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上 新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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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月夜还是同从前一样妩媚多情。她一方面恐惧流言,一方面贪恋欢情,左右为难,愁容可掬。源氏看到这神情,觉得比新相知更加可爱,虽然天色渐明,还是依依不舍,全无回去的意思。异常美丽的黎明天空中,飞鸟千百成群,鸣声清脆悦耳。春花皆已散落,枝头只剩有如烟如雾的新绿。源氏想起:昔年内大臣举办藤花宴会,正是这个时候。虽然事隔多年,而历历回思当日情景,实甚可恋。中纳言君开了边门,准备送他回去。但源氏走到门口,又回转来,说道:“这藤花真美丽啊!怎么会染成如此可爱的色彩呢!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这花阴了!”他逡巡不忍进去。其时朝日从山间升起,灿烂的阳光照着源氏,使得他的容姿越发美丽,令人目眩。中纳言君多年不曾看见他,觉得他年纪越大,相貌越是俊俏,竟是世间所少有的。她回忆当年,想道: “我家尚侍依附这位大人,有何不可呢?她虽然入宫,毕竟不是女御或更衣,而是个外勤的尚侍,其实不须与源氏大人分离。已故的弘徽殿太后却过分多心,以致引起了那不幸的须磨事件,轰动一时,又使我家尚侍流传了轻薄之名,而两人从此隔绝了。” 两人胸中有诉说不尽的衷情,希望继续罄谈。然而源氏为身分所羁,不便随意行止。而这邸内人目众多,自非谨慎小心不可。太阳渐渐高升,心中不免慌张。此时车子已经来到廊门下,随从人等轻声咳嗽,表示催促。源氏召唤一个随从人来,叫他折一枝下垂的藤花,赋诗云:“为汝沉沦终不悔,重寻爱海欲投身。”
以藤花比拟胧月夜。
他将身靠在壁上,神情异常苦闷,中纳言君看了觉得可怜。胧月夜回想昨夜之事,越发羞涩难堪,心中懊恼万分。但又觉得这个人好比花荫,毕竟可爱。便答道:
“投身爱海非真海,不为空言再恋君。”
这种少年人的行为,源氏自己也觉得难于容许。大约是此时无人在旁、不须顾忌之故,他又和她私订密约,然后辞去。当年源氏对胧月夜,爱情比别人深挚得多。于飞不过数度,立即拆散鸳鸯。今日重逢,安得不情怀缱绻呢!
源氏回到六条院,偷偷地钻进房间里。紫姬起来迎接,看到一他那睡眼蒙眬的模样,已经猜测到他的去处,然而不动声色。源氏觉得她这态度比妒恨咒骂更加使他难受。他心中怀疑:紫姬为什么对他如此漠不关心呢?就怀着比往日更深的爱情,向她立誓永不变心。此次与胧月夜重叙之事,不可泄露。但过去的勾当,紫姬全都知道,所以只得搪塞道:“昨夜与尚侍隔纸门谈话,似觉言犹未尽。日后拟再去访晤一次,必须秘密,不致引起物议才好。”紫姬笑道:“你倒象是返老还童,比从前更加风流了!教我无依无靠,好痛苦啊!”终于不免流下泪来。那双盈盈娇眼异常可怜。源氏答道:“你这样心绪不安,我也很痛苦呢。我若有错,你只管尽情地拧我也好,打我也好。我从来不曾教导你说:做人不可坦率。你的脾气太固执了。”他就劝慰她,说了千言万语,其间关于昨夜之事,终于也毫不隐瞒地说出了。源氏不能立刻到三公主那里去,只管在这里安慰紫姬。三公主本人毫不介意,乳母等却啧有烦言。如果三公主也嫉妒怨恨起来,源氏势必又多一种苦恼。现在太平无事,源氏便把她看作一个美丽可爱的玩偶。
且说住在桐壶院的那位明石女御,即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自从入宫之后,一直不曾归宁。皇太子十分宠爱她,不许她乞假回家。她一向在家自由玩耍,如今闭居深宫,小小的心中颇感苦闷。到了夏天,明石女御身体不适,然而皇太子不肯立刻放她回家,她就更加烦恼。她身体不适,看来是有喜了。她今年还只十二岁,因此大家都很担心,把这看作一件大事。好容易请准了假,回六条院休养。她的房室位在三公主所居正厅的东面。她的生母明石姬现已经常随伴着她,自由出入宫禁,也真是难得的前生福报。紫姬要去探望明石女御,想乘便和三公主见面,对源氏说道: “教他们开了界门,让我乘便去望望三公主。我早就想去访问她,只因没有机会,至今尚未去得。现在正好见见面,以后便可随意往还了。”源氏笑道:“你这话正中我下怀。三公主还幼稚得很,你要多多教导她,好让她进步。”他允许她们见面。紫姬觉得三公主还在其次,倒是和明石女御的母亲--那个容姿绝胜的明石姬--见面,要郑重些。便梳洗头发,精选服饰,打扮得花枝招展,美丽无匹。
源氏来到三公主房中,对她说道:“今天傍晚,紫夫人将到这里来探望明石女御,乘便要来望望你,好和你亲近些。请你允许她来访,同她谈谈。她是个好心人,还有孩子脾气,和你做游戏伴侣亦无不可。”三公主从容大方地答道:“羞人答答的,讲些什么话好呢?”源氏说:“应对的话,按情况而定,临时自然想得出来。总之,对人要坦率,不要存心疏远。”他详细地教导了她一番。源氏极愿紫姬和三公主互相亲善。但又担心三公主的幼稚无知之状被紫姬看清了,难以为情,亦且扫兴。但念紫姬诚心要和她会面,拒绝也是不好意思的。紫姬一面准备去访问三公主,一面想道:“在众夫人之中,出我之上的人是没有的了。只是我幼时身世孤苦,由源氏主君领来抚育,这一点有伤面子耳。” 她左思右想,神情恍惚。因此写字消遣之时,所想到的古歌自然都是弃妇怨女之词。她自己看看也吃惊,想道:“如此看来,我是个不幸之身了。”源氏来到紫姬房中。他近日看看三公主和明石女御的相貌,觉得都很美丽;现在看看紫姬,觉得这个人多年看惯,目染耳驯,并无特别惊人之处,然而毕竟无人赶得上她,真是一个奇迹。从无论哪一点上看来,她的气品都很高雅,周身没有一点缺陷,可使见者自觉羞惭。相貌艳如花月,姿态新颖入时。加之种种优雅的熏香融合集中,这便形成了一种最高的美姿。今年比去年更盛,今日比昨日更美。永远清新,百看不厌。源氏觉得奇怪:怎么会生得这样美丽呢!紫姬看见源氏进来,便把信手写的字条藏入砚子底下,被源氏找出,反复观看。她在书法方面并不特别专长,然而笔致高雅秀丽。其中有一首诗云:
“青山绿树成红叶,渐觉衰秋近我身。”
日语“秋”与“厌弃”同音,诗意双关。
源氏看到了这首诗,便在其旁添写一首答诗:
“松柏常青终不变,
荻花何事感秋心?”
