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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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王讲完了那篇长长的故事,看见大家听得津律有味。第奥纽笑嘻嘻地说道:“那个好人儿,他那天晚上要降服小鬼,不许它尾巴翘翘,并没有因为你那样赞美托勒罗,而给予两文钱的称许。”说完这话,他知道这会儿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没有说故事了,便接下去说:

    贤淑的小姐们,今天诸位所讲的故事,都是说的帝王和苏丹的事,所以,我为了不要离这个范围太远,也讲一个侯爵的故事。我这里讲的不是他的丰功伟绩,而是他的一件极端愚蠢的行为。他做出这种愚行,虽然最后还是获得美满的结局,可是其中的情节,实在太悲惨了,所以我决不劝任何人去学他的榜样。

    好久以前,萨卢佐地方有个侯爵名叫圭蒂耶里,是个年轻后生,还没有妻子儿女,所以成天无所事事,只爱打猎放鹰,把那安置家室和生男育女的事情都丢在脑后了。他在这方面实在算得上通达的了。可是他的下属都不满意他这一点,几次三番请求他娶亲,免得他身后无嗣,也免得臣民们日后无主。他们都要为他物色一位出身高贵的贤慧小姐,叫他称心满意,和谐终老。他当即回答道:

    “诸位,你们劝我做的这件事,我本来打定主意,怎么也不肯做的。天下最难的事情,莫过于物色一位情投意合的妻子,而女人中间于脾气性格和你恰恰相反的人,又到处皆是,一旦和一个不合心意的女人做了夫妻,只落得一辈子活受罪。你们说,凭着父母的举止作风,处世为人,就看得出他们的女儿是否贤慧,你们竟主张这样来为我物色妻子,真是太傻了。我真不懂得,你们有什么办法弄清这些姑娘的父亲的底细,且不谈怎样去了解她们母亲的隐私,纵使能把这些方面都查得一清二楚,又哪里能够断定做女儿的必定象父母?可是话说回来,既是你们喜欢让我有家室之累,我也乐意如你们的愿。可是我的妻子得由我自己去选择,将来万一事情弄得不妙,我怎么也怪不到旁人身上,只能怨我自己选错了人。有一件事我必须事先和你们说明白:不论我选了怎么一个女人做我的妻子,你们都得尊她为夫人,敬她为女主人;否则你们那时别后悔,这样逼着我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娶一个妻子,不管我心里多么不乐意!”

    善良忠诚的下属们都回答道,他们很满意他这一番话,只要他肯娶妻子就是了。

    且说附近村子里有个穷人家的姑娘,她的神态风韵早就叫圭蒂耶里侯爵看中了。侯爵认为她非常美丽,觉得和她结为夫妻,一定会终身愉快美满。他不再另去物色,决心要娶她。他当即把她父亲请来,表明心意。那父亲本是个穷人,立即答应了把女儿许配于他。办妥这件事之后,他又召集了所有的朋友来,对他们说道:

    “朋友们,你们一直都巴不得我成亲,我现在已经听了你们的话,准备这么做,这多半是为了让你们高兴,而不是我自己存心要结婚。你们总该记得你们自己的诺言,那就是说,无论我要娶怎么样的女人做我的妻子,你们都得尊她为夫人,敬她为女主人。现在时候到了:我要对你们履行我的诺言,你们也少不了要说话作准。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称我心意的少女,打算在最近几天里面,就把她接过来成亲,所以你们就得去盘算一下:怎样去预备丰盛的喜筵,以怎样隆重的仪式去接待她,好使我相信你们能够说到做到,叫我称心满意,你们以后也会看到,我对你们保守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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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善良的下属都欢喜不尽,回说他们高兴极了。又说,不管新娘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要尊她为夫人,敬她为女主人,对她的尊崇,务必处处和她的身分相称。事后,他们立即着手筹办体面豪华的婚礼,圭蒂耶里也亲自参与其事。他要举办隆重热闹的喜筵,把所有的高朋贵戚和附近一带的显要人物,统统请到。他又另外觅得一位少女,和他要娶来的那位小姐身材大致相仿,跟着她的身材剪裁了许多高贵鲜艳的衣装,又预备了多少戒指、环带和一顶富丽堂皇的冠冕,凡是新娘的佩戴装饰,他无不件件办到。

