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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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宝贝,我不希望你得知我的死讯时长吁短叹。首先,我应该对你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只不过是一场慢性病的终结。这场病是在圣日曼平台上你们逼我重操旧业那一天开始的……灵魂的痛苦与肉体的痛苦是一样的,只是灵魂不能像肉体那样默默地忍受痛苦,灵魂能支撑肉体,肉体却支撑不住灵魂。灵魂可以考虑向女裁缝要一升煤这种办法治愈自己的疾病。◎前天你对我说,如果克洛蒂尔德继续拒绝你,你就娶我为妻。你这是给了我全新的生命。但是,如果那样,对我们两人来说可能会造成极大的不幸,可以说,我将死得更痛苦,因为死与死的痛苦程度是不同的。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接受我们。
两个月来,我考虑了许多事情。一个可怜的女孩堕入了泥潭,就像我进修道院以前那样,男人们觉得她很美,叫她充当他们的享乐工具,对她毫不尊重,用马车将她接来,玩完了叫她自己走回去。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在她脸上吐一日唾沫,是因为她的美貌使她免受了这一凌辱。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比做出这种事还要坏。那么,如果这个风尘女继承了五、六百万遗产,王孙贵族都会来找她,她坐着马车经过时,就会受到人们恭恭敬敬的致意,她可以在法兰西和纳瓦尔家族最古老的家徽中去选择夫婿。这个世界看到两个俊美的人儿幸福地结合在一起,一定会咒骂我们,而对德·斯塔尔夫人◎呢,尽管她有那些风流事儿,人们却一直对她恭恭敬敬,因为她有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收入。这个世界屈膝于金钱和名气,却不肯对幸福和美德让步。如果我有钱,我也会做好事……哦!我可以为别人
擦干多少眼泪!……我相信跟我自己流下的眼泪一样多!是的,我本来只想为你而活着,为仁慈而活着。
就是这些思考使我感到死亡是可爱的。所以,我的好猫咪,你一定不要悲哀和叹息。你心里要常常这样想:以前有两个好姑娘,两个漂亮的人儿,都为我而死了,没有任何怨恨,她们都非常爱我。你要在心中树立起科拉莉和艾丝苔的纪念碑,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指给我看大革命以前一个诗人的情妇,她衰老干瘪,戴着瓜绿色女帽,穿着油污斑斑的棕褐色短棉袄,靠在杜伊勒里宫围墙上晒太阳取暖,一边为一只最最难看的哈巴狗而焦虑不安。你知道,她从前有好些仆投,车马,还有一座公馆!我当时对你说:“最好三十岁就死掉!”是啊,就在那一天,你发现我若有所思。为了使我得到排解,你向我倾注狂热的爱情,亲吻之间,你还对我这样说;
“那些漂亮的女子每次都在戏的终场前走出戏院!……”是啊,我也是不愿意看最后一场戏,如此而已……
你大概觉得我太罗嗦了,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唠叨”。我给你写信,就是在跟你说话,我希望快快乐乐地跟你说话。那些女裁缝唉声叹气,她们总是叫我感到厌恶。你知道,那次歌剧院舞会上,人家对你说我从前是妓女,从这场要命的舞会回来后,我已经“好好地”死过一次了!
啊,我的心肝,我刚在停笔之际,痴痴地凝视着这张画像中你的眼睛,怀着澎湃的爱的激情,使自己沉浸在你的目光中。如果你知道这一点,你千万不要把这张画像送给别人,千万不要!……我已尽力将爱凝结在这张乳白色的纸上,当你从这里重新得到爱时,你会想到你心爱的小鹿的灵魂就在这里。
一个死去的人请求施舍,这不是很滑稽可笑吗!……算了,应该学会安安静静地呆在坟墓里。昨夜,如果我同意像爱你那样爱纽沁根,纽沁根就会给我两百万,你不知道,如果那些蠢人知道这一情况,我的死在他们眼中会显得多么勇敢!当他知道我信守了诺言,同时又因他而死去时,他着实被敲了一竹杠。我作了各种尝试,以便继续与你共呼吸。我对这个大诈骗犯说:“你想要我按你的要求那样爱你,我甚至可以保证永远不再与吕西安见面……”
◎指用煤气自杀。
◎德·斯塔尔夫人(一七六六—一七八一),法国作家。
“那应该做些什么?……”他问。--“为他,给我二百万,行不行?……”不!你如果能看到他露出的那种怪样就好了!啊!如果这对我来说不是那么悲哀的事,我会大笑一场。“你不愿意表示拒绝,是不是?”我对他说,“我看出来了,你把这二百万看得比我还重要。一个女人总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自己的价。”
我补充说,同时向他扭过身去。这个老坏蛋几小时后就能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谁会像我这样给你的头发分缝呢?好了,我不愿再思索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了。我只有五分钟时间了。我把这五分钟献给上帝。请你不要嫉妒他,我亲爱的天使,我要与他谈起你,请求他以我的死和在另一个世界中对我的惩罚为代价,赐给你幸福。我极不愿意下地狱,我真想看看天使,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与你相像……
永别了!我的宝贝,永别了!我用我的全部不幸为你祝福。
直到进入坟墓,我仍然是你的艾丝苔……
一八三○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
