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汤 第一章 无比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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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时候见过它们。

    那时候我跟着叔叔卖肉卖菜,常常忙到半夜才能回家。村口有一座木桥,常年失修,木头老得都快要朽掉了,木板间的缝隙很大,经常卡住我的脚,我还曾在那里弄掉了一只鞋子,被叔叔狠骂了一顿。

    它们就藏在桥下面,河道里早就没水了,里面填满了垃圾,而它们,就在那里翻找人们吃剩下的食物。

    我是在找鞋子的那天看到它们的,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不过是几只寻食的野狗,可是,当我看到它们的眼睛时,我便知道那是什么了。它们的眼睛很红,连流出的脓血也是红色的,里面却没有荧光,就像尚未干透的红漆。

    很奇怪,即便它们面貌丑陋,我却不怕,相反,它们似乎很害怕我。因为,在发现我注视着它们的时候,它们便倏地四下散去,藏匿到黑暗中了。

    后来有一天,我卖出去了很多的菜和肉,叔叔一高兴,就给了我一根肉多的棒骨。我一路啃着那根骨头来到村口,直到里面的骨髓都被我吸食干净了也舍不得丢。经过木桥时,我还在“吧唧吧唧”的吮吸着已经没肉的骨头,可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同样的砸嘴声从桥下传来,灌进我的耳朵。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天我心情好,骨头又基本被啃食干净了,所以,我便一扬手,将那根骨头丢进了桥下。

    不出所料,我听到了争抢和咀嚼的声音,它们的牙齿比我的厉害多了,骨头似乎被嚼碎了,桥底传出了“咯嘣咯嘣”的脆响,那么清晰,我简直觉得这声音将桥面都震得晃动起来,但奇怪的是,叔叔竟然没有察觉。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它们,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二天,摊子的生意更好了,叔叔卖干净了所有的东西,连最贵的平时鲜有人问津的里脊肉都被抢购一空。忙了一天下来,叔叔倒有些傻眼了,他摸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对我说:“阿荣,今儿叔叔给你买酒炖鸭子,酒炖鸭子啊。”

    酒炖鸭子,我过年都吃不上的美食,那天竟然吃到了。

    我的舌头似乎天生比别人要来得挑剔和敏感,所以从小就知道不同食材的哪个部位最好吃,怎样烹饪最合宜。

    比如鸭子这东西,可以烤,可以白斩,可以炖成鸭汤,还可以焖鸭肉。它身上全是宝,胸脯、锁骨、脖子、舌头、脚掌,哪哪都是难得的美味。但是它最好吃的部分,却是鸭胗。

    我研究过,鸭子平时是要吃石头的,这些石子被吃进去了之后反复在它的胃中摩擦,把食物给摩烂,所以鸭子的胃才会这么坚韧,肉质紧密,紧韧耐嚼。

    叔叔当然是不知道的,所以那晚的酒炖鸭胗就归了我。

    我吃饱喝足后,倒也没忘了它们,我把桌上剩下的骨头全数带走,扔进了木桥下。

    自那天后,叔叔摊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每天我们都是满载而来,空手而归,哪怕是遇到灾年,市上其它摊子都无人问津,我们却仍能赚个盆满钵满。年长月久,眼红的人自然不少,叔叔又脾气爆,遇事不愿意服软,所以,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傍晚,他被隔壁摊子的屠户用一把杀猪刀捅了肚子,再也没有起来。

    我从小没了爹娘,现在连唯一的依靠都去了,所以后来是怎么摸爬滚打着长大,你或许猜也能猜得到吧。

    荣姨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她忽然耸动了几下鼻翼,站起身,伏在窗口冲外面一个端着托盘急匆匆走过去的小伙计喊道,“把那盘竹肠端过来。”

    小伙计冷不丁听到荣姨的声音,忙止住步子,走到窗前,将手里的托盘送了过去。

    荣姨将托盘上的鎏金盖子掀开,冲着里面那盘炸得焦黄的竹肠轻吸了一下鼻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眉心间的川字纹不用皱都很明显,现在,几块肉同时耸了起来,将那三条纹路衬托成了深深的沟壑。

    “食材不对,今天的肠子选的谁家的?”荣姨盯着香气扑鼻的竹肠,钉子似的目光仿佛能将它扎透。

    “今天猪肉刘的肠子不够了,所以只能买了旁边肉铺的......竹肠。”小伙计被她问得有些心虚,可是他手中这盘东西确实是竹肠没错,这一点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是竹肠,但不是小肠肠头前一尺的部份,只有这一段的口感才爽脆、弹牙,超出这部分就不能要了。”荣姨说着下手挤压了一下肠头切口处的外膜,连连摇头,嘴唇不满地撮起,“你看,根本没有弹性,肠身厚度也不够,这样的竹肠,根本入不得口,让客人吃了,岂不是砸了我无比阁的招牌?”

    “可是荣姨,您尝都没尝,怎么知道食材用的不对的?难道是闻出来的?可托盘还被盖子遮得这么严实......”小伙计知她绝非故意找茬,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怎么通过嗅觉判断食材的口感的,所以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荣姨冲他笑,“我要是说,是这肠子自己告诉我的,你信吗?”

    “啊?食材也会说话?”小伙计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大得能塞的下一个鸡蛋。

    荣姨笑得更开心了,露出里面亮闪闪的金牙,“去吧,把这盘菜换掉,另外,告诉采买的工人,不许再用那家铺子的肠子。”

    窗户被关上了,而小伙计似乎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才急匆匆离去了。见他走了,荣姨才扭头看向一直静默不语地坐在她身后的子甫,慢悠悠道,“你不必讶异,要是你从小就跟肉啊菜啊打交道,连偶尔打个盹都是在钻在菜肉摊子里,你也能辨别每一种食材的味道。”

    “您太过自谦了,”子甫冲她微笑,“若真的这般容易,怎么单单就无比阁成了这样一间举国闻名的酒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