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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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那么过一小时你和掌柜的一起来……这是我父亲的名片,”奥棠丝回答。然后,趁掌柜的到里边拿破布包裹铜像的时候,她轻轻补上几句,使艺术家大为诧异,以为是在做梦:
“为你前途着想,文赛斯拉先生,这张名片不能给斐歇尔小姐看见,也不能告诉她谁是买主,因为她是我的姨母。”
艺术家听了“我的姨母”这句话,竟有些头晕眼花:从天而降的掉下一个夏娃,他就以为看见了天堂。过去他梦想李斯贝特的漂亮甥女,正如奥棠丝梦想姨母的爱人。刚才她进门的时候,他就想:“啊!她要是这样的人物才妙呢!”这样我们就不难了解两个爱人的目光了,那简直是火焰一般,因为纯洁的爱人是一点不会装假的。
“哎,你在这儿干什么?”父亲问他的女儿。”
“我花掉了一千二百法郎的积蓄。呃,咱们走罢。”她挽着父亲的手臂。
“一千二百法郎!”
“还是一千三呢!……短少的数目要你给的。”
“这铺子能有什么东西,要你花那么多钱?”
“啊!就是这个问题!”快乐的姑娘回答,“要是我找到了一个丈夫,这个价钱不能说贵吧。”
“一个丈夫?在这个铺子里?”
“告诉我,爸爸,你会不会反对我嫁给一个大艺术家?”
“不会的,孩子。今天一个大艺术家是一个无冕之王:又有名又有利,那是社会上两件最大的法宝……除了德行之外,”他装着道学家的口气补上一句。
“是的,不错。你觉得雕塑怎么样?”
“那是挺要不得的一门,”于洛摇摇头,“才气要很高,还要有大老做后台,因为雕塑唯一的主顾是政府。那是一种没有市场的艺术,现在没有大场面,没有了不得的产业,没有继承的王府,没有长孙田①。我们只能容纳小幅的画、小件的雕像;艺术大有成为渺小的危险。”
①指封建时代的贵族长子世袭财产。
“要是一个大艺术家找到了他的市场呢?”奥棠丝问。
“那么问题解决了。”
“还有后台?”
“更好啦!”
“再加是贵族?”
“嗯!”
“是伯爵呢?”
“而他会雕塑?”
“他没有财产。”
“而他想靠奥棠丝·于洛小姐的财产是不是?”男爵挖苦的说,他瞪着女儿,想从她眼睛里探出一个究竟来。
“这个大艺术家,又是伯爵,又会雕塑,刚才生平第一次的看见了你的女儿,而且只有五分钟,男爵先生,”奥棠丝很镇静的回答,“昨天,我亲爱的好爸爸,你正在国会里的时候,妈妈晕过去了,她说是肝气,其实是为了我的亲事没有成功,因为她告诉我,你们为了摆脱我起见……”
“她太爱你了,不会说这种话的……”
“这种不够圆滑的话,”奥棠丝笑着把话接过来,“不,她没有用这个字眼;可是我,我知道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没有能嫁掉,对于有责任心的父母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所以妈妈想,如果找到一个有魄力有才具,只消三万法郎陪嫁就足够的男人,咱们就都称心如意了!总而言之,她觉得应当做一番准备功夫,教我能接受比较平凡的命运,不要一味追求太美妙的梦……这就是说,那头亲事是完了,并且没有陪嫁。”
“你母亲真是一个善良、高贵、了不起的女人,”父亲回答。他觉得非常惭愧,虽然一方面听了女儿这番心腹话也很高兴。
“昨天她告诉我,你答应她卖掉钻石,做我的陪嫁;可是我希望她留着,由我自己来找一个丈夫。现在我认为已经找到这样的人,合乎妈妈条件的女婿……”
“在这儿吗?……在阅兵场上!……一个早上就找到了?”