十一点已经敲过,我做了最后的祈祷。我马上要躺下死去了。再一次向你告别!我希望我手上的温度能把我的灵魂留在这里,如同我把最后一个吻印在这张纸上。我还想再叫你一声我亲爱的猫咪,虽然你是我的死因。
艾丝苔
法官读完信,心中涌起一股妒忌情绪。一个自尽的人怀着这样欢快的心情--虽然是一种狂躁的欢快,以盲目的温情并发出的最后力气,写下这样的书信,法官还是第一次读到。
“他有什么特点能叫人这么爱他!……”他想,心里反复说着这句那些没有能力讨女人喜欢的男人说的话。
“如果您不仅能证明您不是越狱的苦役犯雅克·柯兰,而且还能证明您确实是唐·卡洛斯·埃雷拉,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议事司铎,费迪南七世陛下密使,”法官对雅克·柯兰说,“您就可以获释,因为,司法部的公正执法要我告诉您,我刚才收到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认自己有意自杀,对她的仆人表示怀疑,这一怀疑显示出窃取那七十五万法郎的作案者就是那几个仆人。”
卡缪索说着话,同时将这封信的笔迹与遗嘱的笔迹进行对照,他认为书信和遗嘱显然是同一人写的。
“先生,您原来过于匆忙地认为这是一桩谋杀案,现在也别太急于认为这是一桩盗窃案。”
“啊?!……”卡缪索说,用法官的目光向犯人看了一眼。
“这笔钱可能会找到。请您不要以为我这样说,这事就与我有牵连。”雅克·柯兰接着说,同时让法官明白他理解法官的怀疑,“这个可怜的姑娘很受仆人爱戴。如果我能获得自由,我一定要把这笔钱找回来。这钱现在属于吕西安,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您能允许我读读这封信吗?很快就能读完……它证明我亲爱的孩子完全无罪……您不用担心我会把信毁掉……也不用担心我会说出去,我是被单独监禁的……”
“单独监禁!……”法官叫道,“您不会再这样……我要请您尽快明确您的身份,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向贵国大使求助……”
法官于是把这封信递给雅克·柯兰。卡缪索感到高兴,他自己摆脱了困境,也能使总检察长、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德·赛里奇夫人满意。犯人读着妓女写的这封信时,卡缪索冷静而好奇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尽管他脸上洋溢出诚挚的感情,法官心里还是这样想,“这确实是一张蹲过苦役监狱的面孔啊!”
“有人真是爱他呀!……”雅克·柯兰将信还给法官,说。他让卡缪索看他流了泪。“可惜您不认识他!”他继续说,“他的心灵是那样年轻,那样充满活力,长得又是那样俊美!他是一个孩子,一个诗人……见了他,人们都会难以抑制地感到要为他作出牺牲,要满足他哪怕是最小的愿望。这个亲爱的吕西安,他温和时,是那样可爱……”
“好吧,”法官说,他想作再次努力,以便发现真相,“您不可能是雅克·柯兰……”
“不是,先生……”苦役犯回答。
雅克·柯兰于是就更加装出唐·卡洛斯·埃雷拉的模样。他希望能大功告成,便走到法官面前,将他拉到窗户旁边,摆出教会中长者的姿态,以说知心话的口气对他说:
“先生,我非常喜爱这个孩子。你们现在把我当作罪犯、如果必须承认我是罪犯,才能避免我心中的偶像遭遇麻烦,那我也可以认罪。”他轻声说,“我将效仿这个为他的利益而自杀的可怜的姑娘。因此,先生,我请求您给我恩惠,那就是能立即释放吕西安。”
“我的职责不允许我这样做。”卡缪索和善地说,“但是,如果他能跟老天达成妥协,法院是会予以考虑的。如果您能向我提供充分理由……您说吧,这不作记录……”
“那好,”雅克·柯兰接着说,他轻信了卡缪索的和善,“这个可怜的孩子此刻正在遭受的一切痛苦,我都知道。他看到自己身陷囹圄,也会自杀的……”
“哦,关于这个嘛……”卡缪索说着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身体。
“您还不知道,您给我恩惠,实际上是给谁恩惠,”雅克·柯兰补充说,他想从另一方面来打动对方的心,“您这是在为一个教会效劳,它的权势比那些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都要大。您把这些夫人的信件拿到您的办公室来,她们是不会饶恕您的……”他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两捆散发香味的信件,“对您的效劳,我的教会是不会忘记的。”
“先生,够了!”卡缪索说,“给我找些别的理由吧。我对犯人和公诉负有同等义务。”
“那好,请您相信我。我了解吕西安,他有女人、诗人和南方人的气质,意志薄弱,缺乏毅力,”雅克·柯兰接着说,他以为终于猜出法官已经被征服,“您可以确信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别折磨他,一点不要审讯他,把这封信交给他,向他宣布他是艾丝苔的继承人,然后把他释放……如果您不是这样做,您一定会感到遗憾。如果您干脆利落地将他放了,我(还是把我关在单人牢房里,明天,今天晚上,将把这个案子中你觉得神秘莫测的一切以及我受到强烈追究的原因向您统统说明。但是这样做我将冒着生命危险,人家要我的脑袋已经五年了……如果吕西安获得自由,又很富有,并能跟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结婚,那么,我在这世上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再也不用顾及我这条命了……迫害我的人是你们最后一个国王手下的一名暗探……”
“啊!科朗坦!”
