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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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抖吗?”男爵夫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又发了病。“是啊,你瞧,”克勒韦尔抓起阿黛莉娜的手臂,教她看那个神经性的抽搐。他恭恭敬敬的说:“得啦,夫人,你静下来,我上银行去……”
“快点儿回来呀!你知道,”她吐露了秘密,“那是要救我可怜的斐歇尔叔叔,使他不至于自杀;他给我丈夫拖累了。你瞧,现在我完全相信你,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啊!要是赶不及的话,我知道元帅的性情不能有一点儿差池,他几天之内也会死的。”
“我就走,”克勒韦尔吻着男爵夫人的手说。“倒霉的于洛又做了些什么呀?”
“盗用了公款!”
“哎哟,我的天!……我去了,太太,我懂得你了,我佩服你。”
克勒韦尔屈着一条腿,吻了吻于洛太太的衣角,说了声“马上就来”便一晃眼不见了。
不幸,从翎毛街回去拿证件的路上,克勒韦尔要经过飞羽街,而一过飞羽街他就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的小公爵夫人。那时他还神色仓皇,走进瓦莱丽的卧室,看见人家在替她梳头。她在镜子里把克勒韦尔打量了一下,象她那种女人,用不着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消男人不是为了她们着急,就觉得心中有气。
“你怎么啦,我的乖乖?”她问,“这副神气可以来见你的公爵夫人吗?先生,你把我当什么公爵夫人!还不过是你的小玩意儿?哼,你这个老妖精!”
克勒韦尔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兰娜。
“兰娜,小丫头,今天就这样,我自己来收拾吧。给我那件中国料子的衣衫,因为今天,我的先生真是古怪得象中国人……”
兰娜,满脸的大麻子象脚炉盖,仿佛特意生来陪衬瓦莱丽的,她跟女主人俩笑了笑,拿了一件便服过来。瓦莱丽脱下梳妆衣,露出衬衫,穿上便服,好象钻在草堆里的一条青蛇。
“太太算是不见客吗?”
“少废话!”瓦莱丽回答。“啊,你说,胖子,凡尔赛股票跌了是不是?”
“不是的。”
“咱们的屋子有人抬价是不是?”
“不是的。”
“你不相信你是小克勒韦尔的爸爸了吗?”
“胡说八道!”这个自命为得宠的男人回答。
“那我简直弄不明白了!”玛奈弗太太说,“要象开香槟酒一样教你开口,我才不干哩……去你的吧,你讨厌……”
“噢,没有什么,”克勒韦尔说。“就是两小时内要张罗二十万法郎……”
“那你总有办法的!嗳,从于洛那儿搅来的五万,我还没有动呢,另外我可以向亨利要五万!”
“亨利!老是亨利!……”克勒韦尔嚷着。
“你这个胖子,小坏蛋,你想我肯把亨利打发吗?我问你,法兰西肯不肯解除它海军的武装?……吓!亨利是挂在钉上的一把不出鞘的刀。有了他,我可以知道你是不是爱我……
而你今天早上就不爱我。”
“我不爱你?瓦莱丽!我爱你象爱一百万法郎一样!”
“不够!……”她说着,跳上克勒韦尔的膝盖,两条臂膀绕着他的脖子象吊在钩子上一样。“我要你爱我象爱一千万,比爱世界上所有的黄金还要爱。亨利要不了五分钟,就把心里的话告诉我的!嗳,亲爱的胖子,你什么事呀?来,把你的心事倒出来看看……痛痛快快,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小心肝!”
她用头发挨着克勒韦尔的脸,拧着他的鼻子玩儿。
“哪有生了这样的鼻子而把秘密瞒着他的瓦瓦——莱莱——丽丽的!”
瓦瓦,鼻子给拧到右边;莱莱,鼻子给拧到左边;丽丽,鼻子又回复了原状。
“告诉你,我刚才见了……”
克勒韦尔说了一半,瞪着玛奈弗太太。
“瓦莱丽,我的宝贝,你得赌咒,凭你的名誉,凭我们的名誉赌咒,绝对不把我的话泄漏一句……”
“行,区长!我在这儿举手啦,你瞧!……再加一条腿!”
