,要等……

    那时候,恪已登上赶赴长安的征途。

    两天之后的那个清晨,翠微宫的上空突然飞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雀。那些黑色的鸟漫山遍野,遮天蔽日,终日聒噪不休。鸟落在山林中、树权上、房檐边。赶也赶不走。终南山被这突然而至的黑色的鸟覆盖着。那鸟群不停地发出凄切而惨烈的叫声。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

    在最后的时辰,弥留之际的太宗令褚遂良起草遗嘱。

    然后,一切都完成了。没有什么再需要牵挂的了。太宗此刻的意识就要散去,他在将最后的心智聚集的那最后的一刻,看到了那个美若天仙的高阳正从远方向他飘来。他想这是他的女儿,他曾经是那么爱她。他多么想走过去抱抱她。但他的脚无论怎样也抬不起来。他伸出了手臂。他要他最爱的这女儿回到他的怀中。他这样伸张着手臂等待。他很累,但是他却坚持着。他看见了他的女儿款款地走向他。她离他越来越近,甚至已能看见她脸上的微笑。能有如此的微笑相伴,他觉得连死也不可怕了。当他就要合拢手臂抱紧女儿时,她突然又扭身逃走……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重新面对着他的女儿竟变了一副脸孔。满脸的怒火和仇恨。然后是冷笑。她突然间高举起一把短剑。那剑朝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再也看不见女儿的脸。他竭尽全力大喊着,不——为什么?他已经记不起曾在什么地方亏待过这个女儿。他拼命地想。想得很累。他想不起来。他终于不再思想,恶梦结束,他重新陷入更深度的昏迷。从此,他再没有醒来。

    就在这个清晨,早已同儿子有染的父亲的才人武兆,在终南山的丛林中与太子李治匆匆告别。他们泪流满面,难舍难分。天空是呜叫着的悲哀的鸟雀。治把武兆紧紧地抱在怀中。这位未来的皇帝亲吻着武兆。他悲痛欲绝。那是双重的悲痛。他知道他不仅就要失去父亲,而且也就要失去武兆了。他爱这个女人。全身心地无限投入地爱着。他爱她甚至超过了爱他的王位。他不知日后是不是还能见到武兆。按照宫中的规矩,皇上驾崩之后,凡是同皇上睡过的后宫的女人全都要被送进长安城外的感业寺,削发为尼,苦度余生。李治知道那是种怎样的苦难。苦难不仅仅是属于武兆的,也是属于懦弱的他的。他把武兆约到这山林中来就是想告诉她一定要等他。他发誓,他绝不会把她孤零零地丢下,迟早要把她接出来,接到他的后宫里。李治紧抱着武兆。在那个清晨的终南山的丛林中。他亲吻着她的脖颈她的乳房。他喘息。流着热汗。他们不管他的父亲是不是已经奄奄一息……继位后的唐高宗李治并没有食言。很快就将他深爱的这个已削发为尼的女人接回了后宫。不过,在终南山与武兆难舍难分地告别时,他并没有想到被接回后宫的武兆一路上披荆斩棘,很快就坐上了皇后的宝座。他更不可能想到,在他体弱多病的龙体驾崩之后,竟是这个武兆踩着他儿子们的尸骨在则天门称帝,让大唐江山落到了她武氏的手中。江山在高宗手中失守,全缘于他对一个女人近乎疯狂的爱恋。

    终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巨星陨落,太宗辞世。

    此刻长安城中的高阳公主,正迷恋在咒语之中。冥冥的昏暗里她仿佛突然感到了什么。她骤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使在场的巫师们全都莫名其妙。

    她说灵验了灵验了。你们走吧。他死了。他咽气了。

    高阳公主笑过之后又泪如泉涌。她一边大哭一边说,那个老混蛋,他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

