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爱与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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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的话让陆姝大为意外。

    将军绝不会在临终之前跟她开这个玩笑。他刚才说了,因为她,他变成了许多个他,其中便有偷偷关注着陆姝的他。如此说来,那天去陆姝的窗外偷看的便是那个他。之前他能通过一幅画来到无名山,此后自然能用同样或者类似的方法再次实现他的目的。只是他偷偷地来,偷偷地走,陆姝浑然不知而已。要不是那一场雪,到现在陆姝都不知道有人偷偷来过她的庭院。

    让她想不通的是,明明教书先生章卷在同一天也到了她的庭院,虽然她不知道章卷为何会这样做,但那天雪地上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倘若将军所言属实,那么那天的雪地上应该留有两个人的脚印才是!

    “那天的足迹是你留下的?”陆姝问道。她想过无数的可能,从未想过这一种可能。

    将军费力地点了一下头,挤出一丝微笑,说道:“一直想跟你说,但怕你知道了,就不会随我来皇城,又怕你怪罪。到现在,快死了才不怕了。原来我怕你多过于怕死。”

    听他这么说,陆姝心中一酸。不论有多少疑惑,不论有多少不满,此时她哪里还能不原谅他。

    “我不怪你。”陆姝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费力。落魂网掉落后,她在缓慢恢复。她有一种错觉,她的逐渐恢复是因为将军的逐渐衰竭。她突然有种舍不得的感觉,却不知道舍不得什么。她想,或许是舍不得怀抱中的人离去。

    毕竟她曾爱过怀抱中的男人,只是她已不记得自己爱过。

    “那我可以安心去了。”将军声如细蚊,在笑容中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她摇了摇他,他的脑袋随之晃动,眼睛再没有睁开。

    那种舍不得的感觉如同一颗种子,落在了她的心里,然后苏醒,发芽,生长,蔓延……

    她的心终于被那种感觉撑破,引发剧痛,痛得她失声痛哭。一直没有出来的眼泪,也如雷鸣后的骤雨,从天而降,倾泻而下。

    她感觉到自己是痛了,是伤心了。她的痛,她的伤心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怀抱中的人。

    尚未得到,便尝到了失去的痛。

    “不要死……你不要死……”她用双手不停地摩挲将军的脸,希望这样能将他唤醒,就如他只是睡着了一样。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感觉到了,但是没有转头去看。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仍然徒劳地希望将他唤醒。

    那人的手搭在陆姝的肩膀上,说道:“快跟我走吧。”

    陆姝听出来了,这是陆六断的声音。

    陆姝摇头。

    陆六断蹲了下来,劝道:“流再多的眼泪又有什么用?真正想杀他的人是谁,你我都很清楚。你要是真心为了他,就应该破坏幕后真凶的阴谋诡计,将真相公之于众。”

    陆姝当然知道幕后操控者是谁。鱼怪和尚在破庙的时候说过,他的志向不是妖界之王,而是整个人间。人间之王便是皇上。

    皇上让远黛等四位宫女换皮削骨变成陆姝模样,就是求助于和尚完成的。宰相逼宫时又是他让四位宫女乔装易容躲了过去。他对皇上再熟悉不过了,一眼就能看出将军的真实身份。

    因此,刚才刺杀将军,毋庸置疑是和尚借刀杀人,有意为之。

    人间之王死了,他才有机会成为人间之王。

    此时,和尚为了将戏做足,已经冲到混乱的人群里胡乱扒拉,装出要将凶手抓住的样子。

    陆六断早就隐藏在附近,借此机会才过来提醒陆姝。

    “走吧!”陆六断抓住陆姝的袖子。

    陆姝抱着将军不肯放手。

    “皇城中遭受这种痛苦的何止你一个?要想不让这类事情再发生,你我必须齐心协力!”陆六断又道。

    陆姝想起了隔壁的少夫人。

    “为何世间会有如此多的苦?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修人身了。”陆姝哭泣道。

    陆六断道:“世间本无苦,因尝了甘,遇到苦才觉得苦。若是只有甘,便不觉得甘,若是只有苦,便不觉得苦了。”

    “姐姐说得在理。”她改口称陆六断为姐姐了。

    陆六断惊了一下,说道:“五十年前,你就称我为姐姐。这些话也是你跟我说的。你还说,既然是因为有了甘才有苦,不如忘却甘,便会不觉得苦了。于是,你每过七年忘却甘苦一回。”

    陆姝讶问道:“五十年前你我相识过?”

