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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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很简朴。这是她自己的要求。此刻躺在棺椁中的杨妃终于洗尽铅华,结束了她大家闺秀、锦绣繁华的一生。但是她依然很美。那种平静的美。那干静遮掩了她先是生长在隋末豪华奢迷的皇宫里,后来又成为唐太宗掌上明珠的那不平凡的经历。凋尽了天生丽质,永别了千番恩爱万种风流。杨妃只想平平淡淡,平平淡淡地走向另一个世界。杨妃的葬礼虽然简朴,但却充满了温情。所有的怀念都是很高贵的那一种。不铺排。不张扬。死只在淡淡的仪式中。
恪掩不住心中的悲哀。他觉得母亲此生尽管享尽荣华但她依然不幸。在大唐的王朝中却身为隋炀帝的女儿,母亲一直为此背负着重压。她不能被封后。而她的儿女们也被另眼相待。恪知道,母亲这么多年来就一直生活在这压抑中。她始终对孩子们深怀着歉疚。她爱他们。为他们而骄傲。却又不能使他得到公平的给予。为此,杨妃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快乐过。
恪就是因为了解着母亲心中的不幸,他才格外地悲伤。
但,终于解脱了。恪又为母亲庆幸。
杨妃陪葬昭陵。
杨妃之所以能青史留名,因为她是隋炀帝的爱女,又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十分出色的拥有着双重皇室血统的儿子吴王恪。
恪在前来吊唁的宗族的亲人们中默默无语。他心里即或是翻江倒海有雷霆万钧,脸上也依然是沉静冷漠的。这是多年来恪在朝中权力的争夺战中积聚的一份为人处世的智慧。既然他是庶出。既然他还带着一份敌人的血统。既然他已远赴江南已远离了这京城权势争斗的中心。他又何苦要引火烧身呢?何况他早已是有家室儿女的男人。他再也没有勃勃的朝气和雄壮的野心。他的心的深处只有苦涩和冷漠。还有对亲人的那一份温情和责任。他已不想介人到任何的矛盾和斗争中。他只想远离风暴,能在遥远的江南苟且生存。
待杨妃下葬之后,吴王一家便离开了长安。
恪此次赴京,除了到昭陵墓地,其余时间深居简出,极为谨慎。但他在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冒险去房府看望了他最最牵挂的妹妹高阳公主。
那个寒冷的月夜。
吴王恪的马车悄然停在高阳公主的院外。
他早已听说房府中近来的诸多变故。高阳公主此次被明令不许去为杨妃送葬。恪还没有见过高阳,他不能就这样离开长安。他知道此刻是高阳最困难的时期。无论别人怎样议论高阳,他不管。他要在她困难的时候给她以支撑。他不能让高阳因他仓皇南归而更加痛苦和无望。
恪走进高阳公主的院落。一片凄冷肃杀令恪寒意顿生。
灰头灰脸的房遗爱把吴王恪带进院子后,便被高阳公主支走了。他很快怏。他本是一介驸马。他能和皇室中很多王孙贵族攀附,但就是不能接近吴王李恪。他甚至不敢同吴王李恪讲话,他甚至比惧怕唐太宗还要惧怕恪,他对恪从始至终深怀了一种很深很深的敬畏。也许还有由这敬畏所衍生的那一重很深的仇恨。
高阳公主在房间里只剩下了她和恪之后,走上前去。她抱住了恪。她说,三哥,抱紧我。恪便抱紧了高阳。恪说,我不能不来看你。
高阳流着眼泪说,我只有一个能讲真话的人了。而三哥你又远在千里之外。高阳说,多么想去送送你的母亲。我爱她。这偌大的皇室中唯有她一个人待我好,而如今连她也去了。
恪在幽暗的灯光下仔细地审视高阳。她年轻的眼角旁竟也出现了许多细碎的皱纹。于是恪的心里很难过。恪说,高阳,你受苦了。可悲的是,我已不能如往日那样保护你了。
确实这已不是往日,可以消消停停地倾吐离情别意。非常时期温情都很短暂,高阳很快就开始向三哥宜泄近来内心的激忿。她说当今朝廷是外戚专政。皇帝大权旁落。治不过是一个无能的摆设。如此下去,他们这些皇室的后代也就只能被那老贼任意宰割。三哥你不能眼看着咱们丢了江山而无动于衷啊!
高阳的激忿使李恪的心情更加沉重。他苦笑着说,当初父皇要我远离京城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可是三哥你怎么能如此袖手旁观呢?那我们李家的王朝就真要落在那个混蛋老臣的手中了。
可我们又能挣扎出什么呢?高宗虽是皇帝,却完全唯长孙无忌之命是从。我知道长孙无忌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但你也不要伸着脖子往他的刀下送呀。你和房家兄弟的事显然是被他利用了。高阳,到了这样的时刻,我只想你能听我的劝告,不要再闹下去了。我甚至希望你能跟着房遗爱到房州去。那里天高皇帝远。那里……
三哥,三哥你变了。你的雄才大略你的血气方刚呢?你好像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吴王了,你变得……
胆怯了,懦弱了,对吗?是的。我承认我现在的心境同父皇在世时不一样了。心境不一样是因为处境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我对你的关爱。我希望你去房州,其实无非是想那样我们兄妹也许能有更多的机会相见。
三哥……
好了,我要走了。我觉得这长安城内到处是眼睛又到处是杀气。所以高阳你一定要好好地善待自己,千万不要再自投罗网。他们巴不得你自己跳进去呢。而我们今天是谁也救不了谁了。
高阳走过去。她仰起头看着吴王憔悴而又冷漠的脸。然后她用冰凉的手去抚摸李恪的脸。慢慢地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高阳说,三哥你确实是变了许多。但是我能够理解你。我知道尽管我深深恨着父亲,但只要他活着,我们就会是安全的。如今没有人再来保护我们了。三哥我不知道今生今世我们兄妹是不是还能见面。其实我早就觉出了那长孙的剑就悬在我的头顶。我早就有了那预感,是因为有了那死的预感我才想将这死编织得轰轰烈烈。我拉上了房家的兄弟。是因为我在房家生活得实在是不幸福。对于死其实我早就看开了。我已经死了,已经在西市场的刑台上被父皇亲手杀死了。父皇并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他就不会夺走我的心了。从此我便如行尸走肉。我所剩下的事情就是报复那些曾使我不幸的入。我伤害他们也伤害我自己。我把生活搞得乱成一团。反正我要死了。我要他们心甘情愿或者不心甘情愿地和我一道死。我不吝惜我的生命,也不吝惜他们的。而唯有三哥你。唯有你,恪。唯有你这个真正疼我爱我的男人依然活在这无望的世间。我会想念你的。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你能也如我一样无论我活着还是我死后全都想着我吗?
