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章 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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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撩人,靠近皇城南墙的一处深宅大院,老种相公种师道躺在床上,正在闭目养神。岁月无情,这位西北种家军的当家人,大宋朝廷的擎天柱,如今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早年的年少轻狂,金戈铁马,刀枪弓弩之声远去,如今英雄迟暮,不胜唏嘘。他为大宋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到了古稀之年,却仍要面临异族入侵、山河破碎的厄运。
残月如沟,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之下,久卧病榻的老将,心头竟然无比的苍凉。
终种师道一生,为大宋鞠躬尽瘁,满门忠烈。家中的四个男丁,两儿两孙,皆已为国捐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旦驾鹤西去,也只有侄子给自己尽孝了。
师从北宋大家张载,承祖荫袭爵,十年寒窗苦读,以科考成为大宋文官。做原州通判时,讨论律法得罪了奸相蔡京而被降职,后又被诬告“侮辱先烈”,被官家“屏弃十年”。经多年不懈努力,才爬上武功大夫、忠州刺史的位置,开始掌控怀德军。
大小数战,喋血沙场,屡次抗击夏人入侵,先是在葫芦河大败西夏军队,俘获西夏骆驼、牛马数以万计。后统帅陕西、河东七路大军,八日攻克臧底城,居功至伟,官家赵佶也对自己青睐有加。
只因政见不同,又被童贯弹劾,失去右卫将军的职位,赋闲回家,归任保静军节度使后,再遭人诬陷,效仿起了五柳先生陶渊明,守拙田园。
女真大军南下,铁骑纵横驰骋,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自己被赵佶任命为京畿河北制置使,抗击女真大军。在自己的死命抗击下,女真大军在洛阳寸步难进,隐有后退迹象!
可惜官家被女真人吓破了胆,赵佶将皇位传与太子赵恒,自己做起了缩头乌龟。赵桓召西军入京勤王,尚书右丞李纲亲自下城迎接,自己被任命为检校少傅、宣抚使,统管所有勤王兵马,对付金军,宋兵士气为之一振。
女真人无奈撤去,老将的心里却无一丝轻松之意,反而是乌云盖顶,忧上心头。
种冽端着一碗药进来,看到伯父在闭目养神,便轻轻转身,想要出去,让伯父好生歇息。
自勤王以来,身患重病的伯父,已经好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冽儿,把药端过来,免得再热一道。”
种师道却是睁开了眼睛,轻声咳嗽了起来。
种冽赶紧上前,扶起伯父,种师道喝了药,指了指旁边道:“冽儿,你坐下,咱们爷俩说会话。”
种冽在一旁坐下,轻声道:“伯父,你感觉身子如何,好些没有?”
种师道苦笑了一下,轻声道:“咱们种家人,世世代代都是厮杀的汉子,谁身上没有刀创箭伤。我这都是老毛病,不相干的。”
种冽点头道:“没事就好。伯父,如今番子已经退去,我看你依旧愁眉不展,却不知这是为何?”
“我和那金国使者王汭见过面,此人尚有良知,他闪烁其词,伯父却听得明白。金人一定会再度南下,灭宋已是金人国策。伯父上书,请求陛下迁都长安,暂避番子锋芒,却被朝中士大夫嘲讽,说伯父是怕了番人。”
种师道眉头紧锁,摇摇头,脸色铁青,显然内心忧虑至极。
“陛下以为与番子议和,便可保大宋平安,岂不知女真人狼子野心,灭大宋之心不死。朝廷如此反复无常,早晚大祸临头!”
种冽呆了一呆,点头道:“番子如今得志,知我中华糜烂不堪,自是益轻我朝。金人秋冬必倾国复来,御敌之备,当速讲求,否则,灭国之祸不久矣。”
种师道长叹一声,跟着剧烈咳嗽起来。种冽慌忙上前,帮种师道拍了好一会,种师道才缓了下来。
待平静下来,种师道才继续道:“国势艰难,凭一人之力难以改变天下大局。一旦河东失守,陕西沦陷,河外三州孤悬,西军面临夏、金两国夹击,金人取之,易如反掌。”
种师道在侄子的搀扶下,下床站起身来,蹒跚来到窗前,气喘吁吁,坐了下来。
“对了,冽儿,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
沉默了一会,种师道突然问道。
种冽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一红,点头道:“伯父,孩儿已经打听的清楚,确实有十几个番子,被两个汉人所杀。番子因此血洗了通许镇,杀死了不少百姓。如此看来,确是那二人所为。”
“两个人杀死十几个番子,当真是英雄年少,血气可嘉! ”
种师道感叹道:“这二人武功必然高强。若是我所料不错,那个高些的年轻汉子定是个高手,恐怕你也不是对手。”
种冽点头道:“伯父所言甚是。此人骨骼粗大,双目有神,臂膀怕有千斤之力。只可惜此等好汉,埋没于乡野之中,实在可惜!”