    陆六断道:“何止五十年?你今生所见之人,全是前世见过的人。不过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速速同我离去,躲藏起来。等到那和尚想起你来,那就晚了!”

    陆六断知道她舍不得怀抱中的人,又劝道:“能相见的人,迟早还会相见的。跟我走吧!”

    陆姝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将军,被陆六断拉着往小巷道里跑。

    “你要带我去哪里?”陆姝问道。

    “香火坊。”陆六断说道。

    “那不是他的地盘吗?”陆姝说的他,指的是鱼怪和尚。她已经从观月那里听说了,香火坊紧挨皇家寺庙,是去皇家寺庙的必经之路,方便善男信女们买了香火再进庙。

    陆六断第一次出现的那个晚上,她说陆姝可以去香火坊找她,陆姝就想过了,鱼怪和尚应该是将所有捉来的妖怪都安排在香火坊了。

    既然这样,跟着陆六断去香火坊,岂不是自投罗网?

    陆六断一边疾步奔走一边回答道:“是。”

    “那你带我去那里干吗?”

    “皇城里到处是他的眼线,你躲到哪里都会被他找到,不如躲到他的眼皮子底下。眼睛总是往外面看,很难看到眼皮子底下。所以你在香火坊反而安全。”陆六断说道。

    陆姝想想觉得有道理。

    拐了十多个小巷道,陆姝就开始闻到淡淡的香味。

    她知道自己是离香火坊越来越近了。

    香味越来越浓。

    陆六断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巷道里的一口大缸,说道:“你先钻到缸里去。等天黑了我再来找你,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陆姝知道她的意思。如果现在跟着她去她的房间,很容易被其他人或者妖怪看到。这样行踪就暴露了。

    陆六断道:“对不起,没有别的好藏身的地方,只能让你受委屈了。”

    陆姝二话不说就往缸里爬,说道:“有什么委屈的?对鱼来说,缸已经是很好的地方了。”

    等陆姝进了缸,陆六断捡起旁边的缸盖,将她盖在里面。缸盖是木头做的,裂缝已经很大。陆姝能从里面看到外面。

    一时之间,她感觉回到了尚未修得人身的时候,而那漏光的缸盖,就如漂浮在水面的浮萍。

    “我走啦。等天黑了我再来叫你。在我来之前,你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陆六断说道。

    “好的。”她在缸里回答道。

    陆六断走后,她在缸里无聊得很,又不知道外面乱成了什么样,不敢出来透气。又因刚才被落魂网折腾,于是很快进入了梦乡。

    刚闭眼,她就梦见自己回到了刚才的那条街道上,她的怀里抱着一颗头颅。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揉了揉眼睛,竟然发现躺在她怀里的是那和尚!

    和尚脸上的红色印记在太阳的照耀下愈发显得鲜明,如抹在脸上的血一般!

    “我恨你。”和尚说道。

    她吓得想要抛掉和尚的头颅,可是双手无力,而那颗头颅重若千斤。

    和尚道:“你想扔掉我?别忘了,我也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由爱故生恨。我是爱你的那个人的一部分。他便是我,我便是他。”

    陆姝想起那晚在破庙里和尚说的莫名其妙的话来。他说她铁石心肠,说什么他之所以出家,就是为了不遇见命中注定的人,免得忘记。他还说他出家是为了命中注定的人。

    那些话不正是“由爱故生恨”而来的吗?陆姝心中一惊。

    倘若他才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那么,将军是不是命中注定的人?难道以前把将军认作是命中注定的人是错误的?倘若将军不是命中注定的人,那以前为何会与皇上在画中相遇?

