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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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盗用了公款,该送到重罪法庭去,象那个国库的出纳员一样!而你先生把事情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大人,那是大不相同的!我有没有做监守自盗的事?……”
“一个人闹出这种丑事,在你的地位上这样的措置乖张,简直是担了双重的罪名。你丢了我们上级衙门的脸,一向是全欧洲最清白的!……而这些,先生,是为了二十万法郎,为了一个女流氓!……”说到这里元帅声色俱厉。“区区一个小兵,偷卖了部队的公物尚且被处死刑,而你是一个参议官!第二骠骑旅的波冷上校告诉我,在萨韦尔纳,他手下一个弟兄爱上一个阿尔萨斯姑娘,小妖精作死作活的要一条披肩;那个兵吃了二十年粮,马上要升做少尉,旅部里人人瞧得起的,为了这条披肩居然盗卖了本营的公物。结果怎么样,你知道吗,德·埃尔维男爵?他捣烂了窗上的玻璃吞下肚子,在医院里捱了十一个钟点才死……你,你去想法子中风死吧,那我们还可以救出你的名誉……”
男爵恶狠狠的望着元帅;元帅一看见这副贪生怕死的表情,立刻脸上红了几块,眼睛冒起火来。
“您就不救我了吗?……”男爵嘟囔着说。
这时于洛元帅听说只有他兄弟和大臣在内,便径自闯了进来,象所有的聋子一样直撞到亲王前面。
“噢!”波兰战役的老英雄嚷着,“老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可是白费……”
“白费!……”于洛元帅跟着说了一遍,他只听见这两个字。
“是的,你来替你兄弟说情;你可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
“我的兄弟?……”聋子问。
“对啦,他是一个混……不配做你的兄弟!……”
亲王的怒火使他射出两道闪电似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目光,象拿破仑的一样。
“你胡说,科坦,”于洛元帅脸色发了白,“咱们丢开身分!
来吧,我领教就是。”
亲王走到老伙计前面直瞪着他,抓了他的手凑在他耳边说:
“你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你等着瞧吧……”
“好,那么你硬正点!你要遭到空前大祸了!”
亲王回身从桌上拿起一宗案卷塞在于洛元帅手里,喊:
“你念吧!”
福芝罕伯爵在卷宗内先读到下面一封信:
呈、内阁首相大人阁下、密件。
阿尔及尔**年**月**日。
亲王阁下:现在我们手头有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您可以从附上的文件中阅悉详情。
本案的节略如下:于洛·德·埃尔维男爵派了他的一个叔岳到奥兰省来操纵谷子粮秣,又派了一个仓库主任做副手。仓库主任供出了一些事实,引起了人家注意,结果是逃跑了。检察官以为本案只牵涉到两个下属,办得很认真;但是署长的叔岳若安·斐歇尔,知道要解上刑庭的时候,在狱中用钉子自刺身亡。
如果这位忠厚老实的人,——他大概是受了他副手和侄婿的骗,——不写信给于洛男爵,案子可以就此结束。但这封信落到了检察署手里;检察官大为惊异,特地来看我。把一个劳苦功高的参议官兼陆军部署长,加以逮捕而提起公诉,实在太难看了;在别列津纳河①一役之后,他在行政方面的整理工作,我们大家都沾光的。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请求法院把全部案卷移交了过来。
①别列津纳河,白俄罗斯境内德聂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十一月,征俄法军仓皇退却,渡河西归。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让事情发展下去?还是,既然主犯已经死了,除掉把在逃的仓库主任缺席判决之外,把这件事压下去?检察官同意我把卷宗送达尊处。德·埃尔维男爵住在巴黎,案子的审理也应当由巴黎法院主持。我们想出了这个含糊的办法,暂时摆脱了难题。
可是我们希望元帅赶快有所决定。这桩舞弊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只有检察官、初审官、检察长、和我,知道幕后的主使犯;倘使这个消息泄漏出去,我们更要受累无穷了。
念到这儿,那份公事从于洛元帅手里掉了下来;他望了望兄弟,觉得无须再翻其他的卷宗;但他找出了若安·斐歇尔的信,瞥了一眼便递给男爵。
发自奥兰监狱。
侄婿青及: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你放心,人家决计找不到对你不利的证据。我一死,加上你那个坏蛋沙尔丹在逃,案子便可了结。想到我们的阿黛莉娜承你抬举得那么幸福,我死也死得很高兴的。你无须再拨二十万法郎来了。再见。
这封信当由一位在狱的犯人交给你,我相信他是可靠的。
若安·斐歇尔。
“我请您原谅,”于洛元帅极有骨气的向亲王道歉。
“得啦,跟我还用这个称呼吗,于洛!”大臣握着他老朋友的手说。——“可怜的骠骑兵只害死他一个人,”他用霹雳似的眼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你拿了多少?”福芝罕伯爵问他的兄弟。
“二十万。”
“好朋友,”伯爵对大臣说,“四十八小时内我把二十万法郎送过来。我决不能让人家说姓于洛的盗用公家一个钱……”
“你胡闹!”元帅回答,“我知道二十万法郎在哪里,我会去要回来的。——至于你,赶快提辞呈,申请退休吧!”他把双页的公文纸扔到坐在桌子旁边两腿发抖的参议官那里。“这个案子要丢我们大家的脸,所以我得到了内阁会议的同意,由我全权处理。既然你毫无骨气,不要我尊敬而还想活下去,过那种没有人格的生活,那么你的养老金给你就是。可是别再出来现眼。”
元帅打了铃。
“公务员玛奈弗在吗?”
