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起喧嚣 第三十六章 随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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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新帝尚未正是继位,新帝的生母与先帝的皇后都还不能算是太后,用以往的“皇后”、“贵妃”相称便有乱了辈分之嫌疑,故而取她的名字“楚昭颖”中一个“昭”字,尊称为“昭后。”而众人都知道,先帝已经薨逝,新帝的生母肯定比先帝的皇后重要得多,于是有好事者便将“赵倾媛”中的“赵”字取出来,尊称她为“赵后”。
反观天祁的帝位传承已过三十七代,还从未有过哪位嫔妃因亲子继位、未封太后便得了此等尊称的,只有这么一个。
今日是先帝的头七,是先帝的魂魄归来之日。
也是昭后楚昭颖从揽月台上坠下薨逝的日子。
据跟着昭后上揽月台的小侍女说,她临终只说了一句话:“魂归之日,随君而去。”
“昭后娘娘一早便起身,亲自从内膳监选了些食材,在小厨房做着先帝平日最喜欢的吃食。”锦鸾素钗白衣,跪在昭阳殿的正殿中央,身前的金台上是楚昭颖蒙着白布的尸体。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本就单薄的衣服,又抓起一大把纸钱放入面前的镀金火盆中,缓缓道:“瑶公主,你可知道昭后娘娘从前的事情?”
洛漓瑶跪在她身侧,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什么?”
“昭后娘娘是申楚的嫡出长公主,奴婢三生有幸,从六岁起便被选为了昭后娘娘的伴读,与她同吃同住、一起长大。”锦鸾看着很快便被烧成了灰的纸钱,脸上的泪痕早已经被火焰灼热的温度而舔干,“瑶公主,你的性格与昭后娘娘一点也不像...... 昭后娘娘少年时期,敢爱敢恨敢说敢做,临到大场面之时却又端庄持重温和有礼,是申楚皇族的骄傲。”
洛漓瑶沉默,拨弄着手上的碧玉手钏——这是在她十三岁平定拒虏关之乱时,楚昭颖送给她的。
“之后便是先帝亲自来申楚求亲,昭后娘娘带着奴婢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先帝与申楚国君的谈话。”锦鸾似乎也并没有要等她应答的意思,径直说了下去,“那时候,先帝说,‘吾虽不才,但是若聘得申楚嫡公主为妻,必定千倍百倍地尊她、护她’...... 先帝还说,他即将成为天祁太子,他继位之后,会给昭后娘娘无与伦比的尊荣。”
“...... ”
“昭后娘娘看到先帝对着申楚国君慷慨陈词的模样,当即便对奴婢说,‘阿鸾,你觉得他如何?’奴婢现在想来,想必那时候的昭后娘娘,就已经对先帝动了心了。”锦鸾又往镀金火盆中添了一把纸钱,“之后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奴婢是唯一一个自愿成为媵侍的人,奴婢放心不下昭后娘娘。”
“昭后娘娘,她是个心思那样纯净的人,哪里懂得后宫之中的勾心斗角,又哪里懂得男人们的花言巧语不过一时兴起...... 她那时候只一心以为,先帝对她好,是因为爱她、钟情于她。”锦鸾俯首重重磕下一个头,“之后便是二殿下与三殿下的降生,昭后娘娘在东宫中的地位算是真正稳固了下来——那时候真的是昭后娘娘此生最幸福的时候,有夫君的疼爱、有乖巧的孩子……只是在先帝继位的那一年,全部都变了。”
洛漓瑶一怔,随即轻轻叹出一口气——父皇继位的那一年,是她出生的那一年,也是宁仲即进入天祁朝堂的那一年,更是赵倾媛与洛郗政来到天祁皇宫的那一年。
“她的到来,打破了昭后娘娘所有的美好。”虽是说着有些怨怼意味的话,锦鸾却神色淡淡地说着,仿佛她只是在讲一个故事,故事中的人如何,与她并无太大关系,“昭后娘娘经常在那边的那个窗边,从夜晚等到天光大亮,却根本等不来她想要等的那个人。”
“那种漫无目的的等待,一日一日地消磨了她的心。”锦鸾收拾了一下面前的香火纸钱,“先帝承诺的尊她、护她,看起来似乎的确是做到了。只是...... 聘她为妻却如此待她,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轻侮。”
洛漓瑶依旧默默无言,像是还在认真倾听。
“瑶公主,昭后娘娘常说,非常希望您能比她少年时候活得还要恣意。”锦鸾缓缓起身,腿脚因为久跪而已经有些僵硬了,她却依旧端正地站立,表情就如同每次她侍立在楚昭颖身边一般庄严肃穆。
她缓缓向洛漓瑶行了个跪安礼,笑了起来。
“锦鸾姑姑,你这是?”洛漓瑶也想要起身,却因为腿麻而抖了一抖,随即被锦鸾按住了身子。
“瑶公主,您很聪明,想必不用任何人担心。”锦鸾看着她的眼睛就如同她儿时记忆中的一般爱怜,“奴婢只想告诉您,知女莫若母,昭后娘娘知道您的性子倔强,却还是坚持为您安排了与蒙颜少将军的婚约...... 想必不用奴婢多加置喙,您也知道其中缘由。”
是啊。
洛漓瑶心里百感交集,很是复杂。
她知道,但是她却还是本能地想要反抗。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楚昭颖自己的遭遇,她肯定不愿意再在自己的儿女身上重演——蒙颜,就是她心中最好的选择。
出身名门的同时又是个将门世家,性格也是那般...... 无趣。
洛漓瑶轻轻摇了摇头,道:“锦鸾姑姑,您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还要如此劝我呢?”