    陆姝脑袋里乱如麻。

    这时,她听到一阵清越的声音,如同寺庙撞钟。

    “陆姑娘!陆姑娘!”

    她听到有人喊她。

    她从梦中醒来,天色竟然已经黑了。缸被敲得嘣嘣响,让她在梦境里听成撞钟的声音了。喊她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观月!她能听出观月的声音。

    她惊喜不已,没想到观月找到这里来了。

    她想从里面顶开缸盖,可是手刚刚碰到缸盖就犹豫了。

    陆六断离开的时候说过,叫她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于是,她放下了手,决定先探探虚实,对着缸盖的裂缝问道:“谁呀?吵得让人不能安生!”

    “缸里真有人啊!是陆姑娘吗?”

    “你是谁啊?”陆姝问道。

    “我是谁你还听不出来?”

    “你到缸盖上面来让我看看。”陆姝有些拿不准。

    “喵呜……”

    它叫了一声,然后跳到了缸盖上。

    果然是一只猫。猫尾巴高高翘起,仿佛是一条立起来吐着芯子的蛇,让人恐惧。

    “你找谁呀?”陆姝看出破绽了。

    观月的尾巴是狐狸的尾巴,像扫把一样。观月在别人面前可能会掩饰身份,但是在她面前反而会亮明身份。

    “找你呀,我看你这么晚还没有回来,在皇城里到处找你,找得好辛苦。”那只猫说道。尾巴末端一会儿翘起,一会儿垂下,仿佛一条警觉的蛇,随时可能飞身而出,咬她一口。

    缸盖的裂缝很大,它的尾巴是可以伸进来的,但是它没有。陆姝猜想它应该是忌惮些什么,或者是有些顾虑。

    “找我?你不是找陆姑娘吗?”陆姝往下躺了躺,尽量离它远一些。虽然她知道此时的自己就如瓮中之鳖,根本没有地方可逃。

    “你不是陆姑娘?”它居高临下问道。

    这破绽就更明显了。观月不会不认得她,不会这么问她。陆姝心想,这只猫必定是和尚派出来找她的。和尚必定发动了许多妖怪挨街挨巷寻找她。

    这只猫变成观月的样子,自然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备心,可是它不知道观月有条狐狸尾巴。

    “我当然不是!”陆姝说道。

    “那你怎么躲在这口缸里?”它问道。

    陆姝道:“我是耍猴戏顶缸的。白天用它来讨点儿吃饭的钱,晚上用它来当睡觉的床。”每一座城里都有一群不知来历的耍猴戏的人,有吞剑的,有吐火的,也有顶缸的。他们居无定所,风餐露宿。

    “那你怎么知道陆姑娘的?”它又问道。

    陆姝道:“唉,说起来还要怨这个陆姑娘!要不是她导致今天白天街上大乱,将我与其他同伴冲散了,我何至于独自睡在这里?”

    “你若不是陆姑娘,为什么看到我说话竟然不害怕?常人见我说话,没有不吓得屁滚尿流的!”它厉声说道。

    陆姝一惊。这只猫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但她很快想到了对付的办法。

    “我们耍猴戏的,到处流浪,有钱的时候住客栈,没钱的时候睡鬼神庙,睡野林荒郊,什么怪事没有见过?鬼哭狼嚎都司空见惯。”陆姝镇定地说道。

    见那猫不走,她又说道:“何况三苗先生跟我说过,皇城里的猫都平易近人,但比人高贵,从不欺负人,还说猫不能学人喝茶,因为学了人喝茶,就会变得跟人一样讨厌……”

    那只猫惊奇道:“这话三苗先生确实说过。你跟三苗先生相识?”