    巫师们讪讪地离开高阳公主的房间。他们不懂她为什么又哭又笑,更不懂她说的是些什么。她像是比巫师还巫师。所以巫师们对她反而心存恐惧。

    终南山上阴风四起。

    铺天盖地的鸟雀黑鸦鸦地滚滚而来。

    黑色的云翻卷着遮盖了整个天空。

    太子治对皇帝的驾崩茫然无措。他只有抱住父亲的尸体大声哭泣,他只觉得天崩地陷,世界已到了末日。

    原本也十分悲痛的老臣长孙无忌和诸遂良在悲痛欲绝的太子李治面前反而镇定了下来。现在还不能只是一味地发泄情感,关键是怎样度过这段易主的非常时刻。

    他们决定,对太宗去世的消息,暂时秘而不宜。

    太子治当即跪在唐太宗的尸体前,在终南山的翠微宫中,宣誓继位。

    一个时代结束了。

    五月二十七日,唐太宗的尸体运往长安。

    从终南山返回长安的队伍浩浩荡荡。

    这支宫廷队伍在穿越秀丽的白鹿平原时沿途都是特意赶来为大唐皇帝送行的布衣百姓。那一路尽是不绝于耳的哀哀的哭声。

    穿着白色孝服的新皇帝李治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身后排列着全副武装的四千名皇家禁卫军,接下来便是皇帝的灵车,紧随着灵车之后的,是缓步而行、神情肃穆的朝臣的队伍。再往后,是皇帝后宫的嫔妃和奴婢们。队伍悲壮而凄婉。所有的人都怀着他们自己的那一份哀伤。

    队伍在悲伤中缓缓前行。他们整整走了一个昼夜,到二十八日的清晨抵达长安城内太极宫。

    唐太宗李世民终于回到了他日夜操劳、勤理朝政的大殿。

    二十九日,待太宗入殪之后,新帝高宗李治向天下宣布国丧。

    国丧历时近三个月。此间在地方的各亲王及全国的都督刺使,皆以快马赶回京师吊丧。吴王李恪亦远从江南赶回。恪很伤痛。他终于没能在父亲死前见他一面。三个月后,待人们终于诉尽了他们对先帝的怀念,李治下诏,在八月十一日的大葬典礼之后,将先父太宗的棺椁送往醴泉县的昭陵与母亲长孙皇后合葬。

    在这段漫长的炎热的令人断肠的日子里,高阳公主也被继位的皇帝、她的九哥李治解禁,允许她和她的夫婿房遗爱进宫为父亲服丧。

    高宗李治的一纸诏书,不知引发了高阳公主的多少感慨。

    她大哭。

    她满心的伤痛,但决不是为了李世民。她感慨她的诅咒终于没有背叛她。

    高阳也曾想过违抗新帝的旨意。她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要为她切齿仇恨的那个人服丧?又有谁为她爱的人服丧了呢?她苦思冥想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进宫。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遇到事情时的犹豫和迟疑。她很想找个人来商量。她是大唐的公主,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可以不受他人指挥的。然而,当她所深深恨着的那个人终于死掉,当她被允许去与那个死掉的人告别,她反而惶惑,反而不知该作出怎样的选择了。

    她醒着。整个的夜晚。她看着雕花的房梁,窗外的星月。这样,在清晨,高阳公主终于作出了她的决断。

    她要给新帝一个面子。为了日后。

    她也到底要看一看死后的那个仇人。

    高阳公主穿上了白色的丝裙。她也特意带上了那把她磨过千遍万遍的短剑。

    那是负载仇恨的生命之剑。

    然后,她通知房遗爱,我们进宫。

    他们驱车直往太极殿。

    酷热的夏的气浪中仍有朝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

    高阳公主获准进宫为先帝服丧,一时间被传为新闻。半年前唐太宗的那一纸禁令大家还记忆犹新。人们自然是更记得高阳和辩机和尚的那场故事,记得辩机被拦腰斩断的下场。无论是太极殿大门外的民众,还是宫内的皇亲国戚,此时都想一睹半年来深居简出的高阳公主在那场灾难之后的风采姿容。

    高阳一身缟素。

    她仪态万方地走进宫门。

    人们惊异地发现,经历了痛苦和磨难之后的高阳公主竟依然冰清玉洁、绝顶美丽。她似乎成熟了很多。那种神经沧海的深邃。同过去那个热情活泼而又任性娇气的皇家公主简直判若两人。