紫姬心中的怨恨,每逢机会,自然会不由得泄露出来。然而她竭力抑制,外表若无其事。源氏觉得此心甚可感佩。今宵各方面都闲暇无事,他就不顾一切,偷偷地出去访问胧月夜了。明知此事大不应该,努力打消此念,然而终于无可奈何。
明石女御对义母紫姬,比对生母明石姬更加亲见而信赖。紫姬对这个成长得十分美丽的义女,也真心地疼爱。紫姬和明石女御亲切地谈了一会之后,使叫人打开界门,去和三公主会面。她看了三公主那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觉得很安心,便用母亲一般长辈的口气,和她叙述彼此之间的血统关系。又召唤乳母中纳言 来前,对她说道:“恕我不揣冒昧:论起血统来,我们是姑表姐妹呢。只因没有机会,彼此尚未见面。自今以后,应该多多亲近了。你们也常到我那边去坐坐。如果我有怠慢之处,务请随时指示,我就不胜欣幸了。”中纳言答道:“我家公主早岁丧母,最近上皇又遁入空门,无怙无恃,孤苦伶仃。今蒙夫人如此嘉许,真乃无上幸福。出家的上皇亦曾如此企望:俱愿夫人推诚相爱,多多照拂这位幼稚无知的公主。公主自心亦极愿依附夫人也。”
是三公主的另一乳母。或说,与侍从乳母为同一人。
紫姬说道:“辱承上皇赐书之后,常思尽力为公主效劳。但很我身无才无德,微不足数,辜负盛情,不胜愧憾耳。”她就解除一切顾虑,象大姐对小妹一般,闲谈三公主所爱听的话,例如关于图画欣赏、关于玩偶游戏的难忘的乐趣,谈得象孩子们一般兴高采烈。三公主觉得果如源氏所说,此人还有孩子脾气,她的童心便亲切地倾慕她了。自此以后,两人常常通信,凡是富有趣味的游戏,总是两人共同欣赏。关于这高贵人家之事,世人都喜欢凭空说长道短。三公主初进六条院时,有人说道;“不知紫夫人作何感想。源氏对她的宠爱一定不及从前了,总要冷淡些吧。”实则三公主进来之后,源氏对紫姬的宠爱反而更深了些。世人还要妄加猜测,说些不妙的话。但因紫姬与三公主两人如此和好相处,故外间谣言终于平息,源氏家声也保全了。
到了十月里,紫夫人为源氏祝寿,在嵯峨野的佛堂里举办药师佛供养。因为源氏恳切劝诫她不可过分铺张,所以一切布置都秘密进行。然而也很体面,佛像、经盒和包经卷的竹箦都极精美,使人走进佛堂,似觉真个到了西方极乐世界。所诵的是《最胜王经》、《金刚般若经》和《寿命经》,规模甚大。满朝公卿王侯都来参与祈祷,半是为了这佛堂的景象美不可言,从穿过红叶林、走进嵯峨野开始,一路上都是美丽的秋景,所以大家争来参加。满目霜华的原野上,车马之声络绎不绝。诸位夫人争先恐后地致送精美物品,以供布施诵经僧众。
十月二十三日斋期圆满,举办贺宴。六条院内人口密集。几无隙地,故紫夫人将寿筵设在她所认为私邸的二条院中。从服装以至一切主要事务,皆由紫夫人一人办理。其他诸夫人也都自动前来帮助,分担适当的任务。厢房等本来是侍女们的房间,这一天叫她们让出,作为殿上人、诸大夫、院司以至下级人员的飨宴之所,布置得很精雅。正殿的客堂照例装饰得富丽堂皇,中设嵌螺钿的椅子,作为寿翁座位。主屋的西面一个房间里,设有十二个衣架,上面放着冬夏各种服装及被褥等物,照例用紫色绫绸覆盖,色彩非常艳丽,但看不见里面的物品。源氏面前设有两张桌子,上面盖着中国绫罗桌毯,其色彩自上而下由淡渐浓。载插头花的台,以雕花沉香木为台足,插头花中有停在白银枝上的黄金鸟,乃明石女御所献,是她母亲明石夫人所设计的,意匠特别巧妙。寿翁座位后面的四折屏风,是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所赠,式样非常雅致。上面所绘的照例是四季景色,但泉水和瀑布等都很别致,异常新颖悦目。北面靠壁放着两个柜子,里面盛着应有的种种装饰品。南厢是上级官员的座位,自左右大臣、式部卿亲王以至其次诸人,无不到席。舞台左右张着天幕,为乐人休息之所。东西两边设有屯食八十客,又并列着盛犒赏品的中国式柜子四十个。
这三部经总称为护国经。
屯食见上卷第17页注。
乐队于未时来到,奏出《万岁乐》、《皇麞》等舞曲。日暮时分,奏出高丽笛曲,表演《落蹲》舞曲。这也是寻常难得听到的舞乐。因此到了将近结束之时,中纳言夕雾和卫门督柏木都来参与,舞罢将归,重又回步,另演新姿片刻,然后隐入红叶林中。观众深感兴趣,看到临去时的面影,大有尚未餍足之感。席上有许多人回想起当年桐壶带行幸朱雀院时源氏公子与头中将共舞《青海波》那天傍晚的光景。他们觉得夕雾与柏木都克肖其父,绝不逊色。两人的声名、容姿和性情也都不亚于其父,官位且比父亲当年稍高,年龄亦与两父亲当年相似。因此他们都赞叹:定是前世积德,所以两代都是良朋。主人源氏也感慨流泪,回想起许多往事。天色将黑,乐队要退出了,紫夫人的家里长官便率领众人,走到盛犒赏品的柜子旁边,将物品取出,一一赏赐乐人。诸乐人肩上负着主人所赐的白绸,绕过假山,经过湖堤退出,远远望去,教人错认是催马乐中所歌的千龄仙鹤的羽衣。
乐队退出之后,堂上开始管弦之会,又是极有趣味的。琴瑟之类,皆由皇太子处备办。朱雀院传下来的琵琶与琴、冷泉帝所赐的筝,其音色都是往日在宫中听惯的。这些乐器难得合奏,无论何时,都令人想起前代的情状和宫中的光景。源氏想道;“出家的藤壶母后如果在世而举行四十庆寿,我一定首先主办。可惜当她在世之时,我一点孝心也不曾尽得。”他每一念及,总觉遗憾无穷。冷泉帝想起了母后早死,也常觉得万事毫无意趣,此生寂寞无聊。他想至少对于这位六条院主人,须照父子之礼表示孝敬,然而未便公然实行,为此心中日夜不安。今年源氏四十庆寿,他本拟以贺寿为由而行幸六条院。但源氏认为切不可引起世人烦言,故屡次谏阻。冷泉帝只得怅然作罢。
参看上卷第七回“红叶贺”。
催马乐《席田》歌“席田呀席田,川上有仙鹤。仙鹤寿千龄,川上恣游乐。仙鹤寿万代,川上戏相逐。”席田是美浓郡的名胜地。
藤壶母后是三十七岁死的。
十二月二十过后,秋好皇后归宁六条院。她要在这年终为义父源氏祝寿,特请奈良七大寺僧众诵经,布施布匹四千段;又请京都附近四十寺僧众诵经,布施绸绢四百匹。秋好皇后感谢源氏养育之恩,欲乘此机会向他表示真诚的孝心。又念父亲前皇太子及母亲六条妃子如果在世,一定也感谢他,所以她又怀着代父母祝寿之意。但源氏连朝廷的祝寿也曾因辞,故秋好皇后不便铺张,只得将许多原定计划删去。源氏对她说道:“我查考前代事例,凡四十庆寿者,其余命大都不长。故此次请勿过分铺张,以致轰动人世。如果我真能活满五十岁,那时再替我祝寿吧。”然而秋好皇后还是采用朝廷仪式,排场非常盛大。
奈良七大寺是:东大寺、兴福寺、元兴寺、大安寺、药师寺、西大寺、法隆寺。
贺宴在秋好皇后所居西南院中举行,室中装饰十分富丽,凡事与月前紫夫人祝寿时无大变更。对上级官员的赏赐,依照正月初二宫中“大飨”的办法。赏赐诸亲王的,特用女子衣装;赏赐未任参议的四位官员、五位大夫及普通殿上人的,是一套白色女用常礼服;此外各赐缠腰绸绢。皇后为源氏制的装束精美绝伦,其中有名的玉带与宝剑,是皇后的父亲前皇太子传下来的遗物,睹物怀人,又深感慨。凡古来盖世无双的名物,现已集中于此,真乃盛大的庆祝。古代小说中,往往郑重其事地列举赠人的礼品。但现在这些高贵人物之间的酬酢,非常繁杂,多不胜数,故略而不书。