    陆姝道:“对呀。”她听三苗先生说过,皇城的猫都是他罩着的,心想,皇城里的猫也该知道三苗先生,尤其是像它这种有些修为的猫。于是她有意提起三苗先生。

    她记得三苗先生是镇海王那边的,并且三苗先生说过镇海王与皇家寺庙势不两立。而这只猫是皇家寺庙的。但对于猫来说,人归人,猫归猫。

    “我们都是他护着的。你既然跟他相识,便也是我的朋友。再说了,他最喜欢吃鱼了,你若是陆姑娘,早就被他吃了。”那只猫说道。

    陆姝听了它的话,也在心里问自己,三苗先生为什么不吃掉我呢?那天他可是叼着鱼刺来的!

    她想不出缘由。这皇城里有太多她看不穿的事情。

    好在眼下这只猫的疑虑被打消了。

    它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你的清梦了。我去别的地方找找。”

    说完,它往黑暗里一跳,悄无声息地走了。

    陆姝不敢睡觉了,仔细听巷道里的声音,怕又有什么东西找来。

    过了不久,她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缸盖直接被揭开了,陆六断对着缸里轻声道:“走!”

    陆姝从缸里爬了出来。

    陆六断看了一眼缸盖,问道:“刚才是不是有谁来找过你?”

    陆姝点头。

    陆六断道:“幸亏我留了一个印记在上面。”

    陆姝往靠着缸放着的缸盖看去,上面果然有三条中间断了的线发着淡淡的荧光。那是八卦中的坤卦,坤卦因为三条线中间断开成六条短线,故而有“乾三连,坤六断”之说。陆姝这才明白,陆六断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这坤卦应该是陆六断盖上缸盖之后离开之前画上的。

    陆六断领着她又摸黑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院门前。门上有一把长条锁,锁是青色的。

    陆六断没推门,门就开了。

    陆姝定眼一看,原来穿在门环上的不是锁,而是一只有手掌那么长的螳螂。螳螂刚才是缩着的,此时伸展前后腿,将门推开了。

    陆六断见她好奇地盯着门环上的螳螂,叹息道:“它的修为也就到这里了,只能当一把看门的锁。”

    “不是所有的修炼者都能有大成。”陆姝也为之叹息。

    她们进门之后,门又关上了。

    陆姝回头一看,看到一张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的脸,吓得她差点儿叫出声来。正是那个人将门关上的。

    “它……”陆姝指着那个怪物问陆六断。

    “它叫铺首,原来是门上衔着门环的门兽,是有鼻子有眼睛的,只因年代久了,被人的手摸得光滑了,失去了原来的模样,脸就变成了这样。不用害怕,它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它是守门的,所以每次螳螂将门打开,它就随即将门关上。”陆六断解释道。

    陆姝按住胸口,嘘了一口气。

    “你知道皮囊师始祖是如何处理他那个叛逆徒弟的吗?他以皮囊之术抹去了徒弟的眼鼻耳嘴,让他进入了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未来之境地,无过去未来,也就无现在当下。”

    “无现在当下?也就是说,这个人会消失?”陆姝问道。

    “正是。”陆六断一边继续往里走,一边说道,“这个铺首照道理说也不应该存在,可是它却存在,所以被他留了下来,想看看有什么破解方法能让皮囊师始祖的叛逆徒弟脱离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之境地。”

    陆姝浑身一颤,她知道陆六断说的“他”就是那和尚。

    “他要让那个人回来?”陆姝问道。

    陆六断道:“是。毕竟皮囊术经过了一次封禁风波,有些禁忌之术失传了。他想通过那个人恢复那些已经失传的禁术。”

    “他要失传的禁术干什么?”陆姝问道。

    陆六断回头看了铺首一眼,然后对陆姝说道:“这和尚也就能给人易容而已。而那位被皮囊师始祖封禁的人,可以轻易将你捏成一个鱼丸。”陆六断的手指做出揉捏的动作。

    陆姝打了一个寒战。

    “在那个人的手指下,什么皮肉,什么骨头,不过都是揉软了拍熟了的泥巴而已。到那时候,如果和尚得了这禁术,除非皮囊师始祖复活,没人能阻挡他做任何事情。”陆六断说道。

    “那不是跟女娲娘娘一样了?”