“啊,他叫科朗坦……谢谢您……那么,先生,您能答应我向您要求的事吗?……”
“一位法官不能也不应该答应任何事情。科卡尔!通知执达吏和警察把犯人带回附属监狱……--我命令他们今天晚上将您安置在自费单间牢房里。”他温和地补充一句,同时向犯人微微点了点头。
卡缪索对雅克·柯兰刚才向他提出的要求感到意外,又想起雅克·柯兰以病况为理由坚决要求第一个受审的事,于是重新起了疑心。正当他抱着疑虑拿不定主意时,他看见这个所谓垂死的人像赫匠利一样健步走去,再也不做他进来时表演得那么逼真的那些装腔作势动作了。
“先生?……”
雅克·柯兰转过身来。
“尽管您拒绝在审讯记录上签字,我的记录员还是要将它读给您听。”
犯人此刻身强力壮,他坐到记录员身边的那个动作就像最后一道阳光,照亮了法官的心。
“您的病这么快就好了?”卡缪索问。
“我被他看穿了。”雅克·柯兰想。接着他高声回答:“先生,心里高兴是唯一的万能良药……我一直坚信自己无罪,现在这封信就是它的证据……这就是最有效的药啊!”
执达吏和警察走到犯人周围时,法官用若有所思的目光凝视着他。然后,他做了一个如梦初醒的动作,将艾丝苔的信扔在记录员的桌子上。
“科卡尔,把这封信抄下来!……”
请求一个人做一件事,而这件事违背他的利益,或违背他的职责,甚至常常与他毫无关系,那么他对这件事就会加以怀疑。如果说这是人的常情,那么对预审法官来说,这种感情就是他的行动规律了。这个犯人的身份尚未确定。他越是让人感到,如果吕西安受审,前景就会不妙,卡缪索就越觉得这一审讯非进行不可。根据法典和惯例,这一程序并非必不可少,但是,为了弄清卡洛斯神甫的身份,则一定要进行审讯。无论什么行业,都有一种职业意识,即使不是出于好奇心,卡缪索也会受法官荣誉的驱使,跟刚才审问雅克·柯兰一样来审问吕西安,从中使用最正直的法官都允许自己使用的圈套。现在,在卡缪索心中,为人效劳呀,自己晋升呀,这一切都已让位给这样的愿望:弄清事实,揭示真相,哪怕这一真相不向外泄露。他用手指在玻璃板上敲着鼓点,任凭各种推测潮水般涌来。这时候,他的思绪确实像一条流经千村万户的河流。法官是真相的情人,他们宛若疑心病缠身的女人,作出千百种假设,像古代祭司剖开献祭牲畜的五脏六腑一样,用怀疑的匕首对它们进行搜索。然后,他们在可能性上停住手,而不是一直解剖到真相。他们最后隐约看到了真相。一个女人盘问自己所爱的男人,也像法官审问犯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种声调的变化,一种犹豫,就足以向人指出隐瞒的事实、背叛和罪行。
“他刚才这样尽心竭力描述他儿子(如果确实是他的儿子)的姿态,使我觉得他在那个妓女家里像是为了提防什么。他没有料到死人的枕头覆盖了遗嘱,他可能预先为儿子拿了这七十五万法郎!……这就是他为什么能许诺把这笔钱找回来。德·鲁邦普雷先生对自己负有义务,他也还没有向法院澄清他父亲的身份……而犯人却向我许诺说,如果我不审讯吕西安,他的教会(他的教会!)将保护我!……”
他停留在这个想法上。
正如刚才所说,一个预审法官可以对犯人随意审问,审问详细与否,由他自己决定。一次审问可以是无关紧要,也可以决定一切,就看有没有人情。卡缪索拉了拉铃,执达吏走进来。他命令执达吏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带来,但叮嘱他不要让犯人在途中与任何人说话。当时是下午两点钟。
“这中间有个奥秘。”法官心里想,“这奥秘一定很重要。这个人既不是教士,也不是世俗人;既不是苦役犯,也不是西班牙人。他不愿意让他的被保护人说出某些关键的话。这个怪人有这样的想法:‘诗人很软弱,一副女人气质,完全不像我,我是外交上的赫丘利。你们能容易地从他口中掏出我们的秘密!’那好,我们就去从那个无辜者的口里获取一切吧!……”
他继续用象牙小刀敲击着桌沿。他的记录员这时正誊抄着艾丝苔的信。人们运用自己的才干能制造出多少离奇的事啊!卡缪索设想了各种可能的罪行,唯独没有想到犯人为吕西安的利益制造了那份假遗嘱。有些人羡慕法官的职业,请他们想一想法官在持续不断的怀疑中过的紧张日子,想一想那些人对他们头脑强加的折磨。民事预审也并不比刑事预审更省力。有了这样的认识,他们就会认为神甫和法官从事的职业同样繁重,同样充满艰险。再说,各种职业都有它的困难和麻烦。
将近两点钟,卡缪索先生看见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进来。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两眼红肿,总之,一副沮丧憔悴的形象,使法官可以将自然与伪装,真正垂死的人与假装垂死的人进行对照。吕西安被两名警察押送,前面由执达吏领路,从附属监狱走到法官办公室。这一路把他的绝望心情推到了顶点。诗人的心情是宁愿受刑也不愿受审。卡缪索先生看到这个人的精神完全垮了,而另一名罪犯却表现出那样强烈的勇气,他于是对自己这样轻易地取得成功也不以为然了。这种蔑视使他犹如打靶的射手一般,感到得心应手,作出了决定性的打击。
“德·鲁邦普雷先生,请您不要激动,您的面前是一位急于想纠正错误的法官,这种错误是法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通过预防性逮捕无意中造成的。我认为您是无辜的,您马上将获得释放。这就是您无辜的证据:这是一封您不在家期间看门人为您收下的信,它刚刚被送来。由于法院的人去您的寓所,又传来您在枫丹白露被捕的消息,看门的老太太心慌意乱,竟然忘了这封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写来的信……请您读读吧!”
