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章节 40.我不会再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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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林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不是个喜欢纠结的麻雀。既然事情想不明白,她干脆就不想了,甩手转身,咚咚咚下了台阶。
她留在沈御离身边原本大半是为了沾光避鬼。如今沈御离让她睡外面,那就防不住鬼了,她要是还老老实实听他的话,那就是她傻!
绕林自认并不傻,当下毫不迟疑就离开了听水轩的小院,呱唧呱唧继续往外走。
沈御离的耳力不错,那小太监在门外不住转圈、唉声叹气甚至伸手推门,他全都听得见。
他的心情很复杂。憎恨、懊恼、庆幸、自厌……乱七八糟,闹得他烦乱不堪,坐不得躺不得,只能继续在门后面转来转去。
后来却听见那小太监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干脆听不见了。
这是……走了?
沈御离忽然觉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忍不住又拉开了门闩,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然后他就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直直地撞到门口,哗啦一声闯了进来。
“哇呀呀吓死我了——”绕林的哭声惊天动地,“外面有个吊死的鬼,舌头伸得那么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沈御离退后两步,冷冷地看着她。
绕林没能成功地钻到他的怀里去,只好坐到地上,瑟瑟地抹眼泪:“我怎么这么倒霉,一出门就遇鬼……沈御离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你不知道那些鬼真的很吓人!”
“唱完了没有?”沈御离的脸色比先前还要难看,甚至已经露出了一丝冷笑。
“唱完了就出去,”他的声音低沉得要命,“我不会再信你了。”
绕林愣住了,打个嗝强行收住了哭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沈御离指指门口:“出去。”
绕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看见那吊死鬼伸着舌头贴在门缝上朝屋里张望,一个眼珠子凸得从眼眶里弹了出来,被它自己伸手一拍,又给安了回去。
这视觉效果,真是没得说。
绕林的哭声更大了,惊天动地的:“呜呜呜我可不可以不出去?至不济你让我天亮再出去也行啊……外头那个实在是太丑了!”
沈御离懒得听她哭,脸一沉手一伸毫不客气地抓着衣领把她提起来,丢了出去。
绕林咣当摔在门外的地上,一抬头正看见那个吊死鬼凸着两颗眼珠子看着她,吓得她又是一阵狂呼乱叫,整个人在地上转得跟个被抽偏了的陀螺似的。
不远处房门却又哐啷一声关上了,上门闩的声音咔咔的,无比刺耳。
这会儿再撞上去,那两扇门却是不会开的了。绕林仓皇地爬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准了往外跑的方向,咕咚咕咚踩着台阶奔了下去,哭得声嘶力竭的。
身后始终没有动静。
显然,不管她哭成什么样,沈御离都没打算再管。
这是真不要她了。
绕林知道自己孤立无援,只好拼命忍住了哭,咬紧牙关撒丫子一顿狂奔。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等她两条腿都跑软了、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那个吊死鬼仍然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就三寸远。
这速度,比那个红衣的大美人也不遑多让。
所以这个吊死鬼是什么来路?该不会又是一个会法术的厉鬼吧?
绕林先前极少遇上这种事,顿时又受了一重惊吓,整个人倏地缩成一团,变作了一颗圆溜溜白莹莹的……蛋。
鬼是没有实体的,它们不能对一颗蛋怎么样。绕林骨碌碌滚到草丛里,用一堆烂草叶子盖住自己,觉得这样至少比维持人形放心一些。
但是那只吊死鬼并不打算放过她,仍然绕着草丛飘来飘去,发出嘶哑吓人的声音:“宝儿,你是宝儿——”
绕林又气又怕,蛋壳都差点裂了。
怎么一个红衣美人到处找宝儿,这个丑八怪吊死鬼也找宝儿?话说,该不会是那个大美人落到道士手里又死了一遍,丑成这样了吧?
绕林紧张地盯着那个吊死鬼看了一遍,确认它身上没有大美人的影子,这才稍稍放心。
不过,到底谁是宝儿?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找宝儿,却又不约而同地找到她的头上来?
她又不是什么宝,她只是一只没爹没娘的麻雀蛋!
绕林又是委屈又是嫉妒,满心不是滋味。
吊死鬼听不见她的心声,仍旧绕在草丛上方哑哑地哭:“宝儿,你要帮我——”
绕林听见这话又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尖着嗓子叫起来:“你可别说你跟那个疯疯癫癫的大美人娘娘一样想杀姓沈的,这个愿望我做不到,会损我功德的!换一个!”
吊死鬼不飘了,停在草丛上怔怔地看着她。
绕林看习惯了它那张丑脸,惧意淡了些,干脆又变出了人形,瞪大眼睛与它对视:“喂,你转过脸去,不要正面对着我,我就答应帮你做事!除了杀人放火不行,别的什么都行!”