    “你说得对。当年他那双手就被称作‘女娲之手’。有人被他弄成了牛马之类的样子,走路的时候只能手脚并用。”

    “我们好不容易修炼成人,居然还有人被弄成了牛马?”陆姝毛骨悚然。

    “他曾说过,有一天习得禁术,他要将天下人都变成牛马之类的牲畜,让他们去耕地拉磨,脚上打铁钉,天天挨鞭子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让他们在牧场奔跑,然后被妖怪狩猎。将他们关在笼中,被妖怪逗弄呵斥。”

    陆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们刚刚进屋,外面就响起了一阵阵雷声,紧接着,雨就下了起来。敲得屋顶的瓦叮叮当当响,仿佛演奏乐器。很多地方开始漏雨。

    “你这房子好久没有修葺了吧?”陆姝问道。

    陆六断笑道:“让它漏呗!我最喜欢雨了。要不是为了避人耳目隐藏身份,我都会把屋顶掀掉,让雨水全部进来,那才畅快!”

    想想也是,作为一条鱼,怎么会讨厌水?为了人的身份,她都习惯避开雨水了。见陆六断任由雨水打湿,她也不避开了。

    陆六断坐了下来,脱掉了鞋子,光着脚,用脚去接漏下来的雨水。

    陆六断见她坐着不动,笑道:“你试试!”

    陆姝也脱掉了鞋子,用脚去接雨水。

    当雨水淋到脚面的时候,她感觉清凉又舒畅,无比惬意。刚才的痛苦、紧张、恐惧等情绪仿佛被雨水洗了去。

    可是她想起和尚在茶馆里说的那句话,忍不住问陆六断:“那个跟我一起来皇城的教书先生,你知道吗?”

    陆六断点头道:“当然知道。你不就是为了他才来的吗?”

    “他明天要被杀头,你知道吗?”

    “知道。不过现在……”陆六断瞥了她一眼,“每个被砍头的人,都要经过皇上朱批的。现在皇上被刺杀了,他的头暂时是砍不了了。”

    “哦。”陆姝松了一口气。

    陆六断踢了一下脚,雨水飞溅了出去。

    “皇上都死了,你还在担心区区一个教书先生……”陆六断忍不住为皇上鸣不平。

    陆姝眉头一皱,自问道:“对呀,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担心他?”

    陆姝记得,在她准备去衙门为章卷申辩的时候,无名山的老奶奶说过,第二天她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人。那天不仅将军在,章卷也在。如今将军被刺,莫非章卷才是那个命中注定的人?不然,世事通透且慈祥的老奶奶应该会说,她会遇到命中注定的人,然后错过。

    她知道,这种想法也有诸多站不住脚的地方,她抱着被刺杀的将军的时候,明明那么痛苦,那么舍不得。如果将军不是那个命中注定的人,这种情绪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

    难道……将军和教书先生都是命中注定的人?

    她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不不不,不可能的,不可能命中注定有两个人。

    她否定了这种想法。

    她回想起将军临终前说那天雪地里的脚印是他留下的,希望获得原谅。

    可是她清楚地记得,雪地里只有一个人的脚印,不可能将军和章卷都去过她的庭院。

    于是,又一个猜想让她吓了自己一跳。

    难道……难道……将军就是教书先生?

    将军说过,因为她,他变成了许多个他。有爱,有恨,有冷漠,有偷偷关注。

    她又想起刚才在那口缸里的时候做的梦。和尚说他“由爱而生恨”,是将军的一部分。

    那么,和尚就是恨,是冷漠。

    以此推论,那么教书先生岂不代表将军所说的另一种情绪?岂不就是偷偷关注她的那个人?

    那么,爱她的,恨她的,偷偷潜入庭院的,都是同一个人?

    可他们明明是不同的人啊!