恪说,当然,否则我就不会来看你了。恪把高阳的手拿到了他的嘴边亲吻着。
那么,留下来,行吗?就今晚,就此刻……
不,不能。这一次不能。我必须走。我的家眷此刻就在长安城外等我。即或是我不畏惧,也不能让他们陷入那恐怖的长夜。高阳,好妹妹,让我走吧,我……
高阳紧紧地楼住了吴王。她把她柔软的身体贴在了吴王僵硬的身体上。冬夜很寒冷。高阳的心也很寒冷。然后,她放了吴王。她说你走吧。怎么能也把你陷在这死亡中呢。你走吧。活着。活着想念我。
她看见吴王的眼睛里也浸上来泪水。
她抬起脚跟,去亲吴王迷蒙的眼睛。
然后她推开了恪。
一万次的生离死别。
恪难过极了。他不懂为什么每一次离开高阳的时候,都会如此地揪心断肠。他难舍。他不忍。但他还是抑制着自己离开了高阳的怀抱。
高阳扭转身。她背着脸对恪说,走吧,你快走。然后她觉出恪的嘴唇贴在了她的脖颈上。她闭上眼睛任凭他。那么轻的那么长的一个吻。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这空荡荡的世界中还有什么呢?
高阳公主趴在床上大声哭泣。
她的哭泣竟掩不住恪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一切全都完了。绝望袭上来。没有尽头的。她的心破碎着。她不知她此生还有多长。她不知她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三哥的身影。
房遗直坐在尚书省官吏的面前。
他认识那位审他的朝官。他想他们在此之前还算是朋友。他想朝廷派他的朋友来审他,足以说明了朝廷对他的尊重。
这案子根本就不用审。在如山的铁证面前,房遗直一点儿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他是清晨被禁军抓到这御史台前的。他一进来便看见那案台上摆放着的袍子和内衣。那当然是他的。他很坦然。他想他之所以能够如此平静,还是应当感谢房遗爱提前为他通风报信。
房遗直坐在那里。他突然想到当年那个卓有才学的和尚辩机很可能也是坐在这里。而辩机面前摆放的不是内衣和血迹,而是高阳公主那稀世的珍宝玉枕。全都是高阳的东西。同样的铁证如山。她的血和她的珍宝。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她总是喜欢置男人于死地。当年是辩机,而此刻是他。这个女人就这样把罪责难逃的他送到了送命的位置上。一个堂堂的礼部尚书。一个对公主非礼的罪人。
遗直有口难辩。他怎么能对朝廷说是高阳公主最先勾引了他呢。朝廷才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最先勾引了男人,也不会去考究那男人在勾引面前是拒绝还是听命。朝廷当然是不管这些的。朝廷所看重的只是高阳的血。
房遗直坐在那里,面对着十几年前他对高阳公主非礼的罪证。他反省自己。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羞愧难当。只是淡泊了。他已慢慢地忘却那十多年前的往事。而直到此刻面对着那带着高阳血迹的内衣,那依稀的往事才缓缓地被记忆了起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夜晚至今想起来依然是美好的,而那个穿着蝉翼般丝裙的高阳也是美好的。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楚楚动人。在春风沉醉的夜色里。他记得在最初的一刻他确实拒绝了她。他是为他的弟弟来说情的,他实在是可怜他的弟弟,他不忍遗爱就那样一天天地被拒之于门外。于是他才来到高阳的面前。他才得以看到了那夜色里月光下的绝代美人。她是那么令人身心震撼。但他没有非分之想。他只是欣赏那美罢了。他离得远远的。然而就在他控制着他的激情的时候,他听到了高阳那么温柔的请求。
留下来吧。
是的,她是说留下来吧。她求他能留下来。
然后蜡烛突然灭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那样的时辰?
一切骤然间陷入了黑暗。后来,他记得那个美丽的少女跪下来流着眼泪求他拥有她。他不知所措。他也许真的想走。而那个黑暗中的执著任性的女人却硬将自己投进了他的怀中……
他还能拒绝吗?
他那时也是那么年轻,周身聚集着欲望。他经受不住那诱惑。他抱住了她。他一抱住高阳就不能再放开她了。
他等于是抱住了一团危险。
但他无憾。因那也是他的一段真爱。
而当年她流着眼泪说她已死而无憾的时候,他能想到日后会有一天她拿着他的内衣来同他翻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