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孤村有傻女 49.是她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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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了了忙了足足三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临溪村没有再死一人。有个孩子是被狼咬在胸膛上的,他父母已经提了铁楸准备上山挖坑埋了,还是被丁了了给救了回来。
等到该缝的都缝得差不多了,佳佳和七婶子家的那几个孩子也都已经学会了熬药。
村里几个男人蹚着几乎及腰深的积雪去镇上买来的药材被孩子们分门别类地切碎熬煮送到各家各户,一碗一碗地灌进了那些虚弱的肚子里。
药香弥漫全村终日不散。
丁了了被两个记不住名字的小姑娘搀扶着送回家,看着进进出出忙碌的孩子们,十分欣慰,然后一头睡倒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早晨了。七婶子家的几个孩子还没有来,佳佳自己坐在床头的小凳子上,捏住她的两根手指不住地揉着。
“你不累吗?”丁了了皱眉问他。
佳佳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我累,可是阿姐更累!这两个手指头都僵得不会动了,肉都快磨穿了……”
丁了了笑了:“拿针就是很累啊。不过会好的。”
佳佳仍旧委屈:“当大夫怎么会这么累……就这样,那些人给钱还给得不情不愿的!阿姐,咱们以后不当大夫了吧!”
真是孩子话。丁了了苦笑摇头。
做人哪有不累的呢?不管是大夫还是农人,又或者是沙场上的将士、乃至那些锦衣玉食的富贵人,为了在世上活下去、活得好,都是很累的。
躺平了不动最轻松,但那样的活法也就意味着要任人宰割。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之中,有几个不操心不受累还能平安到老的呢?
“先前咱们存的补骨脂鸡血藤都还有吧?”她扶着床沿慢慢地坐了起来,“你去找一找……”
“阿姐!”佳佳拦着不许她起床,“你再睡一会儿吧!”
不能睡啊,丁了了摇头。
处理好伤口只能算是开始,后面将要面对的发烧、溃脓、昏睡、衰竭……才是重头戏。那些伤者一旦经了她的手,在伤口彻底痊愈之前不管是什么原因死了,都会被归结为她医术不精草菅人命。
人性如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镇上的大夫听说是遭了狼灾,不约而同全都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肯出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个担子她既然挑了起来,就只能硬着头皮挑到底。
“药丸不够了。”丁了了叹气起身,推开了拦在床边的佳佳:“这件事耽误不得,你不要任性。”
佳佳只得退到一边,委委屈屈:“可今天是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贴桃符制炮仗准备年夜饭,咱们……却还在家做药丸?”
丁了了被他逗笑了,又叹气。
难怪天已大亮了还没有人来取药,竟是年三十了啊。
可是这个除夕注定非同寻常。村里有好几家已经不能把准备好的桃符挂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贴在门上的两张黄纸。
出了这么多事,没有遭灾的人家也多少会跟着添几分沉重,更不要说那些需要照看伤者的人家。
喜庆得起来才怪呢,不哭就不错了!
果然到了中午村中依然安静,往年那些一大早就忍不住开始放炮仗的孩子们尽数被他们的父母拘在了家里。倒是远处隐隐有哭声传来,那是几户有了亡人的苦主在忙碌,他们必须在过年之前把亲人葬到山上去。
唉,惨啊。
丁了了一边拼命翻炒着那些黑乎乎的药汤子,一边对着佳佳唉声叹气,致力于让这个孩子意识到自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没有新衣穿、没有好饭吃也没有桃符炮仗可以过年,但至少没死人也没受伤,甚至连家里的鸡都没有损失,很幸福啦!
那好吧。
佳佳为了不让他姐姐难过,只得强忍住失落的心情,强颜欢笑……才说笑了没几句,就有人来了。
丁了了认得是昨天才救治过的一个伤者的家人,忙转身相迎:“九奶奶怎么来了?莫非三伯伯的伤……”
“我问你,”来人劈头就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天夜里会有狼来?”
什么?丁了了愣了一下。
头发花白的老妇努力挺着弯曲的脊背,仰起头来看她:“你们家里也进了狼,这破篱笆破窗户本来应该什么也防不住,可你们两个偏偏一点事也没有,连鸡都没有死一只!”
佳佳听见这话不对,立刻跳了起来:“那是因为我姐姐用柴草堵住了门、我用桌子堵住了窗户!”
“对啊!”老妇抚掌,“都提前知道要堵好门窗了,还说不是早有准备?”
丁了了知道了。这个老妇,来者不善。
“九奶奶,您到底想说什么?”她问。
老妇冷笑:“我想说什么?我倒要问问你想做什么!你提前知道有狼,偏不跟邻居们说,就是为了让村里闹灾、让大家受伤,好显摆你那一手从恶鬼那里学来的医术、骗咱们乡亲父老的钱,是不是!”
