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孤村有傻女 3.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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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尽头竟是一片怪异的高堂华厦,灯火通明。

    酒气混着脂粉的甜香将空气都浸润得沉甸甸的,微风送来的笑语和喧哗也便跟着黏腻了起来。

    垂垂花幔遮挡了视线,丁了了几次想走都没能找到路,心中只觉得恍恍惚惚,脚下虚飘飘仿佛踩在云上。

    可是山洞里怎么会有花幔?莫非是妖怪的洞穴?

    或者,是地府?

    丁了了心下惶惶,一壁乱走乱撞试图寻找出路,没提防脚下不知踩了什么,哧溜一滑便失了平衡,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出好几步,然后又不知怎的被一股大力给摔了回来,嗤拉拉扯坏一大片纱幔,声势浩大地摔在了地上。

    良久,头顶飘落一个醉得发软的声音,听不出是笑是怒:“怎么叫花子也能混进园子里来?暖香楼的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哎呀七郎,走啦走啦!不要被一个叫花子坏了兴致!”几道甜腻的女声争先响起,霎时光影缭乱,红袖招摇。

    远处更有男子的声音笑道:“陈七怕是疯了!暖香楼耗费百万白银做出这颠倒昼夜白日摘星的瑶台宝境给他赏玩,他倒在这里跟叫花子纠缠起来了!”

    这个声音未落,立刻有人冷笑:“给他赏玩?你倒不怕牛皮吹得太大砸烂了他那张兔儿爷脸!他陈七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给人牵线搭桥的……”

    丁了了耳朵里胡乱听见了这几句,尚未来得及纳闷,忽然又觉腰上重重挨了一脚,原就摔得散了架似的骨头愈发拈不成堆了。

    与此同时那个醉软的声音又响起,却比先前更近、也更冷了些:“要死也不许死在这儿,晦气!”

    几个女子嗤嗤地笑了起来,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唤着“七郎走呀!”“别为这叫花子脏了鞋!”“夭夭姐姐从来不肯等人的!”

    莺声燕语中脚步声踏踏擦擦,那个“七郎”终于没有再发怒,含混地笑了一声,甩袖,挪步,又唤酒来。

    丁了了躺在地上被迫旁听着那些陌生的怪异的笑语,心中混混沌沌,眼前光影不住变幻。

    七郎,陈七,这几个陌生的称呼在耳边心里旋转重叠,与那个醉软的声音混在一起,莫名使她生出几分难言的情绪,似惊慌迷茫,又似怒气难遏。

    远处已有琴声铮铮淙淙响了起来,笑语喧哗热闹,有男声响亮地唤着陈七,又有女子嗔笑说什么“不知被何方佳人绊住,连夭夭姐姐都顾不得了”。

    这边的男声哈哈而笑,一声“就来”混着酒气愈发模糊。倒是虚浮杂乱的脚步声终于有了规律,似是认准方向要往那热闹处去了。

    丁了了正要松一口气,却蓦然听得男声近在咫尺:“还不叫人来叉这叫花子出去,是等她在这里生根发芽吗?”

    纵使醉意也掩不住高高在上的冷漠,仿佛夹杂着深巷里的夜风……

    丁了了忽地打了个激灵。

    回忆尚未清晰,人已从地上坐了起来,双手乱扑乱抓扯落了覆在脸上的层层花幔,那些鲜明旖旎的色彩终于又闯进了她的视线。

    然后就看见一袭华丽的锦袍被两个女子架在肩上,踩过她的裙角迤逦而去,靡靡,又颓唐。

    怔忡间锦袍下面那张脸刚巧也转了过来,带着醉酒的酡红,眉眼精致,目光蒙蒙。

    丁了了却莫名地头皮一麻,眉心仿佛被一根极细的针穿过,细细的刺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咬牙撑住,再要细看时,那双眼睛里却已只剩醉意,全无半分锐气了。

    四目相对片刻,锦袍人忽然绽开笑,毫不留恋地甩开两个女子,踉跄着向她扑过来:“小叫花子模样儿还挺俏!这是暖香楼的新花样么?那好,就你了!”

    丁了了被他吓了一跳,藏在喉咙里的那句话一不留神已脱口而出:“我认识你!”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女子已同时笑了起来:“妹妹,你这招数太老套了些!沁香渠两岸一十八里,谁人不识得陈七公子?”

    “不、不是!”丁了了手脚并用连连后缩,历经一番挣扎终于把自己贴在了墙上,惶恐嗫嚅:“昨天晚上,你……”

    她记起来了!

    她记得自己看到过眼前这位陈七公子,看到他在一条深深的巷子里、灯笼照不到的地方,指挥着小厮对一个瘦小的妇人拳打脚踢。那妇人匍匐在地上并不躲闪,只是不停地哭,口口声声自称“为娘”。

    彼时她靠在墙边无力起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恶少行凶,看着他在小厮打累了以后意犹未尽,竟亲自冲到那妇人身后去踹了两脚,又将一把小石子重重砸了过去,咬牙切齿地骂什么“狗奴才也配当本公子的娘”。

    漂亮,高贵,又凶狠,的的确确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打,真真是恶少、畜生、猪狗不如!

    丁了了越想越是愤怒,一时连畏惧都忘了,忍不住仰起头,盯住了陈七公子便要骂。

    恶语尚未出口,心中却倏地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记得,那时她气极了,恰看见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滚到脚边,她便努力地伸手捡了起来,试图积蓄力气将它掷到那恶少的脸上去。

    然后……她就被丁旺一刀子给扎醒了。

    那颗小石子……

    那颗小石子!

    丁了了的心脏忽然怦怦急跳了起来,一句话未经思忖已擅自冲出了喉咙:“你打你母亲用的不是小石子,是金珠!是金珠对不对?”

    话音落风声动,陈七公子的手已经死死地钳住了她的喉咙。

    两个人的脸贴得太近,丁了了终于可以看清对方的眼睛,却并不能从那一片漆黑之中品出什么情绪,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卷进了滔天的巨浪,晕头转向,无法呼吸。

    耳边还隐隐能听到女子的尖叫,眼前的光影却倏地变幻了。一道刺目的光如同利剑劈开黑暗,将炸雷般的声音送到了她的耳边:“两个小兔崽子死了没有?还不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