冷泉帝既已发心为源氏祝寿,不肯就此作罢,便叮嘱中纳言夕雾,叫他出面主办。这时候右大将因病辞职。冷泉帝为欲使这寿宴添喜,突然晋封夕雾为右大将。源氏闻之甚喜,但也表示谦逊,他说:“如此突然晋升,荣幸实已过分,我觉得太早了。” 夕雾便在他的继母花散里所居东北院中安排寿宴。虽说是家宴,但今日乃奉圣旨,故仪式特别隆重。各处飨宴,皆由宫中内藏寮及谷仓院办理。屯食仿照宫中式样,由头中将奉旨办理。参与庆祝的有亲王五人,左右大臣、大纳言二人,中纳言三人,参议五人,殿上人照例有冷泉帝身边的、皇太子身边的和朱雀院身边的,不参与者绝少。源氏的座位及用品,均由冷泉帝详细吩咐太政大臣置办。太政大臣本人亦奉旨参与庆祝。源氏诚惶诚恐地就座受贺。太政大臣的座位与正屋中源氏的座位相对。这位太政大臣容貌清秀,身材魁伟,春秋鼎盛,具足富贵之相。主人源氏则青春永驻,依然是昔年的源氏公子。屏风四叠,是皇上御笔,淡紫色中国绫子上的墨画,美妙不可言喻。比较起漂亮的彩色春秋风景画来,这屏风上的墨色光采逼人,不可同日而语。想起了皇上御笔,自然更觉可贵。盛装饰物的柜子、弦乐器、管乐器等,皆由宫中藏人所供应。
新任右大将夕雾,威势比往日更加盛大了。因此今日的仪式自然特别隆重。冷泉帝所赐御马四十匹,由左右马寮及六卫府官人从上方顺次牵下来,并列在庭前。其时日色已暮,照例表演《万岁乐》、《贺皇恩》等舞乐。但只是应名而已,不久舞罢,堂上就开始管弦之会。因有太政大臣在场,这管弦合奏特别出色,诸人无不用心献技。琵琶照例由萤兵部卿亲王弹奏。此人对无论何事都很擅长,世间少有其例,无人比得他上。源氏弹七弦琴,太政大臣弹和琴。源氏多年不曾听赏太政大臣的和琴了,想是因此之故,今日听来觉得特别优美。于是他自己也就在七弦琴上大显身手,毫无保留。两人都奏出异常优美的音乐。弹毕,两人共话往事,说到今日情状:亲戚之谊既深,友爱之情又厚,万事无不和睦商量。话语投机,心情舒畅,便举杯痛饮。逸兴源源而来,无有已时。二人醉后感伤,流泪不止。
源氏奉赠太政大臣的礼物,是优良的和琴一张,又添太政大臣所喜爱的高丽笛一支,还有紫檀箱一具,内装各种中国书籍及日本草书假名手本。派人追上车子,当面呈上。源氏领受御赐马匹时,右马寮官人奏出高丽乐,声甚宏壮。犒赏六卫府官人的物品,由右大将夕雾颁发。源氏崇尚简略,故凡大规模设施,此次一概谢绝。然而冷泉帝、皇太子、朱雀院、秋好皇后,以及其次诸人,情缘深厚,身分高贵,各方面都很体面,因此这寿宴还是办得十分光采。源氏只有夕雾一个儿子,膝下寂寥,未免美中不足。但夕雾才华出众,声望特高,其人品无人能及。回思他的母亲葵夫人和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积下深恨重怨,互相争执计较,但两人的后代现今都很荣贵,可见世事变化莫测也。这一天奉呈源氏的服装等物,由本院花散里夫人监制;犒赏品及其他事务,由三条院云居雁夫人备办。六条院内逢时逢节的盛会,即使是私家宅内的趣事,花散里夫人也从不参与,只当作别家的事听人说说而已。所以无论有何盛会,她总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参加进去当重要角色。但今天只因她与右大将有母子之缘,所以颇受重视。
腊尽春回,新年又到。明石女御的产期迫近了,故自正月期日开始,不断诵经,以祈祷安产。举办法事的寺庙,其数不可胜计。源氏从前见过葵夫人因产而死,故对此事非常害怕,心甚忧虑。紫夫人不曾生产,一方面说来是一件憾事,而且眼前寂寞;但另一方面说来,又是一件幸事。且明石女御年龄还很幼小,生产是否平安,他早已非常担心。到了二月里,明石女御的气色大有变化,身上颇感痛苦,大家心中惶恐不安。阴阳师进言:为谨慎计,宜迁居他处。但倘迁居六条院外,则相隔太远,很不放心。于是决定迁往明石夫人所居西北院中厅的厢屋。这里的厢屋只有两大间,外面围着走廊。立刻在这里修建法坛,聘请许多道行高深的僧人来,大声念经祈祷。母亲明石夫人想起此事之安危与自己命运之穷通有关,心中非常焦灼。
出家为尼的外祖母,现已十分衰老。她能够看见这个贵为女御的外孙女,似觉身在梦中,立刻走近去亲近她。明石夫人多年来在宫中陪伴女御,却并未将明石时代的旧事详细告诉她。但这老尼姑由于不堪其乐,一到女御身边,就淌着眼泪,用颤抖的声音把陈年旧事讲给她听。女御起初觉得此人奇怪,有些可厌,只管盯着她看。继而想起自己原有这样的一个外祖母,就姑且听她讲讲。后来终于很亲近她了。老尼姑把女御诞生时的光景和源氏谪居明石浦时的情况讲给她听,又说;“主君即将离明石浦返京都时,我们大家都很惋惜悲伤,以为缘足于此,今后不得再见了。岂知贵女诞生,使我们都交了好运,这宿世因缘真可感谢啊!” 说到这里,簌簌地流下泪来。明石女御想到:“这些旧事实在令人感动。要不是这位老外祖母说给我听,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也啜泣起来。继而又想:“如此说来,象我这样身分的人,本来是不该公然身居高位的。全靠紫夫人教养和栽培,外人对我不敢十分轻视。我一向自以为高贵无比,在宫中时目空一切,盛气凌人,恐怕世人都在背后咒骂我吧。”此时她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她的生母身分稍稍低微,她原是知道的。但她自己诞生时的情况,和如此辽远的穷乡僻壤,她一向不知。这大约是太娇养之故,但亦可谓太不懂事了。
她又从老尼姑口中听到:外祖父明石道人现在已同仙人一样,度着遗世独立的生活。她觉得很可怜,东思西想,心绪缭乱。正在沉思愁叹之时,明石夫人进来了。这一天举行法会,各处僧众云集,院内喧哗扰攘。女御身边侍女也很少有,只有这老尼姑得其所哉地挨近在女御身旁。明石夫人看见了,说道:“呀,这算什么样子呢!应该躲在短屏后面才是。风很大,常常吹动门帘。外面从隙缝里望得见的。象医师一般挨近身旁,太不知趣了。” 她觉得不大好看。老尼姑自以为神气十足地坐着,样子并不难看。加之年已老耄,两耳重听,看见女儿向她说话,只是侧着头问: “啊,什么?”其实这老尼姑年龄并不甚高,今年六十五六岁。尼僧打扮十分整洁,气品也很高尚。不过现在泪水满眶,眼皮红肿,样子有些古怪。明石夫人猜想她正在把旧事讲给女御听,心中不免着慌,便说道:“你们在讲从前那些无聊的事么?只怕记忆不清,胡说乱道,把从前的事说得奇离古怪。那时的事真象做梦一般了。”她微笑着看看女御,但见她眉清目秀,娇艳可爱,只是比平日沉静得多,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明石夫人对于女御,不当作女儿看待,只觉得是一位可敬的贵人。她生怕老尼姑对女御讲了许多辛酸的旧事,致使她心情烦乱。她本想等女御将来当了皇后,然后把往事告诉她。现在提早告诉了她,虽然不致使她伤心失望,但得知自己的出身如此,总会使她扫兴的吧。