    在以为即将理清头绪的时候,陆姝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她决定听听陆六断的理解。

    “姐姐,我刚才在缸里的时候做了一个梦。”陆姝一边说着,一边想着要怎样跟陆六断说清楚。

    “梦?”陆六断侧头看着她。

    陆姝点头:“我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说出来姐姐不要见怪。”

    陆六断大笑道:“妹妹,梦有什么好见怪的?我现在都常觉得自己在梦中,或许醒过来发现我还在洞庭湖,还自由自在。”

    听陆六断这么说,陆姝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如挂帘一般的雨水,这里潮湿的气味,脚底的沁凉之意以及耳边叮叮当当的雨敲打瓦片的声音,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地面的声音,都变得那么虚幻,那么不切实际。

    白天见到将军骑马赶来,见到将军被刺,见到将军那双渐渐熄灭的眼睛;听到街道喧闹,听到将军说出表露心声的话,听到将军祈求原谅的话;触到落魂网而产生的痛苦,触到将军的身体由温变凉,触到将军的血液犹如水冻成冰渐渐凝固……都变得那么虚幻,那么不切实际。

    还有进入皇城以来发生的一切,也变得那么虚幻,那么不切实际。

    或许我也在梦中?我只是酒后伏案做了一场梦?醒来仍然在无名山?老奶奶仍然每天上下山?观月还没有取名字,还是猫尾巴?

    陆六断见陆姝神游九霄,收起笑容,说道:“人人以为梦之后便是醒来,眼前便是真切。可是谁知此时是不是真的醒来?很多人无非是坠入了另一个梦中而已。那些做过的梦,不过是梦中梦。”

    陆姝仔细体会她的话。

    陆六断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很多时候,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它就是发生了,跟梦一样。”

    雨渐渐小了。

    屋檐的滴水声反而听得更清楚了。

    “我梦见被刺杀的不是他,而是他。”陆姝相信陆六断能听出她的意思。

    “难怪你不是很伤心。你知道他还活着。”

    陆六断的回答反而让陆姝迷惑了。

    “他没死?”陆姝紧张地看着她。

    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少了,偶尔才落一滴,打到她的脚背上。

    “你知道他为什么出家,为什么对他的同类如此残忍吗?”陆六断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道。

    “那晚在破庙听到了一些,仅此而已。”陆姝说道。

    “我也是来了皇城之后才知道,他原本跟你刚才看到的门环上的螳螂一样,开启了灵智,却无法更进一步,无法大成。要不是遇到另一个人,他至今还只是有些不寻常的灵智的鱼。”

    陆姝往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观月何尝不是这样?要不是老奶奶给他一条尾巴,他到现在还不能获得完整的人身。

    “是谁帮了他?”陆姝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且不管那个人是谁。就是那个人,他才灵智大增,从而能有今天的修为。他遇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看出他已经有了一些灵智,但又不够提升到更高境界,便对他说,‘鱼儿啊,我知道你想修炼成人,但是灵智有限。我可以帮你,但作为交换,你要为我承受我不能承受的痛苦。你可愿意?如果你愿意,就转一个圈。’那鱼便在水中转了一个圈。”

    陆姝静静地听着。

    “转圈的动作就如那螳螂开门一样,对那时的他来说不算难。他是很期望提升修为的。那人见了,又说:‘我得说清楚,免得你后悔。我要给你的灵智,是我灵智的一部分。我很爱很爱一位姑娘,可是由于太爱了,由爱生恨,我对她的恨意越来越多。我恨她常常忘记我,恨她可以轻易离开,而我不能。恨她可以过平淡的日子,而我不能。恨她可以没有我,而我不能。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毫无保留地爱她,保护她。可是我的恶念告诉我,我应该恨她,冷漠她,甚至报复她。现在我得知她转世的消息,不知该去追随她,还是就此天涯陌路。我既想永生永世与她相伴,我认为她只是忘记了,但是遇见之后仍然会像以前一样离不开彼此。我又想永生永世不再相见,我认为她心中早已没有了我,即使遇见了也不会回到从前。佛魔一念之间,我左右为难,你知道吗?’那鱼又在水中转了一个圈,表示明白。”

    陆姝已经明白“那个人”说的“姑娘”是谁了。

    “那人见鱼儿转圈,继续说道:‘你知道就好。烦恼皆因贪嗔痴。现在,我要将我的嗔念放在你这里,保留我全部的善念去寻找她。人的嗔念可以让你灵智大增,但也会让你无比痛苦。你愿意吗?’那鱼犹豫了片刻,然后转了一个圈。