种师道沉思了一下道:“当日这二人曾说,他们是大莘店翟兴兄弟的乡里。翟氏兄弟二人我都认识,如今番子退去,左右无事,你到河南府跑一趟,找一下这个年轻汉子,邀他加入种家军,多高的职位都不在话下。”
种冽大吃一惊道:“伯父,为一个乡间汉子,是不是太有些多余?两军对垒,凭的是号令三军,个人作用实在渺小!”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种师道轻声道:“当日,那汉子对我说只宜固守,不宜偷袭,还说姚平仲不堪大用,可能出逃。当时我只当是个笑话,现在才知,此人竟有未卜先知之能。”
种冽一惊,脱口而出道:“此人竟有如此神通,当真称得上是匪夷所思!”
“谁说不是!”
种师道点头道:“相逢即是缘分,西军勾心斗角,死气沉沉,遇到山匪暴民,尚能对付。若是遇上了兵强马壮的女真人,恐怕会一败涂地,分崩离析。”
种冽诧异道:“莫非伯父担心我爹爹此次出征河东河北,凶多吉少?”
种冽的父亲种师中,也是种师道的亲生弟弟,世称“小种相公”。种师中如今统领种家军大部,就要出征解救太原。
种师道黯然神伤,天下的百姓都知道,他兄弟二人乃是大宋朝廷的希望,但谁又知道,他兄弟二人做事多有掣肘。和骁勇善战的女真大军对垒,将在中御,文臣左右,种家军胜算不大。
再加上宋军各路自成一系,难以协调作战,难免被金人个个击败。
“官家优柔寡断,政令不一,朝臣昏庸,左右掣肘,行军作战难免受制于人。”
种师道侃侃而谈,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些。
“你爹败军丧师,恐为难免之事。冬日女真人再度南下,官军糜烂不堪,金人两路夹击,东京城到时恐怕也会陷落。到那时必是灭国之灾,伯父现在每每想起,也是夙夜长叹,忧思重重。”
种冽重重点了点头,伯父的忧虑不无道理。就凭朝廷那些庸官劣卒,想要对抗如狼似虎的金人,实在是异想天开。
“太原孤悬小城,陷落无可避免。诸军号令不一,两河兵败,十有八九。”
种师道的额头皱纹中,似乎都隐藏着深深的忧虑和焦灼。
“若是东京城陷落,你即可返回陕西,集合旧部,在清涧城继续抗击番贼。我种家军能否存亡,就靠你了。”
种冽看伯父神色肃然,赶紧郑重答应下来。
远处隐约传来饮酒欢笑的喧哗,之间夹杂着朱乐管弦之声,似乎正是传自烟花柳巷。
“自从番子攻城,听说连李大家都已经退隐拙居。想不到番子刚刚离开,这些达官贵人又开始故态复萌,寻欢作乐。国难当头之际,如此做派,麻木不仁,大宋岂不危矣。”
种冽愤声道:“朝廷也不查查这些个贪官污吏,贬斥昏庸之辈,振奋朝纲。如此下去,如何得了!”
“朝廷?”
种师道摇了摇头,眼神中不无讥讽之意。
“番子甫一退兵,朝廷便下令遣散勤王义师,并不得追赶番兵。如今朝廷全无调兵遣将、武备布防之举,一旦番子再度前来,这东京城又如何能保周全? ”
种师道话中之意不言而喻。朝廷如此委曲求全,大臣们醉生梦死,这大宋朝局,岌岌可危。
“天下动荡,时局危难,正是英雄层出不穷之时。金戈铁马,沙场争雄,只要有国之贤才,必会大放异彩。”
种师道道:“若不是伯父身体不好,我必会亲自去河南府,招纳此人,为我大宋天下,留一份元气。”
种师道分析了朝局,话头又转到了王峰身上。
“叔父,此人当真有如此之能,称得上天下英雄?”
种冽还是不服气。他与王峰只是交往片刻,并没有觉得,这王峰有何特别之处。
“洞悉朝局,料事如神,有先见之明。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天下又能有几人?”
种师道斩钉截铁,似乎对侄子的质疑不满。
“休得多言! 你带上厚礼,礼贤下士,千万不可托大。若是此人有困窘之处,你就帮着解决。即便是招纳不成,也要留下善缘,以后好相见。”
种冽赶紧嘴上答应,等种师道平息,这才摇摇头,告辞而去。
灯火摇弋,种师道陷入冥思,忆起昔日少年时,眼角不禁湿润,两滴浊泪滑落脸颊。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龙城飞将,廉颇老矣,廉颇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