“在,大人,”副官回答。
“找他来。”
“你,”大臣一见玛奈弗便嚷道,“跟你的女人,你们存心把德·埃尔维男爵搅得精光。”
“报告大人,请您原谅,我们很穷,我只靠我的差事过日子,我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没有生,那是男爵的。”
“好一副坏蛋的嘴脸!”亲王指着玛奈弗对于洛元帅说。——“少说你那套不要脸的废话;把二十万法郎拿回来,要不你就上阿尔及利亚去。”
“可是大人,您不知道我的女人,她把什么都吃光了。男爵天天请六位客人吃饭……我家里一年要五万法郎开销。”
“你走吧,”大臣厉声吆喝,好似在战事紧张的当口喝令冲锋,“两小时之内就发表你调职……去罢。”
“那我宁可辞职的,”玛奈弗放肆的回答,“要我受了过去那一套,再把我打下去,我是不甘心的,我!”
说罢他出去了。
“不要脸的下流东西!”亲王骂了一句。
这期间,于洛元帅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儿,脸色白得象死人,偷偷的打量着他的兄弟。这时他过去握了握亲王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四十八小时之内,物质上的损失可以补救过来;可是荣誉!啊!再见,元帅!这真是要了我的命……”他又咬着亲王的耳朵:“唉,我活不成了。”
“该死,你干吗今天早上跑来?”亲王觉得很难受。
“我是为他太太来的,”伯爵指着埃克托说,“她没有饭吃了……尤其是现在。”
“他有养老金呀!”
“早已押给人了!”
“真是魔鬼上了身!”亲王耸了耸肩膀,“那些女人究竟灌了你什么迷汤,你会这样糊涂的?”他问于洛·德·埃尔维,“你明知法国衙门的规矩多么严,每样东西都要登记,备案,为了几生丁的收支都要消耗几令的纸张,你还抱怨,象放回一个小兵,买一个马刷子那样芝麻大的事,也得上百个签字;你怎么能,怎么敢希望把舞弊的事长久瞒下去?还有报纸!还有忌妒你的人!还有心里想舞弊的人!难道那些女人把你的人情世故统统拿走了吗?把核桃壳蒙了你眼睛吗?再不然难道你天生跟我们不同?你一发觉自己没有了人味儿,老是色迷迷的时候,你就该脱离衙门!要是你犯罪之外再加上糊涂,你将来要落到什么田地……我简直不愿意说……”
“你答应我照顾她吗,嗯,科坦?”福芝罕伯爵问。他什么话都没听见,心里只想着弟媳妇。
“放心好了!”
“那么谢谢你,再见了!”——“来吧,先生,”他对兄弟说。
亲王表面上眼神很镇静的望着两兄弟,举动态度、体格性格那么不同的两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懦怯;一个好色,一个严肃;一个清白,一个贪污;他望着他们,心里想:
“这个脓包是不会死的!而我可怜的,那么清正的于洛,他却是非死不可的了!”
他在自己的椅上坐下,重新拿起非洲的公事来看,那个动作表现出做领袖的冷静,同时也表现出疆场上磨练出来的,深刻的怜悯!事实上再没有比军人更富于人情味的,尽管表面上那么粗鲁,尽管作战的习惯养成了战场上必不可少的,绝对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