诵经祈祷完毕,僧众退出了。明石夫人端了一盘水果过来,对女御说;“吃点儿水果吧。”她想借此替她解闷。老尼姑眼巴巴地望着女御,觉得这容姿实在端丽可爱,禁不住泪水直流。她的嘴奇形怪状地张开,表示欢笑,然而眼角泪淋,一股哭相。明石夫人觉得实在难看,向她使个眼色,但老尼姑满不在乎,吟诗道:
“老尼偶到神仙窟,莫怪尊前喜泪淋。
即使在古代,对于象我这样的老人也是恕罪的。”明石女御便向砚旁取一张纸,写道:
“欲乞老尼当向导,天涯海角访茅庵。”
明石夫人也忍不住了,啜泣着吟道:
“身居明石离人世,神往京华念子孙。”
这诗倒可排遣哀愁。明石女御昔年高明石浦来京都,当天早晨拜别外祖父明石道人时的情景,现在做梦也回想不起来,觉得十分遗憾。
三月初十过后,明石女御分娩,大小平安。在这以前,大家认为一大难关,纷纷愁叹。岂知临盆并无多大痛苦,而且生下来的又是一位皇子,真是无限欢欣!源氏也安心了。女御现在所居的房室,隐藏在正屋后面,和别人的房室很接近。产后各处纷纷前来祝贺,排场异常盛大,礼品十分隆重,在老尼姑看来这里真是“神仙窟”啊!然而这地方毕竟太简陋了,于是准备迁回紫夫人东南院中原来的屋子里。紫夫人亦曾到西北院来看视。但见女御身穿白衣,抱着婴孩,俨然是个母亲,那模样真是可爱。紫夫人自己没有生育经验,别人生育她也难得看到。此次看到了,觉得非常希罕可爱。初生的婴儿要好生照管,因此紫夫人一天到晚抱着。真的外婆明石夫人一切都让紫夫人作主,自己专任汤沐之事。以前宣布立皇太子的圣旨的宫女典侍,是司理汤沐之事的。她看见明石夫人自动来帮助她,觉得很对她不起。明石夫人出身的内情,典侍曾经约略闻知。明石夫人的人品如果略有缺陷,女御不免丧失体面。然而明石夫人气度十分高雅,因此典侍觉得她真是命运特别优异的人。此次祝贺之盛况,一如向例,不须赘述。
产后六日,明石女御从西北院迁回东南院。第七日之夜,冷泉帝也赐赠贺仪。朱雀院已经出家,不能亲来探视,特派头弁为代表,奉旨向藏人所取出种种珍宝,赐赠女御。犒赏诸人的衣服,由秋好皇后调度,比朝廷所置办的更为体面。其次诸亲王、诸大臣,家家户户都为送礼而奔忙,大家力求尽善尽美。源氏一向崇尚简约,但为此事破例,贺仪隆重无比,举世盛称。其潜心设计的优雅精致之趣,应有记载传之后世。但因笔者未曾一一亲睹,故不详述。
不久之后,源氏抱着小皇子说:“右大将生了许多儿子,至今没有让我见过这些孙子,我常引为憾。且喜有了这个可爱的外孙。”他疼爱这小皇子,原是理之当然。小皇子象春笋一般日夜长大。乳母暂时不用不熟悉的新人,而从原有的侍女中选择人品优越的人来充任。明石夫人为人聪明、高尚而大方,应该谦逊的地方,态度非常谦逊,从来不对人生气或骄傲,因此无人不赞誉她。紫夫人以前偶尔和明石夫人会面,与她不甚相容,现在托小皇子之福,明石夫人受她重视,两人就非常亲见了。紫夫人生性喜爱小孩,亲手替小皇子制造“天儿”,即放在枕边可以驱邪避凶的人像,真可谓不失童心。她朝朝暮暮为抚养小皇子而忙碌。那位老迈的尼姑不能从容地看看这小外曾孙,心甚不满。她只匆匆看见几面,别后想念甚苦,几乎为此丧命。
明石浦上也得悉了女御诞生小皇子之消息。看破红尘的明石道人也非常欢喜,对众弟子说:“如今我可安心地脱离尘世,住生极乐了!”就把住宅改成寺院,附近所有田地及一切器物都捐作寺产,准备入山去了。这播磨国地方有一个郡,其中有一座人迹罕通的深山。明石道人于多年前购置此山,预备将来笼闭其中,不再与世人相见。只因在世间略有牵累之事,故迁延至今不曾如愿。如今闻知外孙女喜讯,便一切放心,准备移居深山,献身神佛了。近年来明石道人并无特别事由,久不遣使入京。只有京中遣使来明石浦时,略复三言两语,将近况告知老尼姑。但现在他要离去尘世了,故写了一封长信送与明石夫人。信中言道:“近数年来,我与你等生在同一世间。虽然如此,我似觉此身已入另一世间了。故无特别事故,不与你等通问。且我看惯汉文经典,阅读假名书信颇费时间,念佛也会因此而懈怠,实乃无益之事。为此从不写信与你。今据人传言:外孙女已入宫为太子妃,且已诞生一小皇子。闻之深为庆喜。此事自有原因,今日我可告你:我自身乃一拙陋之山野鄙夫,不复贪恋现世荣华。但过去多年以来,六根未净,昼夜六时勤修之时,首先为你之事向佛祈愿,而将自己往生极乐之事置之次位。你诞生之年,二月中某夜我做一梦,梦见我右手托着须弥山,日月从山左右升起,光辉灿烂,遍照世间。而我自己隐身于山之阴,不受日月之光。后来我将山放入大海,使浮水上,自己乘一小船向西驶去了。梦中所见如此。
按佛教的说法:须弥山位在四大洲中心,处大海中,高三百三十六万里。
梦醒之后,心中时时筹思:想不到我此微不足数之身,将来亦有发迹之望。然而何所凭借,而能交此大运呢?正在此时,你母诞生了你。我检阅世俗书籍,考查佛教经典,发现做梦可信之事例甚多。因此不管自家身世之微贱,尽心竭力地教养你。然而又念能力毕竟有限,此梦终难应验,便辞去京都,返归乡里。自任播磨国守之后,决心在此终老,不再入京。但在蛰居此浦多年之间,亦因对你的前程抱有极大之期望,故曾私下对佛许下许多祈愿。现在夙愿顺利达成,你已如意称心。将来外孙女做了国母,大愿圆满之时,你必须赴住吉大寺以及其他诸寺还愿。我对此梦毫不怀疑。今此一愿既已迅速成就,则我将来往生遥隔十万亿国土之极乐世界时,亦必身登九品中之上品上生无疑。现在我只要静待佛菩萨来迎接我。在这期间,我将在‘水草多清趣’的深山中勤修佛法,直到圆寂之时。正是。
已见曙光天近晓,敢将旧梦证今情。”
按佛教的说法:往生极乐世界,分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上生、中生、下生。故共有九品。上品上生为最高级。
古歌:“远方水草多清趣,扰攘都城不可居。”见《古今著闻集》,是玄宾僧都入山修道时所作。
信上写明月日,又附加数行:“你等不须知道我命终之月日。古来惯例,居丧必着麻衣,此亦大可不必。你只须将自己看作神佛化身,而为我这老法师多做功德可矣。既享现世之乐,勿忘后世之事!但能成遂往生极乐之愿,将来必有再见之期。你须记住:将来离此娑婆世界,到达彼岸净土,即可重新聚首。”又把在住吉大寺所陈愿文装在一口沉香木大箱子里,加封随函送来。
致老尼姑的信中并无特别事情,但说:“我定于是月十四日离此草庵,遁入深山,将以此无用之身施舍熊狼。但仍望你长生住世,以待夙愿之成遂。你我当在极乐净土再相会面也。”老尼姑看了此信,便向送信来的僧人探问情由。僧人答道:“师父写此信后三日,即移居人迹不到的深山中。贫僧等一齐走送,但行至山麓,即被遣返。随行者只一僧人及二童子。师父昔年弃家学道,我等以为已极悲哀之情,岂知更有此悲哀之事!师父年来修行之暇,常倚床弹琴,或奏琵琶。此次临行,取此二乐器在佛前弹奏,向佛告辞。并将乐器施入佛堂。其他种种器什,多数捐献寺院。其余物件分赠平素亲近之弟子六十余人,借留遗念。尚有剩者,今已运来京都,以供尊处使用。师父舍我等而去,深入山中,隐身云霞之间。此地空留陈迹,悲叹之人甚多。”此僧人童年随明石道人由京都下明石浦,今已成为老法师。此次明石道人入山,此僧人不胜悲伤。即使是释迦牟尼佛诸弟子中之圣者,并且确信佛涅槃后常住灵鹫山,但当“薪尽火灭”之时,亦不免深为哀悼。何况老尼姑闻此消息,当然悲伤无限。