吕西安接过信。他念完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有一刻钟工夫,吕西安四肢瘫软,浑身无力。接着,记录员把这封信的抄件交给他,要他与原文进行核对,并在写有下列字样的纸条上签字:“诉讼期间原件征用,此抄件与原件相符。”至于抄写得是否准确,吕西安当然只好听科卡尔的话了。
“不过,先生,”法官满脸和善地说,“如果不办一些手续,不向您提一些问题,我们还是难以将您释放……我几乎把您当作证人一样来请您回答问题。对于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我认为几乎没有必要指出这一点:发誓说出全部真相,在这里不仅是对您良心的呼唤,也是维护您地位的需要。您的地位在这几分钟内是悬而未决的。说出事实真相,不管它是什么,对您不会有任何妨害;如果说假话,您就要被送进重罪法庭,我也只好叫人将您重新带回附属监狱。你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晚上您就能回家睡觉,报纸上将发表一条消息为您恢复名誉:‘德·鲁邦普雷先生昨日在枫丹白露被捕,经过简短审问,已被立即释放。’”
这席话对吕西安产生了强烈效果。法官看到犯人的心情,又补充说:“我再重复一遍,您本来被怀疑是投毒谋害艾丝苔小姐案的同谋犯,现在有了她自杀的证据,一切都清楚了。但是,有人偷窃了一笔属于遗产继承的七十五万法郎,而您又是继承人。很遗憾,这里有一个犯罪行为。这一罪行发生在发现遗嘱之前。所以,法院有理由认为,一个钟爱您的人,就像艾丝苔小姐那样爱您的人,为了您的利益而犯下了这一罪行……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还没有审问您呢。”卡缪索说,他看到吕西安想要说话。便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不要开口。“我希望您明白,您的名誉与这一问题关系有多么重大。请您不要说假话,抛弃您与同谋间那虚假、可怜的面子,说出所有的实情吧!”
人们大概已经发现,在这场犯人与预审法官的斗争中,双方运用的手段差异悬殊。当然,以特有的形式巧妙地加以否认,就可以保护住罪犯,但是,在某种情况下,当预审的尖刀触及这护卫的胄甲上某一点时,这胄甲就成了连累人的东西。一旦矢口否认无法掩盖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时,犯人就只能完全听凭法官的决定。现在假设有一个半犯罪的人,如吕西安,他因品德堕落,第一次沉沦后得救,可能改过自新,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但是他仍将在预审圈套中丧生。法官起草一份干巴巴的纪要,写上对问题和答复的正确分析,但是纪要里却丝毫找不到他别有用心地说出的那些慈父般关怀的话,也找不到那些类似的骗人告诫。上级法官和陪审员看到了结果,但不了解其中使用什么手段。为此,一些明智的人认为,像英国那样由陪审团进行预审可能是很好的办法。法国在一段时间内采用了这种制度。在共和历四年雾月法典中,这个机构叫作起诉陪审团,以区别于审判陪审团。至于最后诉讼,如果还回到起诉陪审团,这案子就应该交给王家法院,而不再求助于陪审员。
“现在我问您,”卡缪索停顿片刻后说,“您叫什么名字?科卡尔先生,请您注意!……”他对记录员说。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出生地点?”
“安古莱姆……”
吕西安又报了出生年月日。
“您不曾有过祖传遗产吗?”
“一点儿没有。”
“但是,您第一次来巴黎居住期间,花了很多钱,而您的财富并不多。”
“是的,先生。不过,那时候,我有一个对我非常尽心的女友科拉莉小姐,后来她不幸死了。她的死使我非常悲伤,我又回故乡去了。”
“很好,先生,”卡缪索说,“我赞赏您的直爽,它将获得很良好的评价。”
大家已经看到,吕西安已经走上了全面忏悔的道路。
“您从安古莱姆返回巴黎后。开销比以前更大了,”卡缪索接着说,“您过的生活与一个拥有六十万法郎固定收入的人差不多。”
“是的,先生……”
“谁向您提供这些钱?”