    转眼佳期来到,那天晨祷钟还没敲,圭蒂耶里以及前来向他道喜的人们都上了马。各事安排定妥之后,他便说:“诸位,现在应该去迎接新娘了。”

    说着,他便和大家一同向那个村庄出发。他来到那少女的家门前,只见她从外面提着一桶水,正急急忙忙赶回家来,为的她听说圭蒂耶里侯爵的新娘要打这儿经过,所以她要赶快把事情料理妥当,好跟别的女伴们一块儿去看看。侯爵一看见她,立即喊了她的名字“格丽雪达”,问她的父亲在哪里。她顿时羞红了脸,说道:“侯爵,他在家里。”

    于是圭蒂耶里下了马,叫大家在门外等他,他独自一人走进那穷人家里,找到了那少女的父亲贾纽柯罗,跟他说道:“我这会到这儿来,为的是要娶格丽雪达为妻。可是我先要当着您的面,问她几样事情。”

    接着,他便问她:如果他娶她为妻,她是否愿意尽心尽意讨他欢喜;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是否都能毫不介意,她是否样样事情都能顺从他的心意,此外又问了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每问一桩,她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圭蒂耶里拉住他的手,把她领出宅子,带到他的宾客和众人面前,叫她把上下衣服都脱光了,然后吩咐手下人把他预备好了的新装拿来,让她穿戴齐全,又把冠冕戴到她的乱蓬蓬的头上。大家看到这番情景,都非常纳罕。他就当众说道:

    “诸君,我要娶的就是这位姑娘,只要她肯嫁给我,我就要和她成亲。”

    说着,他便转身对着那个姑娘,只见她站在那里羞羞答答,意乱心慌。他问道:

    “格丽雪达,你愿意我做你的丈夫吗?”

    她应声回道:“大爷,愿意。”

    他说:“那么我也愿意你做我的妻子。”

    他就这样当众和她行了婚礼,把她扶上一匹小马,迎回府邸。那种前呼后拥的场面,好不荣耀。回到府邸,又大摆喜筵,真是豪华热闹,即使娶了一位法国公主,也不过如此了。这位娇妻一换了新装,立即显得气度不凡。我们前面早就说过,她的身段和面貌都长得很美,现在打扮之后,益发出落得娇媚可人,雍容大方,看来不象是贾纽柯罗的女儿,不象是一个牧羊姑娘,而俨然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凡是以前认识她的人,见了都觉得惊奇。

    婚后,她对丈夫十分顺从,无限殷勤,使他自认为是天下最幸运、是有艳福的男子。至于她对待她丈夫的下属,也是敦厚仁慈。使得人人都是心悦诚服地爱戴她,尊重她,祝她福泽无边,荣显一世。以前人家总是说,圭蒂耶里娶了这样一个女人,真是失策,现在这些人却都异口同声地称他是个极其贤达、极其精明的人,因为除了他以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透过她的破烂衣服,看得出这个农家女子身上隐藏着这样崇高的美德。简而言之,没有多少时候,她的美名就传遍了远近。不仅是她丈夫所辖的领域里的人民,就是外方人士,也都个个称赞她贤慧。凡是在当初他丈夫娶她时非难过他的人,都一反本来的说法,说他娶这个妻子真是娶得太好了。

    她嫁给了圭蒂耶里不久,就怀了孕,到时候生下一个女儿,圭蒂耶里欢喜不已。可是未过几时,他忽发奇想,要叫她多受些折磨,经历一些忍无可忍的事情,以便试试她有没有耐心。他先是装出一脸烦恼的神气,用语言激她,说是他的下属都因为她出身微贱,对她十二分的不满,尤其是看到她生养孩子,更加不满得厉害。他说,自从她生下了这个小女儿,他们都口出怨言,窃窃私议。他妻子听了他这番话,面不改色,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愤激的神气,只是说道:

    “我的主人,您要怎样对待我就怎样对待我吧。只要能顾全您的尊荣,能叫您快慰,我就心满意足。请您顾到您的臣僚要紧,我比起他们来,实在无足轻重。再说,多蒙您抬举,使我备受尊荣,我也实在不配。”

    圭蒂耶里听了她的答话,非常高兴,因为他从这番话里知道她妻子虽然备受他和他下属们的尊崇,却并没有因此而滋长骄傲之心。

    又过了些时候,他先笼统地跟他的妻子说,他的下属们容不了她生下的这个小女儿;接着就派了一个侍从,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他一番,叫他到侯爵夫人那儿去照着吩咐行事。那人去到夫人那里,满面优伤地说道:

    “夫人,侯爵命我前来,我若不遵令办事,势必性命难保。他命令我把您的亲生女儿带去……”

    那人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夫人听了这话,再看看这人的脸色,不由得想起了她丈夫前些时候跟她说的话,便料想侯爵派这人来,是要他把她的亲生女儿取去处死。她心里虽是悲痛万分,可仍然面不改色,马上把那女孩从摇篮里抱起来,吻了吻她,又为她祝福了一番,就将她交给这个侍从抱着,说道:

    “你把她抱去;主人吩咐你怎么办,你就得照办,不要有丝毫差错。只是不要让这孩儿的尸骨被鸟兽吃掉,除非是主人吩咐你这样,那当然不能违背。”

    那个侍从抱走了女孩,又把夫人所说的话回复侯爵。侯爵见妻子这般坚贞不渝,不由得心里纳罕。他随即打发这个待从,把这女儿送到波伦亚一个女亲戚那里去,央求她悉心把这女孩抚育成人,怎么也不要泄漏她是谁家的女儿。后来侯爵夫人又怀了孕,到时候生下一个男孩,她丈夫自然欣喜异常。但是,他觉得给妻子的考验还嫌不够,决计再更狠心地刺探一下她的心思。有一天,他又装出满脸的忧愁,对她说道:

    “妻啊,自从你生下了这个男孩,我的臣民们简直吵得我六神不安。他们怨声载道,说是我死之后,就要由贾纽柯罗的外孙继承爵位,做他们的主人了,照这样看来,我如果不想被他们撵下位来,就不得不象上次那样再来一次;而且弄到临了,我还是非得休了你,另娶妻子不可。”

    他妻子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只是回答道:

    “我的主人,您觉得怎么样称您的心意,您就怎么做吧,不必顾念我。凡是使您高兴的事情,我决不会不乐意的。”

    过不了几天,圭蒂耶里果然跟着当年对待女儿的办法,派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从妻子那里抱了来,又故意扬言要把他处死,暗地里却把他送到波伦亚去养育。夫人一如当初舍弃女孩时那样面不改色,毫无怨言。圭蒂耶里不禁暗暗称奇,心里想,天下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够这般依从,要不是他亲眼看见她百般疼爱儿女,他一定要以为她不把儿女放在心上呢;其实她所以能做到这般地步,并非另有缘故,完全是为了顺从他的心意。他的下属们都以为他当真把他自己的亲生儿女处死了,都严厉地谴责他,说他是个没有人性的人,又极其同情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每逢女眷们为了她的儿女遭到杀害,而来慰问她时,她只是说,既是儿女们的生身之父这样决定,她当然不会有别的想法。

    自从那女孩儿出世,匆匆已过了好多年,圭蒂耶里认为应该是给他妻子的耐心以最大考验的时候了。他当即对他的臣民宣布,他现在再也不能容忍格丽雪达做他的妻子,当初娶她实在是出于年轻无知,一时糊涂,所以他现在很想去请求罗马教皇施恩于他,让他休了这妻,另娶新人。许多正人君子都责备他不该如此,他却只推说,这实在是迫不得已,非如此不可。