吊死鬼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飘呀飘呀,竟当真慢慢地转过去了。
绕林没想到它这么乖,一时倒愣住了。
那吊死鬼忍不住,哑着声音确认道:“你刚刚说,答应帮我做事……”
绕林的确经常答应帮各种小鬼小妖做些事情来打发时间,因此答应得十分顺口:“当然可以啊,你倒说说要我做什么?帮你安葬尸骨?还是帮你去找什么东西?”
“都不是!”吊死鬼的语气忽然惶急,“宝儿,娘娘被他们捉去了!那老道手中好像有个什么法器,娘娘逃不出来,再过几天就要消散了……”
“娘娘?”绕林心中生出了不妙的预感,“是不是穿大红色衣裳、头戴凤钗,非常漂亮的那一个?”
吊死鬼猛然转过身,面露喜色连连点头,样子十分可怖。
绕林慌忙向后逃开,发出一声毫无尊严的尖叫:“你你你……你不要过来!”
吊死鬼依言站定了,低着头作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但这个动作也没能让它显得好看一点。
绕林泄了气,只剩一肚子无奈:“从道士手里救人,很难啊!你应该知道我是妖怪,道士见了我也会捉的呀!要不你换一个愿望,比如帮你烧掉当初上吊的绳子,或者……”
“宝儿!”吊死鬼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尖锐如针扎人耳鼓:“娘娘已经被那道士抓走四天了!”
所以呢?四天又怎么样?绕林不明白。
那吊死鬼显然十分焦躁,绕着她不住地转圈,吓得绕林慌忙捂住了脸,生怕亲眼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被甩到她的身上来。
幸好并没有。只听见那吊死鬼的声音凄厉地叫着:“还差三天!还差三天!救不出娘娘,你会痛悔终生!你会痛悔终生!”
绕林吓得忙又捂住了耳朵,紧闭双眼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装死。
什么痛悔终生?她为什么要痛悔终生?她吃不到好吃的、找不到避鬼的法子才会痛悔终生好吗!
这些鬼怪,果真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绕林在心里骂骂咧咧,听见耳边许久没有动静才敢试探着抬起头,然后就发现那吊死鬼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也不稀奇。那些鬼怪能出来游荡似乎是要靠某种力量支撑着的,若是那种力量用完了,它们就会暂时消失。
只是“暂时消失”而已,并不代表那只鬼就不会再出现了。
绕林在心里把这个常识默念了一遍,无比同情自己。
遇鬼的次数多到可以对鬼了如指掌,也算不容易。现在她就只想知道,麻雀蛋变成的妖怪到底能活多久?如果寿命很长,她是不是还要无限期地跟那些奇形怪状的鬼继续相处下去?
想想就觉得雀生无望。
再想想又觉得从前仿佛并没有这么绝望,都是因为在沈御离那儿过了几天不用见鬼的日子,把她给过得矫情了。
就像一个原本一无所有的小孩,你给他一块糖,然后再从他手里抢走,小孩就会哭。
沈御离就是那个恶作剧的大人,坏透了。
绕林越想越委屈,也来了脾气,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要争口气,不能让沈御离以为她离了他就活不成了似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学会不能怕鬼,最好还要习惯与鬼相处。这样等下次见了沈御离,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骂他:“你走远点!你把我的鬼朋友都吓跑了!”
绕林下定了决心,之后立刻就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黑漆漆的夜色,硬着头皮迈开步子。
哪儿也不去,就随便走走。
麻雀天性是怕黑的,但她这一阵倒也没少走夜路。先前是因为事出紧急顾不得害怕,如今却是为了练胆,强迫自己不害怕。
她不但要挺胸抬头瞪大眼四处寻找鬼魅的踪迹,还要在脑海中想象各种吊死鬼、淹死鬼、没脑袋鬼、七零八落鬼的形象,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怕不怕”。
于是深夜的宫苑之中就多了一个嘀嘀咕咕四处乱走的小太监,脚步很轻如同鬼魅,十分吓人。
几个睡不安稳的麻雀听见动静,从屋檐底下探出头来张望了一番,然后又缩回去,交头接耳轻声嘀咕:
“怎么办?那颗成精的蛋似乎发神经了!”
“唉,发神经也正常啊!三年多了还没出壳,她爸妈都老死了、侄女都当了太奶奶了,就她还是颗蛋,搁谁谁不疯!”
“嘘!小点声,怎么说也是长辈,不得无礼!”
绕林忍无可忍,气得原地乱蹦:“你们说我坏话能不能小点声!我还不聋好吗!”