    “那人便将他的嗔念放在了鱼儿那里。临走前,那人还是不太放心,蹲在水边对鱼儿说:‘将来你得了人身,若是仍然痛苦,那就去寺庙里修行,消除心中魔障。’然后,他寻找他的心上人去了。这条鱼得了那人的嗔念,体会到人世间的苦,果然灵智大增,终于突破束缚,修得大成。可是他终日痛苦不堪,于是来到皇家寺庙拜师修行。”

    陆姝问道:“难道皇家寺庙让他进来吗?没有哪位师父看破他的身份?”

    陆六断道:“你且听我说完。他拜的是皇家寺庙的住持。他走到皇家寺庙门前的时候,天降骤雨,人们纷纷躲到屋檐下躲避。他是鱼怪,本性喜水,但也要像其他人一样躲到屋檐下。这时候,住持撑着伞,从雨中徐徐走来,往寺庙大门走去。他想一起进去,于是大喊:‘佛家普度众生,师父可否带我一程?’住持回答说:‘我在骤雨中,你在屋檐下,屋檐下无雨,何须我来度你?’你看,这住持显然是要拒绝他。”

    陆姝点头道:“莫非住持已经看出他的真实身份了?”

    陆六断说道:“我也这么觉得。”

    “那住持怎么后来又收了他呢?”陆姝问道。

    “他见住持拒绝,居然立即从屋檐下走了出来,站在雨中,喊道:‘现在我也在雨中,师父可以度我了吧?’”

    “他竟然这样……”

    “是啊。照常人来看,这下住持总该让他共伞了吧?可是住持回答说:‘我在雨中,你也在雨中。我没淋雨只因为有伞。所以,你不应该求我来度你,我自己是伞在度我,你若是想要被度,自己去找把伞吧!’”

    陆姝感叹道:“这住持真是会说话!住持应该是看出了他的身份,又不愿当众说破。可是……他怎么还是进了皇家寺庙?”

    陆六断道:“他就站在雨中,任凭风吹雨打,在大门前站了三天三夜。最后,住持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让他进了门,收了他为徒,赐法号仐憙。住持说,取这个法号,是因为他虽有伞,奈何伞无骨,伞既无骨,便撑不开,撑不开,便无法度他。他要度的话,只能靠他自己。此为‘仐’字的意义。住持又说,他虽有灵,奈何有灵无喜,灵既无喜,便放不下,放不下,便无法度己。他要度的话,只能日夜修心。若能度己,必须喜从心来。此为‘憙’字的心愿。”

    “原来他的法号来历是这样的。”

    陆六断苦笑道:“可惜至今他未能实现住持的愿望。”

    陆姝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难怪他如此恨我。原来他就是我命中注定之人的一部分。也许他对你我这些同类这样残忍,是那个人放在他这里的嗔念使然。那个人恨鱼,他便同样恨鱼。”

    陆六断点头。

    “姐姐,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你第一次去我那里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的。”陆姝说道。

    陆六断道:“很多话只能在合适的时候说。如果那时候我就跟你说,而你未曾经历这些天的事情,你一定不会相信我。”

    “姐姐说得也是。那我再问你一个荒谬之极的问题。你不要见笑。”

    “你说。”

    “教书先生有没有可能也是那个人的一部分?”然后,她将雪地上有脚印的事情说了出来,又把将军临终前说的那番话说给陆六断听。

    陆六断用手接了一滴雨水,然后手指轻轻一弹,雨水化作无数点滴飞了出去。

    “一滴雨可以分为二,也可以分为三,还可以分为更多。一个爱你的人,也可以恨你,念你,怨你,求你,等你。仐憙可以是,他为什么不可以?”陆六断说道。

    陆姝原来还纠结命中注定的人到底是将军还是教书先生,现在才明白,他们本是一人。

    可她还是有迷惑。虽然他们的前世本属于同一个人,可是今生毕竟分为了各不相同的人。前世命中注定是他,今生命中注定到底是哪个他呢?