    他妻子听到这样说,心里盘算着,这一回她势必要回到娘家去,象当年那样牧羊,同时眼看着新人来把她衷心敬爱的丈夫占了去,想到这里,心痛如割。可是,既然命运一再地叫她受折磨,她也只得认命,象前两次一样,面不改色,逆来顺受。

    不久,圭蒂耶里就假造了一些罗马教皇奇来的信,拿给他的下属们看,叫他们相信教皇当真批准了他休掉格丽雪达,另娶新人。接着,他就派人把格丽雪达召来,当着众人的面跟她说:

    “妻子,我获得了罗马教皇的允许,可以另娶夫人,把你休了。我的世代祖先都是公侯权贵,而你的祖先都是些庄稼人,所以我再也不能让你做我的妻子。你可以回到你父亲贾纽柯罗家里去,把你带来的妆奁都带了去。我要另娶妻子,而且已经找到了一位配得上我的小姐。”

    他妻子听到他这样说,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娘儿们柔弱的天性,没有哭出来。她回答道:

    “我的主人,我早就知道我出身微贱,高攀不上。我有幸侍候了您这么些年,这都是您和天主赐给我的恩典。我从来不敢以侯爵夫人自居,更不敢认为自己有这个福份,只觉得欠下了你的深情。既是您想把您赐给我的这份恩情要回去,我也乐意把它奉还。这就是您当初娶我时给我的戒指,现在请您把它收回吧。您吩咐我把我带来的妆奁拿回去,说到这点,您既用不着为我花钱搬运,我也不消马驮箱装,因为我并没有忘了我是一个赤裸裸的光身人嫁给您的。如果您认为我这个曾为您生育过一男一女的肉体袒露在众人面前并不有伤大雅,我一定愿意赤裸棵地走。可是我只恳求您一件事:我是带着处女的贞操到这里来的,如今再也带不回去,就请您看这一点情份,允许我走的时候能够超出我本份的妆奁,多一套贴肉的内衣吧。”

    圭蒂耶里听了这话,万分难受,差点儿要掉下泪来,可是他竭力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气,说道:

    “好吧,你可以穿一身贴肉的内衣走。”

    在场的人都恳求他让她再穿一件外衣,因为她和他做了十三年多的夫妻,不能叫她如此丢脸出丑,光穿一身贴肉内衣走出他的家门。但是不管大家怎样苦苦恳求,都是白费。于是她告辞了众人,穿着一身内衣,光头赤脚,走出侯爵的家门,回到她父亲那里去。凡是在场的人看见她这种光景,莫不为她长吁短叹,伤心落泪。

    她的父亲贾纽柯罗,自从女儿出嫁以后,始终不相信圭蒂耶里真心诚意地娶他女儿为妻,每天都料到会有这种不幸的事情发生,所以一直把她出嫁那天早上脱下来的衣服妥为保存,如今见女儿果然回家,便拿出来让她穿上。从此女儿依旧象往常一样,帮着父亲操作家务。尽管无情的命运和她作对,给了她那么残忍的打击,她都是不屈不挠地承受着。

    圭蒂耶里把格丽雪达赶出府邸不久,便向他的臣民扬言,说他已经看中了巴那戈伯爵的一位小姐,吩咐他们为他筹办婚礼大典,同时又派人去把格丽雪达接了来,对她说道:

    “我选中的那位小姐,马上就要接来成亲,我打算好好地让新娘光彩一下。你也知道,举行这样一次盛大的典礼,得收拾多少间屋子,有多少事情等着安排,我身边却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女人来担当这些事情,而你对于府内的事比谁都熟悉,所以请你来主持一切,把那应当办的都替我办一下;并且把附近一带你认为配得上出席这次婚礼的太太小姐都请了来,你不妨以女主人的身分接待她们。等到喜事办完,你就可以回家去。”