《法华经》云:灵鹫山在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东北,释迦牟尼涅槃(即死)后常住此山。又云;“释尊入灭,如薪尽火灭。”
此时明石夫人陪着女御住在东南院。老尼姑派人去通报她,说明石浦上送来了这样的信。明石夫人便悄悄地回西北院来。明石夫人现在身分尊贵,非有重要事情,难得和老尼姑往来。现在听说有可悲的事,甚是担心,所以立刻悄悄地来了。走进室内,看见老尼姑神情异常悲伤。她走近灯前,读了明石道人的信,眼泪流个不住。在别人看来,此乃无足轻重之事。但明石夫人回思昔年父女之情,心中不胜依恋。想起永别慈父,今后不得再见,便觉伤心之极,无可奈何了。她一面流泪不止,一面看见父亲信中所说的梦,庆喜自己前程有望。她想:“如此说来,昔年父亲固执己见,强把我嫁与身分不相称之人,几乎误我终身,使我一时心迷意乱,原来是凭仗这个无据之梦,而怀抱着高飞远举之志!” 此时她才恍然大悟。老尼姑踌躇良久,才对她说道:“我托你的福,坐享荣华,面目增光,幸运实已过分,然而悲哀与忧患亦比常人加倍。我虽是微不足数之人,然而舍弃了久已住惯的京都而沉沦在荒僻的浦上,已觉得是异乎常人的苦命了。我与汝父同生此世,但别室而居,夫妇乖隔。然而我并不介意,但望他日同生极乐世界,再结后世之缘。岂料蛰居多年之后,你忽然离乡入京,我又随你重返当年背弃的京都。眼看你等荣华富贵,无任欣慰。然而遥念家乡,又时时牵挂,不绝添愁。终于不能再见汝父,此生遂成永诀,真乃遗憾之事!汝父未出家时,性情本已异乎常人,颇有愤世嫉俗之概。但与我从小意气相投,情谊之厚无比,彼此信赖甚深。何以居处相去不远,而一旦忽成永别呢?”她继续诉说,样子非常悲恸。明石夫人也哭得很伤心。她说:“我的前程虽说比别人远大,但我并不引为荣幸。象我这微不足数之身,终无显贵之望。今又身逢悲痛之事,从此不能与父亲再见,真乃抱恨无穷!我年来一举一动,无非为了欲慰亲心。今老父闭居深山之中,世事无常,一旦天年消尽,我这用心都是徒然的了!”是夜母女两人共诉愁情,直到天明。明石夫人说:“昨日六条院主君看见我住在那边,今日忽然不见,未免怪我轻率。我自身绝无顾虑,但恐有伤女御体面,所以不敢任意行动。”便决定在天色向晓之时回东南院去。临行老尼姑对她说道:“小皇子近来如何?我很想看看他呢。”说着又哭起来。明石夫人答道:“不久你就会看到他的。女御对你非常亲爱,常在说起你呢。主君也在谈话中说起你,他说:‘我要说句不吉祥的预言:如果换了朝代,小皇子果然做了皇太子,希望那时候老尼姑长生在世才好。’大概他心中有什么计划吧。”老尼姑听了这话立刻破涕为笑,说道: “哎呀,如此说来,我的命运真是优越无比的了!”就不胜欣喜。明石夫人便带了道人送来的文件箱子回去了。
皇太子屡次催促明石女御回宫。紫夫人说:“难怪他如此想念。况且添了一件喜事,教他怎么不等得心焦呢?”便悄悄地准备送小皇子母子入宫。小皇子的母亲鉴于入宫后乞假归里之不易,颇想乘此机会在娘家再多住几天。她年纪还小,经过此次可怕的生产之后,形容略见消瘦,姿态异常袅娜。明石夫人等都很担心,说道:“还是在这里多休养几天,等到身体康复后再入宫吧。” 源氏说:“脸庞消瘦些,皇太子看了反而更加怜爱呢。”紫夫人等回去以后,傍晚人静之时,明石夫人来到女御房中,将明石道人送文件箱来等事告诉了她。明石夫人说:“在你没有如意称心地当皇后之前,我本想将此箱隐藏起来,暂勿令你启视。然而世事无常,人命难知,如此办法终觉不能放心。万一在你未能随心所欲地行事之前,我身有了三长两短,照我的地位,临终时必然不能和你诀别。因此还不如趁我身体健康之时将这一件琐屑之事告诉了你。这封信文字古怪,难于阅读,但也得给你看看。这些祈愿文可放在近旁的柜子里,有便时务须一读。其中所许的愿,将来必须酬偿。此事不可向疏远之人泄露。你的前程已可确保无忧,故我亦拟出家为尼。近来此心日益迫切,以致万事局促不安。紫夫人的恩惠,你切不可忘记。我看到她对你深切无比的关怀,但愿她寿年千岁,比我长生得多。本来是应该由我抚育你的,但我因身分低微,不得不处处谦抑,所以将你让与紫夫人抚育。年来我总以为她不过是一个世间普通的义母,却想不到她会如此真心地爱你。今后我可完全放心了。”此外又讲了许多话。明石女御流着眼泪听她讲。她在这个至亲的生母面前,也常恪守礼仪,态度十分谦恭。明石道人的信,词句艰深,毫无风趣,写在厚实的陆奥纸上,共五六页。纸已陈旧,颜色变黄,但熏香十分浓重。明石女御读时深为感动,长垂的额发渐渐沾湿了眼泪,那模样甚是娇艳。
源氏此时正在三公主处。他突然开了界门,走进明石女御房中来了。明石夫人来不及将文件箱隐藏,便把帷屏稍稍拉近,将箱遮掩,自己也躲在帷屏背后了。源氏说:“小皇子醒了没有?我一刻不见,便想念他。”明石女御默默不答。明石夫人从帷屏后面答道:“小皇子给紫夫人抱去了。”源氏说:“这太不成话了。成天价在那边,这小皇子被她一人独占了。她一直抱在怀中,不肯放手,弄得衣服都湿透,一件一件地更换。为什么这样轻率地让她抱去呢?应该叫她到这里来看才是。”明石夫人答道:“ 哎呀,这话太不体谅人了!即使是个皇女,由她抚育也最为妥善,何况是个皇子。身分固然高贵无比,但在那边不是很可放心的么?虽然是说笑,也不要过分苛刻地说这种冷酷的话呀!”源氏笑道: “那么,听凭你们作主,我就一切不管好了。你们大家都排斥我,对我说话神气活现,真可笑。现在你就躲在帷屏背后板起了面孔责备我。”说着,便把帷屏拉开,但见明石夫人将身体靠在正屋的柱子上,姿态非常美丽,教人看了自觉羞愧。刚才那只文件箱,未便慌忙隐藏,照旧放在那里。源氏看到了,问道:“这是什么箱子?看样子是情人欲寄相思,把所咏的长歌封入这箱子里送来的吧。”明石夫人答道:“唉,真讨厌啊!你自己变了个老少年,就常常说这种使人意想不到的笑话。”她口角微露笑容,但是脸上显然心事满腹。源氏觉得奇怪,侧着头不解其意。明石夫人为难了,便说:“这是那明石浦上的岩屋里送来的,里面藏着我父亲私下祈祷时所读的经卷,以及尚未酬偿的祈愿。他说倘有机会,可否给你看看。但是现在尚非其时,所以不必打开。”源氏想起了明石道人那种可怜的模样,说道:“道人的修行功夫一定积得很深了吧。他很寿长,多年勤勉修持,可以消除不少罪障。世间原有身分高贵、学问渊博的人,然而对于尘世浊虑,习染亦深,故虽曰贤慧,亦甚有限,总不及这位道人的清高。他对于佛道造诣极深,而为人又颇有风趣。他没有高僧那种解脱尘世的态度,然而内心纯净无垢,直通净土。何况现在已经心无挂碍,便可完全脱离俗世了。我若能随意行动,颇想悄悄地前去探望他呢。” 明石夫人说:“据说他现已离弃原来的住处,遁入鸟声也听不到的深山中去了。”源氏说:“如此说来,这是他的遗言了!有否通过消息?师姑老太太想必悲伤不堪吧。须知夫妻之情,比父女之谊深切得多呢。”说着流下泪来。随后又说:“我年纪大起来,渐渐了解种种人情世故之后,想起了道人的风貌品质,便觉得怪可思慕。何况师姑老太太与他结发情深,这别离该是多么伤心啊!”
