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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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你怎么办吧;我总不愿意于洛家的财产,有一个小钱是从偷盗国家来的。”“那么我去请示王上。咱们甭提了。”大臣知道这个正直的老人很固执,是没法挽回的。
“再见,科坦,”老人握着维桑布尔亲王的手,“我觉得心里冻了冰似的……”
然后,他走了一步,回过头来,看见亲王万分伤感的神气,便张开手臂去抓他,亲王也趁势拥抱了元帅。
“我向你告别,就象向整个大军告别似的……”于洛说。
“再见,我的好朋友!”大臣说。
“是的,再见,因为我要去的地方,便是咱们哭过的弟兄们所去的地方……”
这时克洛德·维尼翁进来了。拿破仑部下两个硕果仅存的宿将,正在彼此行礼,庄严肃穆,没有一点儿动过感情的痕迹。
未来的请愿委员开口说:“亲王,报纸的记载,您该满意了吧?我用了一点儿手段,反对党的报纸还以为披露了我们的秘密呢……”
“可惜一切都白费了,”大臣眼看着元帅穿过客厅出去。
“刚才的诀别使我非常难受。于洛元帅活不到三天了,昨天我已经看出。这个人,那么方正,那么勇敢,连战场上的子弹都忌他三分不敢碰他的……想不到在这儿,就在这个椅子上,一张纸就送了他的命,而且是从我手里!……请你打铃,吩咐套车。我要上讷伊去,”他一边说一边把二十万法郎塞在他的公事包里。
虽然李斯贝特防范周密,三天之后,于洛元帅还是死了。一个党派里能有这等人,便是党派的荣誉。在共和党人眼中,元帅是象征爱国的理想人物,所以他们都来送丧,后面跟着无数的人。军队、政府机关、宫廷、民众,都来向这一位德高望重、清廉正直的荣誉军人致敬。要民众来送丧,不是随便什么人所能希望得到的。这一次的丧礼,还有那种细腻的、得体的、至诚的表示,显出法兰西贵族的品德与伟大。元帅的灵柩后面,有蒙托朗老侯爵在送殡。他的哥哥是一七九九年舒昂党人叛乱中败在于洛手下的敌人,侯爵中了共和军的枪弹,临死把兄弟的产业交托给政府军方面的于洛。那时这位兄弟逃亡在国外,于洛接受了侯爵的嘱托,居然把他的财产救了出来。所以九年前打败德·贝里公爵夫人的军人,身后还受到旧时勋贵的敬礼。①
①波旁王室长房的德·贝里夫人曾于一八三二年兴兵叛变,意欲推翻路易-菲力浦。舒昂党人叛乱则系大革命时保王党反抗共和政府。于洛元帅在两次战役中均在政府军队中作战。
元帅的去世,跟颁布最后一道婚约公告的日子只差三天,对于李斯贝特仿佛霹雳一声,上了仓的庄稼,连屋子一齐给天火烧了。洛林姑娘做事就是太顺利了一点。元帅的死,原是由于她跟玛奈弗太太两人对这个家庭接一连二的打击。正在大功告成而老姑娘的怨气快要消尽的时候,忽然全部希望都成泡影,越发增加了她的仇恨。她跑到玛奈弗太太家,气愤交加的痛哭了一场:她现在是无家可归了,因为元帅租的屋子是订的终身契约。克勒韦尔为了安慰瓦莱丽的好朋友,教她把积蓄拿出来,自己又慷慨的加了一倍,用五厘利存放出去,产权归赛莱斯蒂纳,利息归贝特。这样一来,她还有两千法郎的终身年金。此外,元帅遗下一封信,要弟媳妇、侄女、跟侄儿三个人共同负责,拨一千两百法郎的终身年金给他的未婚妻李斯贝特·斐歇尔小姐。
阿黛莉娜看见男爵半死半活的样子,把元帅的死讯瞒了他几天;但是李斯贝特来的时候穿着孝,出殡以后十一天,他终于知道了凶讯。受到这个剧烈的刺激,病人反而提起了精神;他下了床,看见全家穿着黑衣服会齐在客厅里;他一露面,大家就不出声了。半个月功夫,于洛瘦得象一个鬼,跟他的本来面目相比,他只是一个影子了。
“总得想个办法才好,”他望一张椅子上坐下,有气无力的说。他看见所有的家族都在场,只差克勒韦尔和斯坦卜克。
“这儿我们是住不下去的,房租太贵了,”男爵进来的时候奥棠丝正在发表意见。
“至于住的问题,”维克托兰打破了难堪的沉默,“我可以接母亲……”
男爵本在那里视而不见的瞅着地毯上的花纹,一听到这句好象把他撇开的话,他抬起头来,对儿子那么可怜的望了一眼。父亲的权利永远是神圣的,哪怕是一个堕落的、身败名裂的父亲,所以维克托兰马上把话咽了下去。
“接你母亲……”男爵接口说。“你对,我的孩子!”