“人生中就是有些事会这样的...... 明明知道不太可能或者根本毫无希望,却还是要姑且一试。”锦鸾无奈地笑着,轻轻叹了口气,“瑶公主...... 你这个性子,日后可能是会吃大亏的。”
“太傅从前说过...... 像我们这样出生在皇宫的孩子,生来尊贵,却也生来不幸——不吃点亏,如何能独当一面呢?”洛漓瑶摸了摸她按住自己的那只手,也对着她笑,“姑姑不必再劝,我会带着父皇和母后的愿望,好好过下去的。”
“不是奴婢想要劝,只是看着瑶公主你,奴婢总是忍不住多嘱咐几句......咳咳...... ”锦鸾忽然俯下了身,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瑶公主...... ”
“锦鸾姑姑!”洛漓瑶连忙强撑起自己的身子去扶她,伸出的手上却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子炙热的液体烫了一下。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的手掌,将将要出口的惊呼声却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咳咳...... ”锦鸾又吐出了一口血,血中甚至还带了几分黑色。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洛漓瑶却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瞬间微弱下去的气息。
如丝如缕,几近快要断绝,显然已经是一个虚弱到极致的将死之人。
“来人!快来人——”洛漓瑶还是如此近地感受到一条生命的迅速衰竭,终于发出了声音,语气中透露出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那是人在生死面前才会流露出的本能。
“不许过来!”挽华挽月应声冲了进来,却在快接触到锦鸾的时候被她喝了回去。
“你们两个...... 好好保护公主,无论...... 咳,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公主,听到没有?”锦鸾虽已经被腹部的剧痛弄得快要说不出话,一直隐忍着的痛苦已经尽数爬上眼角眉梢,但是她却依旧坚持端着严肃的面容,对着挽华挽月道,“你们可是我亲自选的人...... ”
“你别说话了!”洛漓瑶扶住她即将滑下来的身子,“挽月,去找太医!”
“啊,是!太医!”挽月瞬间回过神来,连忙转身跑了出去。
挽华叹了口气,却也没有阻止,只是端正地在锦鸾与洛漓瑶面前跪了下来,对着她们身后的楚昭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郑重道:“昭后娘娘,锦鸾姑姑,你们放心吧...... 只要奴婢还有着一口气,公主殿下就定然会安然无虞。”
锦鸾似乎是已经痛得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拿出手帕艰难地为洛漓瑶擦拭了一下她手上沾染的血——她紧皱着眉头,还未擦拭干净却又快要忍不住喉中泛出的腥甜。
洛漓瑶抽出手,想要扶着她坐下,却被她拒绝了。
“殿下忘了...... 咳,如此、如此坐在地上的话,可是不雅。”锦鸾艰难对她一笑,“不必劳烦太医了,这可是剧毒...... 奴婢,是断然、咳咳咳...... 断然活不下来了的。”
“剧毒?”挽华强行忍下想要落泪的冲动,皱眉,“姑姑...... ”
“锦鸾姑姑...... ”洛漓瑶神色复杂,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只尽力支撑着她已经开始软下了的身子,“你这又是何必...... 而且这可是宫中明今禁止的东西,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公主金枝玉叶...... 咳,昭后娘娘又从不肯对您说,您...... 自然是不接触到后宫里的苦。”锦鸾摇摇头,踉跄着离她远了一些,颤抖着靠近盛放着楚昭颖身体的金台,扑通一下跌到了地上。
“姑姑!”挽华连忙起身要去扶,却被洛漓瑶伸手拦住了,“殿下…?”
洛漓瑶看着她艰难着伸向楚昭颖的手:“姑姑,除了这个,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咳...... ”锦鸾终于够到了裹着楚昭颖的白布,顿时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隔着外面突然传来的嘈杂之声,洛漓瑶只听能得她已经很是微弱的声音。
“魂归之日...... 咳,随、随君而去...... 我来了。”
洛漓瑶突然想起,母后总抱怨锦鸾姑姑对她总以“奴婢”自称,任她如何说都不肯改成“我”,只说不可僭越。
而她临终之前对母后说的最后一句,终于是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