明石姬觉得机会到了,想道:“若把我父亲做的那个梦告诉他,大概他也会感动吧。”便答道:“父亲寄来的信,笔迹古怪,仿佛是梵文。然而其中也有值得请你看的地方,就请你一读吧。昔年我辞家入京之时,以为自今一别,尘缘断绝了。岂知思念之情,仍然遗留在心中!”说过之后便嘤嘤啜泣,娇艳动人。源氏拿过信来一看,说道:“照这信看来,道人身体着实清健,还没有衰老之相呢。不论笔迹或其他任何方面,都见得特别富有修养。只是对于处世之道,用心未免不足耳。外人都说:‘此人的先祖大臣十分贤明,曾尽忠竭力为朝廷效劳。只因其行事舛误,应得报应,故子孙不能繁昌。’但就女子方面看来,目今尊荣已极,决不是后继无人的。这正是道人多年来勤修佛道的善报吧。”他挥泪阅读来信,看到了记梦的地方,想道:“人皆责备明石道人,说他言行任僻,妄自尊大。我也觉得他当年对我的要求,虽属偶然,实甚唐突。直到后来小女公子诞生,我方悟得彼此宿缘之深厚。然而对于目前看不到的将来之事,我心始终怀疑。现在读了他的信,方知他凭仗着这个梦,因此强要将女儿嫁我。如此说来,我当年横遭冤屈,漂泊天涯,也是为这小女公子一人之故。但不知明石道人心中有何祈愿。”他颇思一看愿文,便在心中顶礼膜拜,拿起愿文来读。又对女御说道:“除了这个,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还有话要对你讲。”乘便又对她说道:“现在你已经明白已往的事情了,然而你不可因此而忽视了紫夫人的深恩。骨肉之情的亲爱,原是当然的。但毫无血统关系的人的爱顾,甚至一句好意的话,却是更可宝贵的。何况她天天看见你的生母在旁服侍你,而对你的爱依旧不变,诚恳周到地照拂你,实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古以来,世间关于继母有这样的话:‘继母养儿表面亲。’这句话洞察人心,似乎是贤明之言,其实不然。即使有的继母对继子真心怀着恶意,但只要继子毫不介意,竭诚地孝顺继母,那时继母自会真心感动,翻然悔悟,自念我何故虐待此子,岂不怕获罪于天,于是她的心便改悔了。除了宿世冤家之外,两人即使感情不洽,只要其中一人开诚相待,则对方自然也会改悔。此种事例甚多。反之,为了区区小事,便强横霸道,指责挑剔,毫无亲善之色,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便冤仇难解,没有和好的余地了。我阅人虽然不多,但观察人心种种趣向,觉得性情气度,各有独得之处,每人皆有所长,绝无全不可取的。然而想要从中找一个终身伴侣,而郑重选择起来,则又觉得难乎其难。真正心无习癖、性情善良的人,只有紫夫人一人。我觉得这个人真可称为淑女。但所谓善良,如果过分宽容,变成糊涂,不可信赖,则又不足取了。”他一味如此赞誉紫夫人,则对其他诸夫人的评价可想而知了。
他又低声对明石夫人说:“你颇能知情察理,但愿你与紫夫人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地照顾这位女御。”明石夫人答道:“此事不消说得。我看了紫夫人的慈祥气色,朝夕赞颂,不绝于口呢。如果紫夫人把我看作卑贱之人而不容谅我,那么女御也不会如此亲近我了。如今紫夫人对我异常垂青,教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我这微不足数之人,不自殒灭,活在这世间教女御丢脸,实属不该。全赖紫夫人不加罪责,鼎力庇护……”源氏说:“她对你的关怀,倒也算不得特别深切。只因她自己不能常常随伴女御,很不放心,所以将此任务让你担当。你并不明目张胆、以母亲身分独断独行,因此万事圆满顺利,教我心无挂念,不胜欣慰。即使区区小事,若有性情乖僻、不通情理之人参与其间,便使得旁人大家为难。且喜我周围并无此种人物,我大可放心了。”明石夫人想道:“如此说来,我一向卑躬屈节,终是便宜。”
源氏回紫夫人房中去了。明石夫人在背后私议道:“他对紫夫人的宠爱越来越深。这位夫人的人品,的确十全无缺,高人一等,理应如此承宠,教人不胜赞佩。他对三公主,表面上也很重视,然而在她房中留宿的日子不多,实在委屈了她。她和紫夫人同一血统,而身分比紫夫人更高,因此更多痛苦了。”她回想自己,觉得宿世福报不浅,深可庆幸。她想:“三公主身分如此高贵,尚且在这世间不能如意称心,何况我这对她望尘莫及的人。我今生已无恨事,只是挂念那位断绝尘缘、闭居深山的老父,不免悲伤耳。”她的母亲师姑老太太呢,只管信赖道人信中所言“ 福地园莳种善因”之语,时时想念后世之事,寂寞地度送岁月。
古歌:“在此无常尘世中,多多莳种善因缘。今后相会在何许?耶输多罗福地园。”耶输多罗是释迦牟尼为太子时的妃子,后来与五百释女一同出家,为尼众之主,居福地园中。
且说夕雾大将对三公主,并非没有恋念之情。如今三公主嫁到六条院来,住在近旁了,使他不能无动于衷。他便以寻常问候为借口,每逢适当机会,便到三公主居处侍候,其间自然窥见或听到了三公主的情状。原来三公主年纪很小,而态度大模大样,外表威仪堂皇。其养尊处优,可为世间表率,然而并无显著的优雅风度。她身边的侍女,也少有老成持重之人,多数是青年美女,只爱好繁华生涯与风流情趣。这无数侍女聚集在这里服侍她,她的香闺真可说是一处无忧无虑的乐土。但其中也有对万事都沉着镇静的人,只因心中之事不能表现于外,便怀着无人能知的悲愁,参与在无忧无虑、真心欢乐的人群中。又被旁人诱惑,便和她们同化,亦作欢笑之颜。最是那些女童,朝夕热中于无聊的游戏,源氏看在眼里,颇感不快。但他的本性,对世事绝不固执己见,因此听任这些女童自由取乐,以为她们既然喜爱此种游戏,亦自深可原谅,故并不加以斥责或训诫:唯有对于三公主本人的举止言行,则十分用心教导,因此三公主也渐渐进步了。夕雾大将看到此种情状,想道:“世间完全无缺的女子,真正不易多得啊。只有那位紫夫人,不论在性情上或仪态上,多年以来,一向不曾被人看出或听到一点缺陷。她的本质稳重沉着,心地温良。她不轻视别人,而自身又永保尊严,气度越发显得高超可爱。”他那天窥见的面影便浮现在心头,难于忘怀了。他回思自己的夫人云居雁,觉得爱情亦很深厚,然而此人毕竟缺乏那种可贵的、优雅的情趣。她那温柔驯良的风度,夕雾现已看惯,不复深感兴趣了。但觉这六条院里聚集着许多女子,袅娜娉婷,各尽其美。他私下想象,艳羡之心难禁。尤其是这位三公主,照她的高贵身分想来,应该受得父亲无限宠幸,然而父亲对她并无特别深切的爱情,只在人目所见的面子上表示重视。夕雾有此感想,虽然不敢发生非礼之念,但总觉得三公主深可怜爱,指望有缘见她一面。