    格丽雪达听了这些话,真好比利剑刺心,因为她虽然甘心放弃当年做夫人的荣华,可是她依然舍不得把她的丈夫割爱于人。不过,她还是这样回答道:

    “我的主人,我听候您的吩咐。”

    于是,她就穿着一身粗陋的土布衣服,走进了她不久以前穿着单衣单裤走出来的那座屋子,把各个房间一一打扫收拾,在客厅里挂上窗帷,铺上地毯,另外还要准备宴席;一应大小事件,都是亲自动手。她简直成了一个料理杂务的女佣人,辛勤劳苦,日以继夜,直等到把件件事情都料理好了,才算有点时间喘口气。接着,她又以圭蒂耶里的名义,派人去把附近所有的太太小姐都邀请到了,只等佳期来临,大摆喜筵。到了那天,她虽然依旧穿着一身寒伧的衣服接待许许多多赴宴的女宾,可是和颜悦色,雍容大方,俨然贵夫人风度。

    再说圭蒂耶里,他把两个儿女交给波伦亚的女亲眷(她是巴那戈伯爵的夫人)尽心抚育,那女儿今年已经一十二岁,出落得美貌绝伦,那男孩子今年也已六岁;他写信给波伦亚的伯爵,请他把他的儿女送回萨卢佐来,又请他派有身分的仕女一路护送,逢人就说,这位年轻小姐是送去跟圭蒂耶里成婚的,切不要让人家知道这位姑娘的底细。伯爵依着他的意思,打点启程,并派有身分的仕女一路护送;走了几天,一日将近中午时分,到了萨卢佐,只见远近四乡的人都等在那儿要看圭蒂耶里的新娘。

    女宾们立即把新娘迎入客厅,这时里面筵席已经摆好。衣衫破旧的格丽雪达走上前来,高高兴兴地对她说:

    “欢迎新夫人,万分地欢迎!”

    女宾们早就央求圭蒂耶里让格丽雪达待在房里,不要出来应酬,否则让她穿上一件她本来在府里穿的衣裳,免得她在生人面前丢脸,可是圭蒂耶里怎么也不肯答应。她们这时己各各就座,只等开席了。大家都眼睁睁望着那位姑娘,一致都说圭蒂耶里这个新娘娶得比前头一个更美,格丽雪达也对新人十分赞美。她不光是赞美新人,还赞美新人的小兄弟。

    圭蒂耶里见了这情景,很是感动。他想,不管事情怎样来得突然,格丽雪达却依旧始终如一,不变初衷,何况她是个聪明人,决不是因为麻木不仁,无动于中,才这般顺从。他觉得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考验,她确是具有莫大的耐心,完全合于他的心意,他又觉得格丽雪达表面上虽然从来不曾流露出一丝半点儿幽怨,内心里一定隐藏着极大的苦痛,现在应该是解除她苦痛的时候了。于是他把她叫到面前来,当着大家的面,笑嘻嘻地说:

    “你看我的新娘怎么样?”

    格丽雪这回答道:“大人,我觉得她再好也没有了,而且我相信她的贤德也一定不比她的美貌差,您和她结了婚,实在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不过我要诚心诚意地请求您,您千万不能象对您前妻那样地对待她,叫她受那么些罪。我看她是受不起那么些折磨的,一来她太年青,二来她从小娇生惯养,比不得您的前妻从小就一直劳累惯了的。”

    圭蒂耶里看她当真认为他要娶那个年青的姑娘,可还是毫无怨言,只希望新娘好,便叫她在他身边坐下,对她说道:

    “格丽雪达,你有这样好的耐心,忍耐了这么久,现在应该得到酬报了。多少人都说我无情无义,残忍狠心,现在也应该明白,我所以要这样做,原是有我的意图:我为的是教你怎样做一个贤德的妻子,使得我和你能够和睦偕老,同时也给天下人做出一个榜样来,好知道怎样去物色妻子,对待妻子。我刚娶你的时候,唯恐这件事不能让我称心。所以我就来试你的心,叫你吃了这么许多苦。结果发觉,你无论语言行动,没有哪一件不顺从我的心意,可见我已经得到我所希望的幸福。因此我立刻拿定主意,要把我一次次从你身上剥夺掉的幸福,一下子都归还给你。我叫你吃尽了苦,现在一定要让你大大地欢喜一下。你本以为这位小姐是我的新娘子,这会儿你不妨高高兴兴地把她领进屋去,还有她的弟弟,你也一块儿领走。告诉你,这姐弟两人就是你我的亲生儿女。当年你和多少人只道我狠心谋杀了那两个孩子,现在可都在面前。我是你的丈夫,爱你甚于一切。我敢说,世上哪一个做丈夫的,也不能象我这样对自己的妻子感到满意!”

    他这样说着,立即把格丽雪达抱过来吻了又吻,亲了又亲;接着,他站起身来,跟格丽雪达一起走去;格丽雪达高兴得哭了起来。这时她的女儿听了这番话,简直惊奇得发呆。圭蒂耶里连忙带着她走到女儿跟前,抱住他们姐弟两人,说不尽的骨肉之情。他这才把事情的真相,从头到尾,跟她和在场的宾客们说个明白。

    女宾们听了这个动人的故事,都欢天喜地,一个个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陪着格丽雪达走入内室。她们一面说了多少吉利话祝贺她,一面替她脱下褴褛的衣装,换上她本来的华服,重新以一个贵妇人的姿态(她本来穿着旧衣,也仍然不失为一个贵妇人),回到客厅里。她端详着那一对亲生儿女,心里直欢喜得如醉如痴。众宾客见了这番快乐的情景,也个个高兴,于是加倍起劲地欢宴作乐,一连热闹了好多天。大家都认为圭蒂耶里是个了不起的聪明人,只不过他给他妻子的多次考验未免太狠心了些。也只有他那一位贤德盖世的妻子方受得了,所以从此对她益发敬重。

    过了几天,巴那戈伯爵就回到波伦亚去了。后来圭蒂耶里又叫贾纽柯罗不要再终年穷苦,以对待岳父的礼节奉养他,使他安乐尊荣,快慰终老。圭蒂耶里又把女儿嫁给了一个高贵的人家,自己和格丽雪达幸福地相处了一辈子,对格丽雪达尊祟到极点。

    故事到这里完了,只有几句话要再说一说:穷人家往往往出贤慧的人,帝王家的子弟往往只配放猪牧羊,哪里配管理百姓。除了格丽雪达以外,世上哪里还会找得出第二个人,遇到圭蒂耶里那种惨无人性、闻所未闻的考验,非但不掩面涕泣,而且能够欢欢喜喜地承受下来?如果圭蒂耶里碰上的是另外一个妇人,只穿着一身贴肉单衣,被撵回娘家,她大可以重新勾搭上一个男人,替自己弄一件漂亮的新袍子来,那可也不见得有什么地方对他不起呀。

    第奥纽的故事讲完了,小姐们纷纷谈论了一番,有的赞美丈夫,有的同情那个妻子;有的责备某件事做得不对,有的却偏偏赞美那件事,意见极不一致。国王抬起头来看看天上,只见太阳已经西沉,黄昏已快降临,便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想必你们也知道,人的本领不仅在于记得过去的事情,认识现在的事情,还在于触类旁通,鉴往知来。多少大智大慧的人都是以这种本领而闻名于世的。自从佛罗伦萨发生瘟疫以来,满城都是凄惨悲伤,我们为了不忍目睹这种惨状,为了保持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出来消遣作乐,到明天为止,我们离开佛罗伦萨就有十五天了。在我看来,我们已经很好地达到了本来的目的,而且没有发生伤风败俗的行为。我现在来说说我自己的看法,不知道对不对:虽然我们所说的许多有趣的故事多半都容易撩拨人心;虽然我们一直都在吃喝作乐,唱歌跳舞,这对于那些意志不坚的人,很容易受到诱感,因而做出败坏德行的事情,可是照我看来,无论是你们小姐或是我们少爷,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没有半点儿不得体的地方。”