“九奶奶你说话要凭良心!”佳佳气得从地上蹦起来,尖声叫:“要是我姐姐早跟你们说有狼,你就肯信吗?”
九奶奶个头不高,气势却分毫不低:“那你们说了吗?你们没说啊!”
佳佳气得哭了出来:“山叔也看见狼了,他也没说啊!四太爷也知道有狼,他也没说啊!他们两家也都没出事,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们?你就会欺负我姐……”
“我在说你们,你少扯别人!”九奶奶一双眍䁖的眼睛凶芒毕露,“反正这件事就是你们故意的!现如今我们家遭了难,你们要赔!把我昨天给你的药钱还回来!我儿子现还在炕上躺着呢,能不能保住命还不一定,更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你们要赔!至少要赔我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丁了了气笑了,“九奶奶,你知道二十两银子长什么样吗?”
她甩手转身,弯腰从灶下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提在手里冷下了脸:“抢劫抢到我头上来了!我见过过河拆桥的,还没见过走到河中间就要拆桥的。您今儿也算给我长了见识了!”
“你、你要干什么?打人吗?”九奶奶吓得连连后退。
丁了了嗤笑:“打人怎么了?我没打过?还是我没杀过?”
九奶奶脚后跟撞在门槛上,手忙脚乱扶着门框站住了,脸色大变。
丁了了甩手把木柴扔到她脚下,冷声:“我不管你是受了谁的撺掇,今儿你都惹到我了。你儿子的伤我不敢再管,你老另请高明吧!”
九奶奶跌跌撞撞退出去,眼睛瞪圆:“你敢不管?你这是草菅人命!”
“我不止敢草菅人命。”丁了了看着她道,“我还敢杀人放火。你若不信,你就试试!”
事实证明九奶奶不敢试。她跑了。
丁了了追到门口看着她跑出篱笆墙外,气冲冲将那根木柴踢回灶前,顺手将铲子丢回了锅里:“不炒了!不过了!让他们都去死吧!”
“就是就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佳佳立刻跟着附和,并且动作极快地把灶下的柴禾都抽了出来:“咱不伺候了!”
燃烧的柴草在灶前积成了一堆,屋子里顿时变得热烘烘的。丁了了盯着那火苗看了一阵,忽然嗤地又笑了:“我耍脾气,你怎么也不劝我?还跟着我胡闹!”
“我为什么要劝?”佳佳的气还没消,“他们太欺负人了!阿姐为了他们类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还来惹阿姐生气!他们那些人的心肝都被狗吃了吗?”
“狗应该不会吃那种有毒的东西吧。”丁了了叹口气,弯腰将柴草重新拾起来扔回灶下,又捡起了炒药的勺子。
佳佳的眼泪又快下来了:“阿姐,咱们还弄这个吗?”
“这一锅炒出来吧。”丁了了叹道,“费了那么大劲才做了这么多,半途而废太对不起自己了。”
佳佳想了一想,默默地又转身捡起了烧火棍。
生气归生气,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啊。
“但是阿姐,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做好人了。”小娃娃抽抽鼻子委屈地道,“做好人一点都不好!受苦受累,还要被人欺负!你看做坏人的时候就没有人欺负咱们!他们都怕坏人!”
坏了。丁了了心道。
这孩子要学歪了。
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教导这孩子做个好人,但是……这会儿她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毕竟大家都是凡人,割肉饲虎这种事可不好做。
“咱们可以做好人,”她想了一想说道,“但是不能一味做好事。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这世道,妖魔鬼怪那么多,咱们也不能总做菩萨的。”
佳佳似懂非懂,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丁了了将炒干的药盛到碗里,垂眸叹息:“我总以为已经做得够好了。规矩已经立了起来、也没有受他们摆布,可他们总还是不肯放过我。难不成,真要做个泼妇才能在这村里活下去吗?”
佳佳点头:“阿爹从前也这么说。他说娘就是因为太高傲,被那些泼妇欺负没法还击,这才一点一点把自己熬死了的……”
丁了了的眉头拧紧了。
靠在灶台边歇了一刻,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摘了围裙,转身出门。
到底是年三十的下午,不管气氛多么不对,街上的人还是比平时多了不少。扫雪的、贴桃符的、聊天说话的,当然还有麻衣素服出门送葬的……人来人往。
一支送葬队伍走过去的时候,丁了了就看见旁边扫雪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凑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语打起了招呼。
这是很不合常理的事。
被打招呼的人显然也很意外,挑着的篮子从左肩换到右肩,人站住了:“四叔、七叔,你们怎么都在这儿扫雪?家里不忙?不是听说您家里也……”
“嗐,别提了!”被唤作四叔的男人开始抹泪,“我家小六没福,整条腿差不多都被那群畜生给咬烂了,这会子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说句不好听的,真还不如你家二小子,一闭眼走了倒还少受些罪!”