再说那个柏木卫门督,一向常在朱雀院邻内出入,与朱雀院十分亲昵,因此详细了解他疼爱三公主的心情。朱雀院替三公主择婿时,柏木闻知种种消息,自己也曾提出求婚,朱雀院并不认为不当。后来三公主终于嫁给了源氏,柏木大为失望,心中十分悲伤,直到如今不能忘怀。他那时曾央三公主的侍女小侍从替他撮合,现在就从这侍女那里探询三公主的情况,聊以自慰,真乃画饼点饥。他听见世人传说:三公主也被紫夫人的威势所压倒,便对三公主的乳母的女儿--亦即他自己的乳母的甥女--小侍从发牢骚,说道:“公主太委屈了!要是嫁给了我,决不致受这种闲气。虽然她是金枝玉叶,我高攀不上……”他时时刻刻在想: “世事变化无定。六条院主人早有出家修行之意,如果一旦毅然实行,这三公主终归我有。”
三月某日,天朗气清,萤兵部卿亲王和柏木卫门督来六条院问候。源氏出来接见,相与闲谈。源氏说道:“我这里四周冷静,这几天更加寂寞,毫无一点新鲜花样。公私都清闲无事,这日子如何消遣呢?”后来又说:“今天早上大将来过,此刻不知到哪儿去了。寂寞得厌烦了,叫他带了小弓来射箭,倒很好看呢。现在有青年游伴在这里,可惜他已经回去了吧?”左右的人答道: “大将现在东北院,正在和许多人蹴鞠呢。”源氏说:“蹴鞠这件事动作粗暴,然而叫人醒目,令人兴奋,倒也好玩。叫他到这里来玩如何?”便派人去叫。夕雾大将立刻来了,带了许多公子哥儿之类的人来。源氏问道:“球带来了没有?同来的这班人是谁啊?”夕雾答道:“他们是某某等人,可否叫他们都到这里来?”源氏许诺。
正殿东面,本来是明石女御所居,此时女御带着新生的小皇子回宫去了,这院子里很空。夕雾等便在离开湖边稍远的地方找定了一处良好的蹴鞠场。太政大臣家诸公子,如头弁、兵卫佐、大夫等,有的年事已长,有的尚未成年,个个都是出人头地的蹴鞠好手。日色渐暮,头弁说道:“今天没有风,正是蹴鞠的好日子!”他忍耐不住,也就下去参加蹴鞠了。源氏看了,说道: “你们看!连头弁官也忍耐不住,下去参加了。这里几个身居高位的,都是青年武官,怎的不去参加呢?象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只能漠然地袖手旁观,真乃遗憾之至。不过蹴鞠这种游戏,实在太粗暴了。”夕雾大将和柏木卫门督听了这话,都下去参加了。许多公子映着夕阳,在美不可言的花阴下来往奔走,这景象煞是好看!
此等人都是柏木之弟。头弁即红梅。
头弁是司礼仪的官,不宜于此种游戏。
蹴鞠原是一种不甚文雅而近于粗暴的游戏,但也因地点和人物而异。这六条院的优美的庭园中,嘉木葱笼,春云叆叇,樱花处处吐艳、柳梢略带鹅黄之际,即使这种游戏鄙不足道,诸人也都力争胜负,竞夸才能,各不相让。柏木卫门督率然地参与竞赛,竟无人能占胜他。此人相貌清丽,姿态秀美,举止行动,十分矜重,虽然奔走追逐,态度亦甚优雅。请人争球,奔集阶前樱花阴下,热中于竞赛,把樱花都忘记了。源氏与萤兵部卿亲王都走到栏杆角上来观看。诸人竞献绝技,节目逐渐增多,几位高官大员也顾不得仪容,额上的官帽都歪斜了。夕雾大将想起自己官位的高贵,觉得今天举止如此粗暴,实在是破例了。然而一眼望去,他还是显得比别人更加年轻,更加俊美。他身穿一件稍稍柔软的白面红里的常礼服,裙子的裾有点膨胀,略微拉起些,却并无轻率之相。樱花象雪一般飘下来,落在他那清秀而落拓不羁的身子上。他仰望樱花,把枯枝略微折断些,便坐在台阶中央休息。柏木卫门督跟着来了,说道:“这花零落得好厉害啊!但愿春风‘ 回避樱花枝’才好。”一面用眼梢向三公主那方面窥看。三公主的房间一向关闭不甚严密,侍女们各色各样的襟袖露出在帘子底下,帘内显出参差人影,好比暮春旅途上供献路神的币袋。
古歌:“春风听我致一词:今春请君莫乱吹!君若有心惜春华,吹时回避樱花枝。”见《古今和歌集》。
古代风俗:暮春旅行必带币袋,沿路供献道祖神,以祈旅途平安。币袋是一只疏网袋,内装各种色彩的布帛或纸片,袋外看见各种色彩。今以此比拟帘内参差人影。
室内帷屏等胡乱地拉在一边,似觉内外无间,声气相通。这时候有一只可爱的中国产小猫,被较大的猫所追逐,突然从帘子底下逃出来。侍女们慌张了,喧哗扰攘,东奔西走,衣声足音,历历可闻。那小猫大约还没有养驯,所以身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这绳子被东西绊住,缠得很紧。那小猫想逃,拚命拖这绳子,便把帘子的一端高高地掀起,并没有人立刻来整理。这里柱子旁边的侍女们一时心慌意乱,只觉得手足无措。柏木望见帷屏旁边稍进深的地方,站着一个贵妇人打扮的女子。这地方是台阶西面第二间屋子的东隅,所以从柏木所在之处望去,毫无阻隔,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见她穿的大约是红面紫里的层层重叠的衣服,有浓有淡,好象用彩色纸订成的册子的横断面。外向披的是自面红里的常礼服。头发光艳可鉴,冉冉下垂,直达衣裾,好象一缕青丝。末端修剪得非常美观,比身子长约七八寸。她的身材十分纤小,衣裾挂得很长。这垂发的侧面姿态,美丽不可言喻。只是日色已暮,室中幽暗,不曾看得分明,颇有未能餍足之憾。此时许多青年公子正在热中于蹴鞠,连撞落樱花也顾不得。众侍女看得出神,也顾不得外间有人窥看了。那小猫大声哀鸣,那人回眸一顾,刹那间显出了风韵娴雅的青年美女的姿态。夕雾见此光景,心中深感不安,但倘亲自走近去把帘子放下,又觉过于轻率,只得咳嗽几声,促使那人注意。那人便退到里面去了。夕雾虽然如此好心,自己也觉不曾看饱。但此时小猫已经摆脱绳子,帘子放下了,他就不知不觉地叹息一声。何况那个刻骨相思的柏木,此时但觉愁绪满胸。他想:“那人到底是谁呢?许多女子之中,只有这个人触目地作贵妇人装束。如此看来,那人定然是三公主,决不会有误了。”这面影使长留在他心头。当时他装作若无其事,但夕雾知道他已经窥见娇容,不免替三公主惋惜。柏木无可奈何,为欲聊以自慰,把那小猫呼过来,抱在怀里,但觉猫身上染着公主的浓烈的衣香。听了那娇嫩的叫声,就把它比拟作三公主,觉得异常可爱。真是个色情儿啊!