    “我只觉得我们一直都十分正派,相处得十分和谐,象兄弟姐妹一般真诚亲热。这是大家的荣誉,也是我的荣誉,我当然十二万分高兴。不过我觉得,这样的生活过得太久,也会显得腻烦;我们在外面待得时间太长,也难免引起人家闲言蜚语,何况我们每一个男的女的,都已经轮流做了一天国王,因此我建议我们立即启程返回原地。”

    “再说,想必你们也知道,附近一带的人都已知道我们这一个小团体,如果让他们都参加进来,我们必然会感到极其乏味。如果你们赞成我的意见,我这个王座还可以坐到明天早上出发为止,如果你们另有打算,我心目中也已经想好了一个人,让他明天继承王位。”

    小姐们和少爷们辩论了好久,最后一致认为国王的意见很是妥善,决定照他的意思去办。于是国王把那总管叫来,跟他商量了一下明天早上出发的事,然后叫大家散开,他自己也起身走开,到吃晚饭时重新聚首。

    小姐们和少爷们便照着他们本来的习惯,各各去游戏消遣。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无比快乐地坐上座位,餐毕,开始唱歌跳舞,奏乐助兴。顷刻之间,劳丽达带头跳了一会舞,接着,国王吩咐菲亚美达唱一支歌,于是她就唱起来,唱得十分动听:

    假使爱神来时不伴着妒忌,

    还有什么女人能够比我更加欢喜?

    哪个姑娘不愿意她的情人

    年青活泼,胆大心细,

    德性崇高,知情达理,

    谈吐优雅,一派的柔情蜜意?

    他还得机智无比,

    所有的德性集中在他一身,

    这样的人儿自然对我的劲,

    我朝朝暮暮就怀恋着

    这样的一个爱人。

    不料别的姑娘都不比我笨,

    我不由得害怕,唯恐有一天

    当真会一场欢喜落了空,

    也让她们看上我的意中人,

    叫我满怀的希望化作一缕烟,

    整天寂寞凄凉,涕泣呜咽。

    一想到有朝一日真会碰上这恶运,

    我怎能不胆战心惊?

    如果我的爱人不仅才貌双全,

    而且对我无限忠诚,

    我决不为他存着妒忌之心。

    可是你看男人们受到多少女人引诱,

    我只怕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有真心。

    想到这里,我就心痛,恨不得死了干净。

    不管哪个女人对他望上一眼,

    我的心就痛如刀割,

    生怕她会抢走了我的情人。

    我要凭着天主的名义,

    请求每一位太太小姐,

    千万不要伤天害理把我欺,

    如果有人胆敢存着坏心思,

    对他眉目传情,搔首弄姿;

    让我知道了决不会客气,

    我一定要拚了我这花容月貌,

    叫她后悔不及,痛哭流涕。

    菲亚美达一曲唱完,站在她身边的第奥纽就笑着说:“小姐,既是你这样害怕你的意中人给人家抢了去,照情理上说,你也得向另外几位小姐交代一下这人姓什名谁,免得她们出于无心,当真有一天会把他从你手里抢走。”

    他讲过之后,大家又唱了好多支歌,不觉已近午夜,国王命令大家就寝安息。

    第二天他们一早起身,总管押运着行李先走,大家随后由小心谨慎的国王率领着,回到佛罗伦萨去。到了圣玛丽亚-诺凡拉礼拜堂,三位年青的少爷告辞了七位小姐,原来他们出发时就是在这儿集合的。于是男的到别处去遨游消遣,女的各自回家。

    [第十天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