没有人爱听这样的话,对方的脸立刻就黑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世上没有人肯说活着是受罪的!我家二小子要是能活着,别说一条腿,他就是两条腿都残了,我也愿意!”
“是是是,”那位四叔慌忙赔礼,“是我说错了……”
对方哼了一声,态度十分不善:“您倒是没说错!如今您家是好过了,牛羊也没损失多少,孩子都平安无事,独独一个受伤的还被那神仙娘子给救了回来!您家又有钱,一百钱一颗的药丸也吃得起,我们拿什么跟您家比!”
“大侄子,你说这话可就寒碜我了!”四叔一脸郑重,“咱们本家本所的,说那样的话干什么?我的儿子就跟你的亲兄弟一样、你的孩子也就跟我的孙子一样,都是自己家孩子吃了亏,谁又能比谁过得好?”
“唉!”对方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脸愁苦地挑着担子,这么久了都没想到要放下来。
倒是后头一个妇人抹泪到:“一样也不一样啊,你们至少还能去求神仙娘子救命,我家二小子当时就被咬烂了,我就是求那天上的真神仙,也就不会他的命!”
“可别提那位‘神仙娘子’了!”四叔忽然扔下扫帚又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你们没听说?如今到处都在传,说咱们村这次狼灾都是她害的!”
“怎么是她害的?!”对方大吃一惊。
这次周围几个人都凑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
“就是她害的啊!她早就知道有狼!”
“对啊,头一天她姐弟两个上山,回来就说看见了狼,可他们跟谁也没说!”
“文山兄弟想要去跟四太爷说来着,那丫头还未歇他,说只要他敢告诉人,她就到处跟人说那狼群都是他在山上挖陷阱招来的!”
送葬的那一大家子听到这里人人吓得脸色煞白:“还有这等事?那丫头……她敢?”
“她当然敢啊!”后头立刻有人接,“她有什么不敢的?杀人她都敢!你想想前一阵子四太爷被她欺负成什么样?他老人家在咱们村当顶梁柱当了那么多年,那小丫头片子还不是照样欺负到头上!”
说到此处在场众人已齐齐摇头叹气,又有人指了指丁文山家所在的方向:“后来闹了狼灾,文山兄弟懊恼得什么似的,连门都不肯出!”
“对啊对啊,”旁边巷子里有人一边附和着一边凑过来,“四太爷也自责失职,带着一家老小在家跪祠堂呢!”
“就只那个小丫头片子赚得盆满钵满!咱全村人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她现在都敢吩咐长辈了!前街二嘟噜和那边七寡妇都听她的话了!”
“正是这么回事!你们想想看,她要不是早知道有狼,凭她两个小孩子怎么就一点事也没有?他们家的房子最破、又没个大人看家,被狼把他们两个都叼去吃了才对!”
“她还把药都提前熬好了!这就是早挖了个大坑,等着咱全村往下跳呢!”
众人至此仿佛恍然大悟,顿时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咱们还傻乎乎上门求她!给她磕头!给她那么多钱!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她把人当块破布似的缝来缝去,咱们也都没拦着她!”
“这真是……造孽,造孽啊!”
挑着担子的送葬人再也听不下去,担子一扔就要往丁了了家去:“在这儿说这些干什么?上她家问问她去!”
“就是就是,问问她的良心还在不在!”旁边有人附和,“问问她那么多人命她打算怎么赔!”
一呼百应,十几户人家当时便成了队伍,浩浩荡荡往丁了了家的方向来了。
下一刻,丁了了从巷子里走出来,迎上了他们:“听说,是来找我的?”
为首的那位四叔一滞,脚步立刻就顿住了。
“小……了了,”他硬着头皮开口,“我们是有件事要问问你!那天闹狼灾,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丁了了仰头看着他,面无表情:“我这个‘神仙娘子’是你们乱叫的,并不是我自己封的。我也不是真的神仙,如何会知道狼群也可闹灾。”
“不对,你知道!”一个妇人在人群中尖叫,“你知道!你和你弟弟被狼群围困过,你肯定知道它们有多少!你还跟丁文山说他挖的陷阱会把狼招来……你早就知道!”
丁了了皱了皱眉:“照你这么说,那群狼真是丁文山挖的陷阱招来的?那不对啊,那你们应当去找他算账啊!”
“你少扯别人!”四叔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只说你知不知道!你一早看见了狼,你还提前搬了柴草堵门窗,你还提前把鸡都捉进屋里去藏着,你还提前熬好了药……你就是不肯提前通知乡亲父老一声!——你还说你不是为了钱?”
“我不是。”丁了了昂着头,不肯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旁人见了不免七嘴八舌又是一阵骂,却忽然有一声更高亢的叫声从后面传了来:“她早知道有什么稀奇?要我说那群狼分明就是她招来的!是他故意招了狼来害咱们村的!这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