    她坦坦然然地美目流盼,毫不介意宫门外围观的人们那窃窃私语。

    她昂着头走进来。

    仿佛她才是当今的皇帝。

    她的那种冷漠的气势足以压倒一切。

    她缓步地向太极殿的殡宫走着。在穿过了无数针一样刺过来的目光之后,高阳公主突生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一种如鱼得水,倌马由缰的腾越。她想是因为这里原本就是她自己的家。也许还因为她正在步人一种极致,她已经在最底层。她什么也不必怕了。此刻高阳的嘴角禁不住泛出了一丝冷酷的笑意。

    其实所有的人都已经在高阳公主的脸上看出了某种凶恶。

    她走向守在殡宫门外的她皇家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们。

    那所有自以为是的贵族们。

    她最先拜见九哥李治。这个当今的高宗皇帝。她知道这个李治一向仁爱,但生性懦弱,是断然理不好朝政的。这大唐的帝国在李治手中焉能不凶多吉少。

    她并没有谢李治。

    她对她今天能够进宫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她一个一个地见过那数十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们。她想,这么多的人竟都是躺在那个大棺椁里的男人的种,他们的身上都流淌着那个人的血。但是他们彼此是亲人吗?

    高阳匆匆地走过那些连路人也不如的兄弟姊妹们。她走在他们中间心不在焉,她又似乎在专注地寻找着谁。

    骤然之间,她终于在众多的兄弟姊妹中发现了她真正想要寻觅的那个人。

    那个男人。那个最最英武的男人。那男人是那样的出类拔萃。那男人使她的眼睛为之一亮。她把目光停留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她甚至看见了那男人脸上黑色中夹杂着很多白色、金色的胡楂。她顿时觉得心里涌过数不尽的辛酸。她痛恨岁月如逝水。已经多少年了?他已是她在人世间还能够为之疼痛,为之动心,为之动容,为之动情的那唯一的人了。

    三哥!

    高阳拨开众人不顾一切地走到吴王恪的面前。

    在众兄弟姊妹的目光下。

    他们四目相视。

    他们不知道这样四目相视有多久。仿佛有一千年一万年。然后高阳扭转身。她离开人群,依照程序走人殡宫,接近了那个躺在巨大棺椁中的曾经拥有无上权力的逝者。

    高阳要登上台阶才能看到那个已永远沉睡的男人。

    她站在高处看着他,审视着她紧闭双眼的生身父亲。

    这个享年只有五十二岁便匆匆死去的父亲竟显得如此衰老,如此疲惫和憔悴,与她半年前见到的那个气宇轩昂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

    这还是她的父亲吗?

    她已经认不出他采。

    一个毫无光彩的弱者。

    高阳公主差点儿就动摇了,心中闪过一丝怜悯。但那闪念转瞬即逝。别在她腰间的那把她磨过千遭万遍的短剑提醒了她。

    是的,她有太多的仇恨。

    那杀了她的亲人的仇恨。

    她是来复仇的。她是要向这死人讨还血债的。那是血仇和血恨。就是死了也要讨还。否则高阳还是高阳吗?

    她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短剑。

    她做出很悲哀的模样,做出伸手去触摸父亲的样子。

    终于,她把那短剑奋力地插进了李世民的胸膛。

    然后她拔出那剑。

    那剑上竟投有血。

    她把那剑扔在硕大的棺椁里。她让那剑就躺在那儿。躺在她的仇人的身边。

    高阳公主此刻不知悲哀为何物,但她却在众兄弟姊妹众朝臣卿相的面前,做出嚎啕大哭状。

    她大声地哭着。

    那不过是一种哭的声响罢了。

    那声响并且很空洞。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听出来了。

    史书上曾准确而又简洁地记载了高阳公主在悼念亡父时的那情景:

    “主哭而不衰。”

    哭而不哀是一种怎样的境界?那不哀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在“哭而不哀”之后,高阳公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太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