“住到我们楼上,就在我们自用的那幢屋子里,”赛莱斯蒂纳补足了丈夫的话。
“孩子,我妨害你们?……”男爵的语气柔和,就象一个知道自己没有希望的人。“至于将来,噢!放心吧,不会再有什么事叫你们怨父亲的了,你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也用不着为他脸红的了。”
他过去抱了奥棠丝亲她的额角。他对儿子张开臂抱,维克托兰猜到了父亲的用意,悲痛万分的扑在他怀里。男爵又向李斯贝特做了个手势,她走过来,他也吻了她的额角。然后他回到卧房,阿黛莉娜忧急到极点,马上跟了进去。
“阿黛莉娜,大哥的话是不错的,”他握着她的手,“我没有资格再过家庭生活。孩子们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除了暗中祝福他们,不敢再有别的表示。你可以对他们说:我只能拥抱他们;一个堕落的人,一个做了杀人犯的父亲,不但不能庇护家庭,为儿女争光,反而做了罪魁祸首,这样一个人的祝福是不吉利的;可是我远远里要每天祝福他们。至于你,以你的大贤大德,只有全能的上帝能够补偿你!……我求你原谅,”他跪了下来,握着她的手洒满了眼泪。
“埃克托!埃克托!你的过失虽然重大,上帝的慈悲是无限的;留在我身边吧,你还可以补赎一切……朋友,你应当存着基督徒的心振作起来……我是你的妻,不是你的裁判。我是属于你的,你要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论你到哪儿,带我一块去吧;我觉得还有力量安慰你,还能用我的爱情,照顾、尊敬、来帮你活下去!……我们的孩子都已经成家,用不着我了。让我来给你娱乐,给你消遣。让我参加你流亡生活的辛苦,把你的苦难解淡一些。我总还有点儿用处,至少可以省掉你雇一个老妈子的钱……”
“你原谅我吗,我最亲爱的阿黛莉娜?”
“原谅的,朋友;你起来啊!”
“得到了你的原谅,我能够活下去了,”他一边站起一边说,“我走进房来,为的不要给孩子们看到做父亲的卑屈。唉!天天看到一个父亲,象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摆在眼前,真有点儿可怕,那无非使尊长的威严扫地,家也不成其为家。所以我不能再住在你们一起,免得你们看到一个失尽尊严的父亲而难受。阿黛莉娜,你别反对我出走。那等于你亲手装了子弹,让我把自己打死……你也别跟我一块儿走,把我最后一点勇气拿掉;你不在身边,我还能靠忏悔的力量支持下去。”
埃克托的坚决,使手瘫脚软的阿黛莉娜再也无话可说。这位夫人,在多少风波中表现得那么伟大,原是靠了和丈夫形神契合才有的勇气;因为在她心目中,他是属于她的,她负有崇高的使命要安慰他,引他回复家庭生活,回复正常的心境。现在她看到丈夫不能再给她勇气,便不由的说:
“埃克托,难道你让我全无希望,日夜焦急的死吗?……”
“我会回来的,我的天使,你大概是特意为了我从天上降下来的;我会回来的,那时我不成为富翁,至少也要相当宽裕。告诉你,阿黛莉娜,我不能留在这儿有很多理由。第一,我六千法郎一年的养老金,抵押了四年,眼前我一个钱都没有。这还不算!几天之内,为了沃维奈的到期借票,我得给人抓去扣押……所以在儿子没有把那些借据收回以前(那我会把细节告诉他的),我非躲起来不可。我一朝失踪之后,债务的谈判容易得多。等到养老金的押款还清,沃维奈的债务了结,我会回来的……有你在一块儿,容易泄露我的形迹。你放心,阿黛莉娜,你别哭……只消一个月……”
“你到哪儿去呢?干什么呢?怎么办呢?谁服侍你呢?你现在不是年轻的人了。让我和你一块儿躲起来,上外国去吧。”
“好吧,咱们再商量,”他回答。
男爵打铃教玛丽埃特收拾他的东西,快快的、偷偷的装箱。然后他比平时格外热烈的拥抱了太太,叫她离开一会,他要把交代维克托兰的事写下来;他答应到晚上才走,并且带她一同走。可是男爵夫人一进客厅,机灵的老人立刻从盥洗室溜入穿堂,出去了,临走交给玛丽埃特一张字条,写着“衣箱即送科尔贝车站,留交埃克托先生收。”等到玛丽埃特把字条交给男爵夫人,说先生走了的时候,男爵早已坐着一辆马车在巴黎街上飞奔了。阿黛莉娜扑到房里,比往日抖得更厉害了;孩子们惊骇之下,听见一声尖叫,也跟了进来。大家抱起昏厥的男爵夫人放在床上。她大发肝阳,死去活来的病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