“噢!爸爸,说来话长呢,”她狡狯的回答。
“好啦,孩子,原原本本说给你爸爸听罢,”他故意娇声娇气的装做镇静。
当父亲答应严守秘密之后,奥棠丝把她和贝姨的谈话讲了一个大概。然后,回到家里,她把那颗银印拿给父亲看,证明她料事的聪明。父亲对于姑娘们在本能冲动之下所表现的聪明机巧,不由得暗暗佩服,因为他承认,那单相思一夜之间给天真的姑娘出的主意,的确简单得很。
“我刚才买的那件精品,你就可看到,快要送来了。而且亲爱的文赛斯拉要陪着古董商一块儿来……能够塑出这样东西的作者一定会挣大钱的,可是你得凭你的面子,替他招徕一座雕像,然后送他进法兰西研究院……”
“你瞧你急成这个样子!由你的意思,你在法定限期内就会结婚,就是说在十一天之内……”
“要等十一天吗?”她笑着回答,“可是我五分钟之内就爱上了他,好象你当年一看见妈妈就爱上了一样!而且他也爱我,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两年。”她看见父亲做着一个手势,又说:“是的,他一双眼睛简直是十大扎情书。再说,一经证明他确有天才之后,你和妈妈还会不要他吗?雕塑是最高的艺术啊!”她又是拍手又是跳,“噢,让我统统告诉了你罢……”
“难道还有旁的事吗?……”父亲笑着问。
多嘴而绝对的天真,教男爵完全放了心。
“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呢。我没有认识他就爱上了他,可是从我一个钟点以前见到他之后,我简直疯了。”
“太疯了一点,”男爵说,他很高兴看到这种天真的热情。
“我告诉了你心里的话,你可不能责备我。你瞧,能够对爸爸嚷着‘我有了爱人了,我快活了!’岂不痛快!你看吧,我的文赛斯拉是怎么样的。呕!一张不胜哀怨的脸!一对灰眼睛,全是天才的光辉!……又是一表人材!你认为怎么样?立沃尼亚是不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哼,让贝姨嫁给这个青年人!她可以做他母亲呢!……这不是害死人?……我才妒忌她帮了他的忙呢!我想她对我的婚姻一定不会高兴的。”
“好孩子,咱们什么都不能瞒你的母亲。”
“那么要把银印拿给她瞧了,而我是答应不欺骗贝姨的,她怕母亲笑她。”
“你为了图章那么守信用,却不怕挖掉贝姨的情人!”
“我为了图章发过誓,却没有为图章的作者答应过一句话。”
这一节简单纯朴,大有古风的爱情,跟这个家庭的内幕非常调和;所以男爵把女儿对他的信任夸奖了一番,嘱咐她从此以后应当把事情交给懂得世故的父母去办。
“要知道,孩子,你姨母的那个爱人是不是伯爵,有没有合格的证件,他的品行有什么保证等等,都不是你能够决定的。至于你姨母,二十年以前已经回绝了五头亲事,现在不至于再从中作梗,那由我去对付就是了。”
“听我说,爸爸;要是你愿意我结婚,你得等到签婚约的时候,才可以向姨母提……这个问题我盘问了她有半年!……
嗯,她真有点儿不可解的地方……”
“什么?……”父亲觉得很奇怪。
“关于她的爱人,只要我把话说得过分一些,哪怕是笑着说的,她的眼睛就不善。你去打听你的;我这方面让我自己来把舵。一切不瞒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基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你便是回来的孩子中的一个,”男爵带着点取笑的口吻。
吃过午饭,外面通报说古董商和艺术家送东西来了。女儿突然之间的脸红,使男爵夫人先是不安,继而留神;而奥棠丝的羞怯、眼中的热情、马上给母亲窥破了秘密,那是她年轻的心中抑捺不住的。
斯坦卜克浑身穿着黑衣服,在男爵眼中的确是一个很体面的青年。
“你能够雕一座大型的铜像吗?”他拿着新买的作品问。
深信不疑的欣赏了一会,他把铜像递给不大懂得雕塑的太太。
“不是吗,妈妈,多美啊!”奥棠丝咬着母亲的耳朵说。
“人像!男爵先生,那并没象处理这座时钟那样难,你瞧,掌柜的把这件作品也给带来了,”艺术家回答。
古董商忙着把爱神想抓住十二时辰的那个蜡塑模型,安放在饭厅里的碗柜上。
“把这座钟留在这儿吧,”美丽的作品把男爵看呆了,“我要拿给内务大臣和商业大臣瞧瞧去。”
“这年轻人是谁啊,你感到那么大的兴味?”男爵夫人问女儿。
古董商发觉少女和艺术家眼神之间有着默契,便装出内行的,莫测高深的神气说:
“一个艺术家要是有相当的资本利用这副模型,可以赚到十万法郎。八千法郎一座,只要卖掉二十座就行啦。每座本钱不过三千;把它们编上号码,再把模型毁掉,一定能找到二十个收藏家,肯买这件总数有限的作品。”
“十万法郎!”斯坦卜克嚷着,把古董商,奥棠丝、男爵、男爵夫人、一个一个的瞧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