“我的保护人,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我是在大路上遇见他的。那时我正要去自杀,以结束我的生命……”
“在这之前,您在家里,或是在您母亲处,从来没有听人谈起过他?……”
“从来没有。”
“您母亲从来没有对您说过她遇见过这个西班牙人?”
“从来没有……”
“您与艾丝苔小姐发生联系是在哪年哪月,您还记得吗?”
“是一八二三年底,在林荫大道的一个小剧场里。”
“开始时,她要求您为她花钱吗?”
“是的,先生。”
“最近您为了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购买了鲁邦普雷城堡的遗留部分,另外还有价值一百万的地产。您对格朗利厄家说,您的妹妹和妹夫刚刚继承一大笔财产,您的钱来源于他们的慷慨解囊……先生,您对格朗利厄家说过这话吗?”
“说过,先生。”
“您不知道您婚事告吹是什么原因吗?”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
“那好,我来告诉您:格朗利厄家派了巴黎最受尊敬的一位诉讼代理人到您妹夫家去了解情况。在安古莱姆,这位诉讼代理人从您妹妹和妹夫亲口说的话中得知,他们不仅没有借给您什么东西,而且他们的遗产主要是房产,数量确实不少,但资金数额只有将近二十万法郎……像格朗利厄这样的人家,不能接受来路不明的财产,这一点您大概不会感到奇怪……先生,这就是一句谎言使您落到了这步田地……”
这一情况的透露使吕西安不知所措,原来保留的一点点思考能力也完全丧失了。
“警察局和法院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卡缪索说,“您要好好记住这一点。现在我问你,”他想到雅克·柯兰自称是他的父亲,便接着说,“您知道这个所谓卡洛斯·埃雷拉是谁吗?”
“知道,先生。但是,我知道得已经太晚了……”
“怎么,太晚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神甫,也不是西班牙人,他是……”
“一个潜逃的苦役犯!”法官语气强烈地说。
“是的。”吕西安回答,“当这个该死的秘密向我泄露时,我已经受了他的恩惠。我原来以为自己结交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教士……”
“雅克·柯兰……”法官开始往下说时讲出了这个名字。
“对,雅克·柯兰。”吕西安重复了一句,“这是他的名字。”
“好。雅克·柯兰刚才已经被一个人认出来了。”卡缪索先生接着说,“他之所以还在否认自己的身份,我想,他是在为您着想。我刚才问您是否知道这个人是谁,目的是要揭穿雅克·柯兰的另一个骗局。”
吕西安听到这一可怕的提示,五脏六腑立刻翻腾起来。
“他自称是您的父亲,”法官继续说,“以此来说明他对您非同一般的疼爱,您不知道这一点吗?”
“他?我的父亲?……哦,先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给您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您怀疑过吗?因为,如果相信您手里拿着的这封信,这个可怜的姑娘艾丝苔小姐后来与科拉莉小姐一样,都给您帮了同样的忙。但是,如同您刚才所说,您在数年内生活得很阔绰,一点儿没有收受她的钱。”
“苦役犯从哪里能搞到钱,”吕西安大声说,“这一点,先生,我要请您来告诉我……雅克·柯兰,是我的父亲……哦!我可怜的母亲……”
他的泪水像雨点般掉落下来。
“记录员,请您将所谓卡洛斯·埃雷拉审讯记录中他自称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父亲那一部分念给犯人听一下……”
诗人默默地听人念这一记录,那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我完了!”他大叫一声。
“只要重视声誉和讲真话,一定有出路的。”法官说。
“你们要把雅克·柯兰送上重罪法庭吗?”吕西安问。
“这是肯定的。”卡缪索回答。他想让吕西安继续讲下去。“把您的想法都讲出来吧!”