她的模样,她的精灵古怪,细麻布中依稀可辨的肉体,把克勒韦尔迷得正象拉伯雷所说的,从头到脚魂灵儿都出了窍。
“我看到了大贤大德的绝望!……”
“什么!绝望也有大贤大德的?”她侧了侧脑袋,学着拿破仑抱着手臂的姿势。
“我说的是可怜的于洛夫人:她要用二十万法郎!要不然,元帅和斐歇尔老头都要自杀了;因为这些事情你多少担点儿干系,我的公爵夫人,我想补救一下。噢!她真是一个圣母,我知道她的为人,一个钱都不会少我的。”
一听到于洛两字和二十万法郎的话,瓦莱丽长长的眼皮中间立刻射出一道光,好似烟雾之中炮口的火光。
“她怎么会叫你发善心的,那个老太婆?她拿出什么来给你看了?……她的……宗教?……”
“我的心肝,别缺德,她真是一个圣洁的,高尚的,虔诚的女人,值得敬重的!……”
“我就不值得敬重了吗?我?”瓦莱丽恶狠狠的瞪着克勒韦尔。
“我没有这么说。”
克勒韦尔这才明白,称赞贤德是怎样的伤害了玛奈弗太太。
“我吗,我也是虔诚的,”瓦莱丽说着去坐在一张椅子里;“可是我不把我的宗教当饭吃,我上教堂也是背了人去的。”
她一声不出,再也不理睬克勒韦尔。克勒韦尔急坏了,去站在瓦莱丽的椅子前面,发觉他糊里糊涂说的话,惹得她千思百想的出了神。
“瓦莱丽,我的小天使!……”
寂静无声。她偷偷的擦掉了一颗若有若无的眼泪。
“你说话呀,我的心肝……”
“先生!”
“你想什么呢,我的爱人?”
“啊!克勒韦尔先生,我想到我的初领圣体!那时我多美!多单纯!多圣洁!……白璧无瑕!……啊!要是有人对我母亲说:‘你的女儿将来是一个婊子,要欺骗她丈夫,有朝一日警察局长会在一所小公馆里捉她的奸,她要卖给克勒韦尔去欺骗于洛,两个该死的老头儿……’呸!……嘿!多爱我的妈妈,等不到听完就要气死……”
“你静静吧!”
“你不知道,要怎样的爱情才能使一个犯了奸情的女人,把她良心的责备压下去。可惜兰娜走开了;她可以告诉你,今儿早上我还在流着泪祈祷上帝。你瞧,克勒韦尔先生,我从来不拿宗教开玩笑。你有没有听见我对宗教说过一句坏话?……”
克勒韦尔摇摇头。
“我根本不许人家提到它……我拿什么都打哈哈:哪怕是王上、政治、金融……凡是大家认为神圣的,我都百无禁忌,什么法官、婚姻、爱情、小姑娘、老头儿!……可是教会,上帝,欧,那我可绝口不提啦!我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把我的前程为你牺牲了……而你还不知道我爱你的程度!”
克勒韦尔把两手合在一起。
“啊!不深深的参透我的心思,不测量一下我信念的深广,你决不能知道我为你牺牲了什么!……我觉得生来就有玛德莱娜的本质。所以你瞧,我对教士多么敬重!你算算我捐给教会的有多少!我从小受着母亲的基督教教育,我是懂得上帝的!对我们这批堕落的人,他的话才最是惊心动魄。”
瓦莱丽抹了抹腮帮上的两颗眼泪;她慷慨激昂的站起来,把克勒韦尔吓坏了。
“你静静吧,我的心肝!……你使我害怕!”
玛奈弗太太跪在了地下。
“我的上帝!我并不坏!”她合着手说,“求你收回这只迷途的羔羊,把它鞭挞也好,痛打也好,把她从使她堕落、使她犯奸的人手中夺回来,她一定很高兴的靠在你的肩头上!她将要满心欢喜的回进她的羊圈!”
她站起身子瞪着克勒韦尔,克勒韦尔看到她惨白的眼睛就怕死了。
“并且,克勒韦尔,你知道不知道?我有时真怕……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跟在他世界上一样会执行他的裁判的。我怎么能希望他对我慈悲呢?他对罪人的惩罚有各式各种,可能变成各式各种的苦难。凡是糊涂虫弄不明白的灾殃,实际都是补赎罪孽。母亲临死跟我讲起她的晚境,就是这么说的。要是你一朝丢掉了我……”她突然使出蛮劲紧紧抱住了克勒韦尔,“啊!那我只有死了!”
玛奈弗太太把克勒韦尔松了手,又在她安乐椅前面跪下,合着两手(多美的姿势!),用热诚无比的声调做了一个祷告:
“圣女瓦莱丽,我的本名女神,你为什么不多多降临到我床头来呢?我不是拜在你门下吗?噢!求你今晚再来,象今天早上一样感应我一些善念,使我离开邪路;我要象玛德莱娜一样,摆脱骗人的欢乐,摆脱世界上虚幻的荣华,甚至摆脱我那么心爱的男人!”
“我的心肝!”克勒韦尔说。
“什么心肝宝贝,从此完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