    陆姝问道:“一滴雨可以分散,可自古至今只有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到底哪个他才是那个他?”

    陆六断反问道:“你知道什么叫众生轮回吗?”

    “前世今生嘛。”陆姝说道。

    陆六断摇摇头,说道:“众生如一片森林,有无数棵树,老树枯萎,新树发芽。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多少年后,森林还是那片森林,树已经不是原来的树了。这片森林当然是由原来那片森林而来,可是森林里的每一棵树无法追溯源头。这便是众生,这便是轮回。你要追溯哪个人才是原来的他,恐怕也是白费心思了。”

    “那我该怎么办,姐姐?”陆姝问道。

    “顺其自然吧!”陆六断朝她微微一笑。

    “顺其自然?那岂不是撒手不管?毫不在意?”陆姝对她的回答不满意。

    “你还是太小了。”陆六断撇嘴道。

    “我都好几百岁了。”

    “还不是像个小女孩一样既迷茫又担心?”

    “姐姐别逗我了。”

    “顺其自然其实不是顺其自然。相遇的人总会相遇,要在一起的人绕过了千山万水,终究会在一起。想也没有用,急也没有用,追也没有用,躲也没有用。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想这么多?”陆六断道。

    这时,外面响起了打更的声音,“ ”地响过之后,一个慵懒的声音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姝惊讶不已,小声问陆六断:“姐姐,姐姐,雨还没停呢,怎么还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更夫不知道下雨了吗?”

    “小声点儿,别让他听到了。”陆六断声音更小,“这香火坊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住着的都是他从九州各地抓来的妖怪。妖怪变成了原来居住在这里的人,过着原来那些人的生活,以便掩人耳目。这打更的也是妖怪。”

    陆姝问道:“跟那些占据别人身份的皮囊师一样?”

    陆六断点头道:“是。香火坊是他的大本营。皮囊师则是他扎在皇城各处的钉子。等到合适时机,皮囊师与妖怪里应外合,就能将整个皇城掌控。这打更的妖怪,修为比那只螳螂要高,但仍未大成,灵智有限。它占据了更夫的房子和地位,但因从边疆荒野来,不懂人们城中规矩习俗,加上灵智受限,因此不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有何意义,以为出来打更就必须喊这句话。若是聪明一些,也就不至于被安排做打更这种活儿了。”

    “是这样啊!仐憙和尚不知道吗?要是别的街坊的人听到了,岂不是看出破绽了?”陆姝走到窗边往外看,看到一个浑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巾的人。他在雨水过后湿滑的道路上走得踉踉跄跄,越来越近了。显然,虽然有夜色遮掩,他仍然害怕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他虽神通广大,可是分身乏术,哪能面面俱到?”陆六断说道。

    陆姝看着那个黑巾人,小声说道:“这些妖怪的破绽,也就是他的破绽。”

    陆六断点头道:“是。他自己可以不露出马脚,却无法照顾到所有的妖怪不露出马脚。”

    陆姝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陆六断,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兴奋。她说道:“我一直想着怎么找到他的软肋,破坏他的阴谋,可是我找不到他的软肋。原来他的软肋不在他身上!”

    陆六断不太明白陆姝的意思,蹙眉道:“你的意思是……”

    “人们有句话叫作‘将计就计’。我们可以利用香火坊的妖怪来打败他!”

    “将计就计?怎么将计就计?”

    “姐姐,借你衣服给我穿穿,我去会一会这个下雨天也‘天干物燥’的更夫。”

    “妹妹,你可别给我添麻烦。你要是被发现了,我可保不了你。”陆六断急忙阻止她。

    陆姝说道:“姐姐,你都说了,他之所以负责打更,就是因为灵智不高,你看他脸上还蒙着黑巾,肯定都没能修成人的面目,可见修为远不如我们俩。我穿着你的衣服出去见他,他肯定以为我就是你,不会起疑心的。”

    陆六断只好答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