但是,尽管法官做了各种努力和告诫,吕西安不再回答问题。像所有被激情驱使的人一样,他对这方面考虑已经为时过晚。这正是诗人与实践者之间的区别。一个是完全专注于感情,然后用生动的形象使其再现,在此之后再进行判断;另一个则同时进行感受和判断。吕西安呆在那里,萎靡不振,脸色苍白,他看到自己已经跌入深渊之底。他上了这个表面仁慈的预审法官的当,是他将他推进这个深渊的。他刚刚出卖的不是他的恩人,而是他的同谋,而这个同谋则以雄狮般的勇敢和机智巧妙捍卫了他们的立场。雅克·柯兰用他的大胆无畏精神拯救出的一切,却被这个聪明人吕西安因不聪明和缺乏思考而葬送了。这个使他感到气愤的可耻的谎言给一个更加无耻的事实充当了屏风。法官的精明使他不知所措,法官的冷酷而巧妙的手腕使他感到恐惧,法官利用暴露出的生活中的过失作耙子去搜索他的良心,对他进行迅猛袭击,使他感到害怕。吕西安呆在那里,活像屠宰场砧板上忘了宰杀的一头牲畜。他走进这间办公室时还是自由和无辜的,而转瞬之间,由于自己的供认,便成了罪犯。最后,法官一本正经地爆发出一声最刻薄的冷笑,平静而冷淡地对吕西安说,他刚才透露的情况是一场误会而造成的。卡缪索考虑的是雅克·柯兰使用的父亲身份,而吕西安则担心,他与一个越狱的苦役犯结伙被公诸于世。他于是重犯了杀害伊比科斯的凶手那众所周知的疏忽大意的错误。◎
◎据希腊神话传说,伊比科斯(公元前六世纪)被强盗杀害,临死时请天上飞过的一群仙鹤为他报仇。杀害他的一名凶手有一次在露天剧场,正好仙鹤飞过,他疏忽大意说了一句话,从而暴露了自己。
罗瓦耶一科拉尔◎的功绩之一,是宣称自然感情总会战胜强加的感情,是强调了誓言的前因,并认为诸如保护法应该与取消法院宣誓效能的条款相联系。他向众人,向法国法庭,公开宣扬这一理论。他勇敢地颂扬谋反者,指出听凭友情支配,比按照这样或那样情况下从社会武库中取出的强制性行为准则行事,更加合乎人情。总之,人性的权利有它的法则,这种法则从来没有明文颁布过,但却比社会形成的法则更加有效,更为人熟知。吕西安吃了苦头,因为他刚才没有重视这一互相关照的法则,按照这一法则,他必须保持沉默,并让雅克·柯兰为自己辩护。他非但没有这样做,而且还加重了雅克·柯兰的罪名!为了他的利益,这个人对他来说应该永远是卡洛斯·埃雷拉。
◎罗瓦耶一科拉尔(一七六三—一八四五),法国政治家,哲学家。
卡缪索先生为自己的成功而兴高采烈。他逮住了两个有罪的人,他用司法之手打垮了一个时髦的宠儿,又找到了无法寻觅的雅克·柯兰。他即将被宣布为最精明能干的预审法官。他让犯人平静一会儿,察究着他那懊丧的沉默。他看到他变形的脸上渗出了汗珠,那汗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跟两行泪水混在一起,淌落下来。
“为什么要哭呢,德·鲁邦普雷先生?我已经对您说了,您是艾丝苔小姐的继承人。她没有别的继承人,既没有旁系亲属,也没有直系亲属。如果能将丢失的七十五万法郎找回来,她的遗产差不多有八百万。”
这是对罪犯的最后打击。正如雅克·柯兰在他的短信中说的,吕西安如果能克制十分钟,他的一切愿望都能实现了!他与雅克·柯兰了结关系,分道扬镳,他变成富翁,再与德·格朗利厄小姐结婚。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更雄辩地证明,预审法官通过对犯人的隔离或分开使自己具有多么巨大的威力,证明像亚细亚与雅克·柯兰那样沟通消息具有多么重大的价值。
“啊,先生!”吕西安以自讨苦吃者的辛酸和讥讽神情回答说,“在你们的行话里,把这叫做‘受训’真是说得太贴切了!……昔日的肉体摧残和今日的精神折磨,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不会犹豫:我宁愿忍受昔日刽子手加给我的肉体痛苦。你还想把我怎么样?”他傲慢地问。
“先生,”法官说,他以高傲和嘲讽的姿态来反击诗人的傲气,“在这里,只有我有权利提出问题。”
“我本来有权利不回答问题。”可怜的吕西安喃喃地说,他现在完全恢复了机智。
“记录员,请把审讯记录给犯人念一下……”
“我重新成了犯人!”吕西安心里想。
办事员念审讯记录时,吕西安已下定决心要对卡缪索表示顺从。科卡尔那低沉连续的声音一经停顿,诗人像睡着的人突然惊醒时那样震颤了一下。一个人在一种声音中睡去,他的器官对这种声音已经习惯,一旦出现寂静,他反而惊醒了。
“您要在这份审讯记录上签字。”法官说。
“那么您能释放我吗?”吕西安问,他这时显出一副讥讽神态。
“还不行。”卡缪索回答,“明天,您跟雅克·柯兰对质后,肯定能自由了。现在法院需要了解雅克·柯兰一八二○年越狱后犯下的那些罪行,还有您是不是同谋。不过,您不会单独关押了。我给监狱长写一张条子,要他将您安置在最好的自费单间牢房里。”
“我能在那里得到书写用具吗?……”
“可以为您提供您所需要的一切。我叫送您回去的执达吏转达我的命令。”
吕西安在这份记录上被动地签了字,并按照科卡尔的指点,以受害人那种顺从态度在附注处画了押。有一个细节要比最精细的描绘更能说明他的内心状态,那就是宣布他将与雅克·柯兰对质时,他脸上的汗珠干了,无情的眼睛射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光芒。最后,转瞬之间,他跟雅克·柯兰曾经出现的情况一样,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雅克·柯兰十分正确地分析过吕西安的性格。那些与吕西安性格相似的人可以从极度的灰心丧气变成几乎是金属般的强硬,这种急剧的转变反映了最明显的精神生活现象,是人的毅力支撑的结果。像一股泉水隐而复现一样,人的意志又重新恢复了。这意志渗透到他的器官中去,它们将使他那已经变得麻木的肌体运转起来。于是僵死的人变成了活人,这个人将充满活力,投入到最艰巨的战斗中去。