屋檐下顿时鸦雀无声。
……
同一片夜空下的听水轩同样静得吓人。
却并不是因为主人睡着了。
月色惨淡的窗前,沈御离面无表情地站着,牙白色的袍子皱皱巴巴,前襟和广袖上不知何时溅上了许多汤汁,还有几点血迹,难看极了。
所以此刻他整个人的形象显得十分颓丧,甚至都不如从前穿破麻布的时候好看。
三更鼓响过之后,沈御离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慢慢地走到门前,迟疑良久,缓缓伸手拉开了门闩。
然后,像在描红纸上初学写字一样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门外只有惨淡的月色,阶下只有摇曳的竹影,并没有那个吱吱喳喳像麻雀一样的小太监。
还没回来?
照理说不该啊。那小子怕黑、怕鬼、怕蛇、怕猫、怕猫头鹰,甚至还怕个头比较大的老鼠……这也怕那也怕,怎么敢一个人在外面待这么久?
沈御离可不认为那个小太监会有什么倔脾气。一个靠着去御膳房偷东西吃过日子的小贼,能倔到哪儿去?
可是,若非忽然犯倔,又怎么会这么久都不回来?
沈御离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又渐渐地生出了几分闷气:那个不省心的奴才,非要在外面吃些亏才知道利害呢!
他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泄愤似的又将门闩重重地插上了。
但是即便插上门他也没法再睡着,坐在床沿上生了半天的闷气,忽然又起身哗啦一声推开了后窗。
后窗外面,实在并没有什么风景。
远处是缠绕成一团的藤蔓,稍近些是杂草,再近一些是一片白惨惨的细沙,靠近檐下的地方是长年累月雨水滴落砸出来的一排浅浅的小沙坑。
平整整光秃秃,明明白白。
沈御离回身把桌上的烛台拿了过来,小心地举着探出窗外,照着外面的沙地细细查看。
烛光下,那沙地上布满了麻雀的、野兔的、癞蛤蟆的和一些看不清是什么动物留下来的爪印。
还有整整齐齐的两排猫爪印从这扇窗户下面延伸出去,一直连续到远处的杂草地上才消失了。
看上去居然十分热闹,唯独没有任何人类走过的痕迹。
人,会飞吗?沈御离忍不住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这是个荒唐的问题。他摇摇头撇开这个念头,又抬头向远处张望,发现后院的藤蔓野草堆积得比前面还要密实,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可以供人落脚、通行的地方。
沈御离紧揪了半夜的心脏,此刻忽然怦怦乱跳起来。
会不会,是他先前听错了、看错了?
那个小太监一向古灵精怪,那张嘴平时就叭叭叭叭没有个停歇的时候,若说他自己在屋里自言自语,那是完全说得通的。
至于先前在窗边一闪而过的那一角素白——
沈御离看着那两排方向相反的清晰的猫爪印,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好像,冤枉了那个小麻雀了?
其实身为皇子,冤枉一个小太监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沈御离就是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怎么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
那就只能起身去找人了。
他并不知道绕林以前住在哪儿,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地方,就是西北角的那片荒园、那座他们曾经一起住过好些天的废弃的大殿。
沈御离并不怕黑,而且记忆力相当不错。因此即便是在夜里,他也很容易就回到了荒园,找到了那座院墙颓圮的宫殿。
并且,隔着断墙就看到了里面昏暗的一点灯光。
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沈御离长舒一口气,刻意把脚步再放轻了一些,蹑手蹑脚走进去,打算吓吓那个闹脾气不服管的小太监。
才走进院子,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从前住在这座荒园子里的时候,他连饭都没得吃,到哪儿去弄蜡烛回来?那小太监被他撵出门外气跑了,也不可能带着蜡烛跑啊!
而且很明显,他此刻看到的不是蜡烛的光,而是摇摇晃晃被人提在手里的,灯笼。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沈御离第一时间就钻到了一丛乱草下面。
屏息凝神,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
锵、锵……
那是在挖土。
沈御离悄悄地攥紧了双拳,伏在草丛下面耐心地等着。
幸好并没有等太久。大约一两刻钟以后,里面渐渐地静了下来,然后光影移动,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影踏出了门槛。
灯火闪动的一瞬,沈御离已经看清了她的脸。
当然不是绕林,是钱昭容。
沈御离没有现身,看着钱昭容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远了,他便从枯草下面钻出来,闪身进了门。
几天没回来,这大殿里又落了好多灰。沈御离一眼就看明白了:脚印比较多的地方正是他先前睡觉的那个角落。
瓦罐还在原处摆着,发霉的馒头已经比石头还硬了,草苫子端端正正放在墙角,比他住在这里的时候还要平整。
沈御离想也没想,伸手把草苫子掀了起来。
下面是平平整整的青砖,周围干干净净。如果沈御离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他一定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问题就在于,他是从小抠石头抓蛐蛐解闷、抠石头挖菜根充饥、抠石头挖坑亲手把母亲和嬷嬷埋葬了的,他怎么会看不出这石头被人动过!
沈御离冷笑了一下,顺手从旁边抓过一截棍子轻轻一戳,那块看着平平整整的石头就被他撬开了。
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小坑,坑里整整齐齐放着七个纸扎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