源氏向这边看看,说道:“列位大臣坐在外边,太亵渎了。请到这里来吧。”便走进东面的朝南屋子里去。大家跟着他进去。萤兵部卿亲王也换了坐位,来同大家谈话。次级的殿上人,都在檐前排列圆阵坐地。招待并无特别排场,只是椿饼、梨子、柑子等物,混合装在各种各样的盒子盖里。诸年轻人便一边谈笑,
一种以山茶花的叶子包裹的甜饼。
一边取食。下酒的肴馔,只是些鱼干。柏木卫门督气色十分颓丧,动辄凝望樱花,陷入沉思。夕雾大将猜得柏木的心事,知道他在回想刚才由于奇巧的机会而从帘隙窥见的面影。他想:“三公主站得太出,态度未免轻率。那位紫夫人毕竟不同,她决不会有此种轻举妄动。如此看来,世人重视三公主,而我父亲对她的宠爱不甚深切,良有以也。”他又想:“不多顾问内外事务,象孩子一般天真烂漫,原也是可爱的,然而叫人不能放心。”可知他看不起三公主。至于柏木参议,无暇考虑三公主的种种缺点。他只觉得:此次无意之中能从帘隙隐约窥见面影,定是年来宿愿可得成遂之兆,心中不胜欣喜,便越发恋慕三公主了。
柏木是卫门督兼参议。
源氏谈起旧事来,对柏木说道:“你家太政大臣年轻时候,无论何事都要和我争个胜负。就中只有蹴鞠一事,我总赶不上他。此种微末之事,想来不须家传,然而你家确有这种优良传统。象你这种好本领,我从来不曾见过呢!”柏木微笑着答道:“我家家风,都不讲究真才实学,只在这种方面保持传统,将来子孙定然一无所成吧。”源氏说:“哪里的话!无论何事,但凡超群出众的,都有传世的价值。你们的蹴鞠技术也可记录在家传里,后人看了一定深感兴趣。”他用游戏语调说这话,那姿态神情异常优越。柏木看了,想道:“嫁得这样一个美男于,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心移向别的男子了。我有何德何能,可使三公主心悦诚服地爱我呢?”便觉自己的身分与三公主相去遥远,不敢高攀。他带着满怀幽恨,退出六条院去。
夕雾与柏木同车,一路上相与谈话。夕雾对柏木言道:“近来寂寞无聊,不如到六条院来玩玩,可以散心解闷。父亲说过: ‘最好拣个象今天那样的闲暇日子,趁春花尚未散落之时到这里来玩。’月内哪一天,你可带了小弓来此,同时还可观赏春花呢。” 他与柏木约期。两人在归途中谈天说地。柏木一心想谈三公主之事,便对夕雾说道:“听说你家六条院父亲一直住在紫夫人那里。他对这位夫人的宠爱真是特殊的了!但不知三公主作何感想。她一向是朱雀院非常宠爱的掌上明珠,如今孤居寂处,太委屈了,真可怜啊!”他毫无顾忌地说。夕雾答道:“你不要胡说,岂有这等事!紫夫人情形不同,是从小教养大来的,所以特别亲切,不好同别人相比。至于三公主,父亲无论在哪方面都非常重视她呢。”柏木说:“好了好了,免开尊口吧。内情我全都知道了。三公主不是常常在受气么?朱雀院对她的宠爱无以复加,而如今这般委屈,令人真不可解。”便吟诗道:
“莺爱群芳多护惜,
缘何不喜宿樱花?
莺是春天的鸟,而独不爱樱花,真是奇哉怪也!”他自言自语地说。夕雾想道:“这厮胡说八道,可知不怀好意。”便答诗道:
“青鸟深山巢古木,
如何不爱好樱花!
你这胡思妄想,岂可随便乱道!”两人都觉得此事麻烦,不便再谈下去,话头就转向别处。不久分手,各自回家。
前诗以莺比源氏,以群芳比诸夫人,以樱花比三公主;此诗以青鸟比源氏,以深山古木比紫姬。
柏木卫门督现在还独居在父亲邸宅的东厢里。他意欲娶妻,而志望高远,因此至今还是独身。这虽是自作自受,非关别人,但总不免寂寞无聊。然而他很自负,常思自己有此地位与才貌,何患不能成遂夙愿。但自那天傍晚窥见那人面影之后,心情十分颓丧,只管耽于沉思。他总想找个机会,再见那人一面,即使象前次那样隐约窥见也好。照他的身分,行动不会受人注目,只须找个小小借口,例如斋戒礼佛、趋避凶神等事由,便可随意出门。那时自然可以巧觅机缘,接近芳踪。又念那人身居不可想象的深闺之中,我即使但望把刻骨相思之情向她诉说,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心中苦闷万状,便照例写信给那侍女小侍从。信中言道:“前日赖有春风引导,幸得瞻仰芳园,窃窥帘底。但不知公主将如何斥我为轻薄之人。唯小生自是晚以来,即患心病,真所谓‘不知缘底事,想望到如今’也。”又赠诗云:
“遥望不能折,教人叹息频。
夕阳花色好,恋慕到如今。”
古歌:“一面匆匆见,依稀看不真。不知缘底事,想望到如今。” 见。
小侍从不知道那天窥帘之事,以为只是寻常求爱的情书。便趁三公主身边侍女稀少之时,将此信呈阅,说道:“这个人一直不能忘怀,到现在还写信来,真讨厌旧!但我看到他那刻骨相思之苦,又似觉不忍坐视。如何是好,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了。”说着笑起来。三公主无心无思地说道;“你又来讲讨厌的话了。”便看看那封展开着的信。看到引用古歌的地方,记得上句是“依稀看不真”,就想起了那天小猫揭起帘子的意外之事,脸上便泛红了。她记得源氏每逢适当机会便训诫她说:“你切不可给夕雾大将看见!你年纪还小,难免粗心大意,被他窥见。”因此她想:“如果那天窥见我的是夕雾大将,而被源氏主君知道了,我将如何遭受谴责!”而被柏木窥见,她倒满不在乎。她心中只知道惧怕源氏,真乃幼稚之见!小侍从看见她今天特别郁闷,无心答复,觉得扫兴,未便强要她写回信,便偷偷地代她写了一封。信中言道: “前日闯入园中,实乃荒唐之举,罪不可恕。来信引用‘一面匆匆见’之诗,不知所指何事?岂别有用意乎?”笔致非常流畅,又答诗云:
“托迹青峰上,山樱不可攀。
何须空恋慕,不必再多言。
眼见得是徒劳无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