吕西安将艾丝苔的信和她寄还的画像贴到自己心口上,接着轻蔑地向卡缪索先生致意,便迈出坚定的步伐,在两名警察押送下向过道走去。
“这是一个十足的恶棍!”法官对记录员说。这是为了对诗人刚才向他表示的极度蔑视进行报复。“他以为供出同谋,自己就能得救了。”
“两个人里头,”科卡尔小心翼翼地说,“还是苦役犯厉害……”
“科卡尔,今天你没有事了,”法官说,“这已经足够了。叫那些等待的人都回去,通知他们明天再来。啊,你马上去一趟总检察长那里,看他是否还在办公室。如果还在,约他见我一下。哦,他还在的。”他看了一下那只漆成绿色,描着金线的简陋木制挂钟,说,“现在三点一刻。”
这些审讯,虽然它的记录读起来很快,但由于全部的问话和回答都要记录下来,所以要花很多时间。刑事预审和羁押的时间都很长,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对小人物来说,这是毁灭;对有钱人来说,这是耻辱。因为对他们来说,立即释放多少能弥补一下被捕的不幸。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如实再现的那两幕所花去的时间里,亚细亚能把它用来破译主人的命令,叫公爵夫人走出小客厅,又使德·赛里奇夫人鼓起了勇气。
这时候,卡缪索想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他取来两份审讯记录,重新念了一遍,打算送给总检察长看,征求他的意见。他正这样考虑时,执达吏回来了,告知他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随身男仆一定要跟他说话。卡缪索作了一个手势,一个穿得像主人一样体面的男仆走进来,先后看了看执达吏和法官,说:“我有幸在跟卡缪索先生说话吗?……”
“是的。”法官和执达吏回答。
仆人将一封信递给卡缪索。卡缪索接过信,读起来:
亲爱的卡缪索,请您不要审讯德·鲁邦普雷先生,这涉及
各方面利害关系,您日后会明白的。我们现在给您送来他纯系
无辜的证据,以便他立即能够获释。
狄·德·莫弗里涅斯,莱·德·赛里奇
又及:阅后烧毁
卡缪索明白,他给吕西安设下圈套,是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于是开始服从这两个贵妇人的意志。他点燃一支蜡烛,将公爵夫人写的信销毁了。男仆恭敬地致礼告辞。
“德·赛里奇夫人马上要来吗?”他问。
“我来时正准备马车呢。”随身男仆回答。
这时候,科卡尔来告诉卡缪索先生说,总检察长正在等他。
法官犯了错误。这错误对法院有利,而对实现自己的雄心有害。他心情很沉重。凡是用法律与妓女较量过的人都是有手腕的。卡缪索从业七年,手腕已很精明,他想掌握一些武器,以对付两位贵妇人的不满。他烧毁信件的那支蜡烛还点燃着,他利用这支蜡烛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写给吕西安的三十封情书和德·赛里奇夫人与吕西安的大量通信全都封好,然后去见总检察长。
司法大厦是很多建筑的杂乱堆积,有的雄伟壮丽,有的庸俗简陋,彼此相互倾轧。这些建筑由于缺乏整体感,挨在一起只能互相损害。法院的休息厅是大家熟知的厅堂中最大的一个,但是它毫无装饰,令人厌恶和失望。这座诉讼大堂使王家院落显得十分狭小。最后,木廊商场通向两处垃圾堆。这条木廊里有一列双排扶手栏杆的楼梯,比轻罪法庭的楼梯大一些,楼梯下有一道双扉大门。这楼梯通向重罪法庭,下面的那道门通往第二重罪法庭。有的年头,塞纳省的罪案多,要求两个法庭同时开审。检察总署、律师办公室、他们的图书馆、代理检察长办公室、代理总检察长办公室,都在这里。所有这些地方--因为只好用一个统称--都通过一些窄小的螺旋形楼梯和黑暗的过道联结起来。这些黑暗的过道是建筑艺术的耻辱,是巴黎市和法兰西建筑艺术的耻辱。从内部看,这王国第一家法院的丑陋要超过所有的监狱。一米宽的过道上拥挤着前来高级重罪法庭作证的人。如果要求描绘这些丑陋的过道,风俗画家大概也会望而怯步。至于审判大厅里那个取暖用的火炉,如果将它放到蒙巴那斯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这家咖啡馆的名声肯定会被败坏。
总检察长办公室位于紧靠木鹿商场的一座八角小楼内。这楼与司法大厦的年龄相比,属于新近建筑,它占用了女犯部放风场所的地段。司法大厦整个这一部分都受到圣夏佩尔教堂这座高大壮丽的建筑物的遮挡,所以这里既阴暗又寂静。
原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合格接班人德·格朗维尔先生在吕西安一案没有解决前不愿离开司法大厦。他在等待卡缪索的消息。法官的信息使‘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之中。性格坚强的人常常由于等待而产生这种沉思。他本来坐在办公室的窗户旁,这时站立起来,来回踱着步子。那天早上,他站在卡缪索路过的地方,发现法官显出不理解的神色,他为此隐隐约约地感到有点儿不安和痛苦。这是因为:由于他身居显要职位,他不能干涉下级法官完全独立的工作,而这场官司又关系到他最要好的朋友、自己的一位最直接的保护人德·赛里奇伯爵的名声和尊严。德·赛里奇伯爵是国务大臣,枢密院成员,行政法院副院长,一旦目前担任掌玺大臣这一令人敬畏的职务的那位尊贵老人突然去世,他便将占据这一要职。可惜德·赛里奇先生还是钟爱他的妻子,总是用自己的权势对她加以保护。总检察长看得很清楚,一个常常机灵地将自己的名字与伯爵夫人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人犯了罪,这在上流社会和宫廷中会闹得怎样沸沸扬扬。
“啊!”他双臂交叉,心中暗想,“从前国王有权提审◎……我们热衷于平等,已经将那个时代葬送了……”
◎大革命以前,国王有权将案件从一般法院提到王家法院审理。
这位高贵的法官十分懂得非法恋情的后果和不幸。人们已经看到,艾丝苔和吕西安住的房子,就是从前德·格朗维尔伯爵和德·贝尔弗伊小姐秘密同居的房子。后来有一天,她被一个歹徒劫持,离开了那座房子(见“私人生活场景”:《双重家庭》)。
总检察长心里想:“卡缪索可能已经干了什么蠢事!”就在这时候,预审法官敲了两下他办公室的门。
“嘿,亲爱的卡缪索,今天早上我跟您谈起的那桩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很不顺利,伯爵先生。您读读这份东西,您自己就能作出判断了。”
他把那两份审讯记录递给德·格朗维尔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拿起眼镜,到窗户旁边阅读,很快就读完了。
“您尽了自己的职责。”总检察长用激动的语气说,“一切都清楚了,按法律办嘛……您表现得非常能干,缺了您这样的预审法官,事情就难办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卡缪索:“您这一辈子就当预审法官吧!……”这句恭维话的含意再清楚不过了。卡缪索听了脊梁骨直发凉。
“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帮过我很多忙,她请我……”
“啊!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格朗维尔打断法官的话,说,“不错,他是德·赛里奇夫人的朋友。我看得很清楚,您没有向任何权势让步。先生,您干得很好。您将成为一位杰出的法官……”
这时候,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没有敲门就推门进来,对德·格朗维尔伯爵说:“亲爱的老兄,我给你带来一位漂亮的女子,她晕头转向,就要在我们这迷宫里迷路了……”
奥克塔夫伯爵搀着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她在司法大厦里已经徘徊了一刻钟。
“夫人,您来到了这里!”总检察长喊道,一边向前挪动自己的椅子,“选了这样的时刻!……夫人,这是卡缪索先生,”他指了指法官,补充说。“博旺,”他又对这位复辟时期内阁的著名演说家说,“你去首席法官那里等我一下,他还在办公室,我马上去那里看你。”
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听了这句话,明白了:不仅他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连总检察长自己也想找个理由离开办公室。
德·赛里奇伯爵夫人有一辆华丽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披着蓝色带家徽的帷幔,车夫的衣服上镶着饰带,两个跟随的仆人穿半长裤,白丝袜。她这次来司法大厦没有坐这辆马车,算是做对了。她出来时,亚细亚告诉这两位贵妇人,必须坐她和公爵夫人来时乘坐的那辆公共马车。最后,亚细亚还一定叫这位吕西安的情妇穿上这身衣服。女人穿这身衣服,就像过去男人穿墙灰色大衣一样。伯爵夫人穿的是一件棕色外套,披一块黑色旧披肩,戴一顶丝绒帽子,帽子上的花已经扯掉,换上了很厚的黑色花边面纱。
“您收到了我们的信……”她对卡缪索说。卡缪索一时惊呆,说不出话。她还以为这是尊敬和赞叹的表示。
“哎,伯爵夫人,您的信来得太晚了!”法官回答。他只有在自己办公室对付犯人时才有智慧,才能掌握分寸。
“怎么,太晚了?……”
她瞧瞧德·格朗维尔先生,看到他一脸沮丧神色。
“这不可能、也不应该太晚呀!”她用专断的口气又说了一句。
女人,像德·赛里奇夫人那样有名望的漂亮女人,是法兰西文明的宠儿。在巴黎,一位时髦、有钱而又有贵族头衔的女子是什么样子,如果别的国家女子知道了,她们个个都会想来这里享受这可爱的权势。这些女人只知道别人要适应自己,只按照自己一整套小法令办事--这种小法令在《人间喜剧》中常常被称为“女人法典”,而对男人制订的法令则嗤之以鼻。她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会因犯了什么过错或做了什么蠢事而有所收敛,因为她们全都非常清楚,生活中除了她们的女性荣誉和她们的孩子以外,她们对任何事情都不负责。她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出极端可笑的话。漂亮的德·博旺夫人结婚初期到司法大厦来接她丈夫时这样说:“快审,审完了回家。”这些女子碰到什么事,都重复德·博旺夫人这句话。
“夫人,”总检察长说,“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没有犯盗窃罪,也没有犯投毒罪,但是卡缪索先生叫他供出了一件比这些都要严重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