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珑斋。

    商书良正伏在案前，小心镂刻一张皮影。

    叮铃——

    门前回响阵阵风铃声。

    站在斋前的两位侍女同时开口。

    “恭迎客官。”

    呼呼——

    香风骤起，扁舟横落斋前，一男二女走下来。

    那两位侍女看到三人容貌，顿时一愣。

    等她们再度回忆时，完全想不起来三人长相。

    “不错的傀儡。”

    赤绫魔帝打量这两侍女。虽然穿着常人的衣服，但从她们肤色以及关节处可以发觉，这是两个皮傀儡。

    东方芸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与魔帝立约后，他俩便有送客之意。

    但赤绫魔帝仿佛听不懂一样，完全不打算离开，死坐在扁舟上，争抢他们二人的茶水点心。

    衡华虽然言语驱逐三次，可见她脸皮厚，也没再多说什么。

    “咦，人皮的？”伏衡华也发现两位侍女的玄机。

    仔细看了几眼，对二女笑道：“救下你们的人，技术不错。只可惜，你们躯体损毁严重，拼接的皮质到底比不得原本皮肤——他不会‘人皮培植’吗？”

    三言两语，吓得二侍女连连退步。

    知道她们是皮影傀儡的，附近倒也有不少修士。但知晓她们的皮影材质，甚至知晓她们死相的人，却没有一人。

    是仇家上门？

    可当年奸杀我二人的混蛋，已经被斋主杀了啊！

    呼呼——

    一阵风从二女身边吹过，等她们回过神时，伏衡华已跨入斋内。

    “商先生，生意来了，能否出来一见。”

    打量斋内装潢，各处都挂着精美绝伦的皮影。除却猛兽、神鸟等兽形外，还有男女老少等人形皮影。

    “这些傀儡不错，有筑基三层——五层的力量。配合‘影珑斋’的特殊场地加持，在这里和斋主斗法，不亚于和一位金丹修士战斗——商先生已参悟领域了吧？”

    二女跟着进来，东方芸琪责怪道：“不要随便发挥你演法师的才能，在这种陌生地界，只会引发旁人的警惕与怀疑。”

    赤绫魔帝笑吟吟走在边上，不作任何发言。

    人心之祸的种子已经落下，弄潮作浪的步骤也展开了。

    接下来的事，她不在意。

    成也可，败也可。

    她更看重自己和伏衡华在一千五百年后的赌约。这个赌约的另一重意义，是她的保命符。有这个赌约在，纵然玄元城、仙道大胜，自己也能活下去。而如果魔道赢了，那不也相当于自己赢了吗？

    元山大魔君懂得在劣势时跳船，她这个魔帝自然更深谙此道。

    被外面的动静警醒，商书良急匆匆从工作间出来。

    眼看俊男美女们站在大堂，他完全没有平日里欣赏美好的心情，迅速将悬挂的皮影傀儡纷纷激活。

    “吼——”

    “嗷呜——”

    “大胆妖孽，速速受死！”

    一尊尊神兽、异兽将三人围住，还有几十个修士傀儡各自激活道术。

    东方芸琪正要抬手，却被赤绫魔帝抓住：“妹妹稍安勿躁，且看他如何应对。”

    却见少女一脸冷漠：“把你的手松开。”

    看向自己仍下意识揉捏东方芸琪手掌，她讪笑解释：“习惯了，习惯了。”

    东方芸琪目无表情，十分迫切精修太阴仙法。昔年太阴姥姥的行动，她也来再来一次。

    忍着放“月莲”的冲动，东方芸琪去看伏衡华。

    也没见他念咒掐诀，只是一个响指，围拢的皮影傀儡纷纷调转方向，把商书良团团围住。

    “我们未曾打招呼而来，的确有些失礼。”衡华施施然走过去。一位将军傀儡默默搬来椅子，让他坐在商书良对面。

    商书良死死盯着伏衡华，至今不敢相信，自己花费数百年心血而准备的皮影傀儡，竟一朝反水。

    金丹？

    金丹领域也无法夺取自己的控制权啊？

    此刻，商书良能感觉到。

    自己这些傀儡内部，依旧封存自己的神识。但不知为何，自己无法控制其行动。

    忍着愤怒与恐慌，他沉声问。

    “阁下为何而来？”

    “一单生意，我需要斋主赶工制作一套傀儡，并在后日演一场戏。”

    商书良平日除给人制作傀儡外，另一个明面上的生意行当——前往各大家族做“表演”。他的皮影傀儡术栩栩如生，再根据自行排演的剧本，颇得附近一些小家族的欢喜。哪家老太君大寿，亦或者谁家死人送葬，都会请商书良过去表演。

    因此，他才有钱开一个皮影斋，在这片地界颇混得开。可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在那些家族修士眼里，也不过就是一个“杂耍卖艺人”罢了。

    “后天？”

    商书良皱起眉头。

    “时间有些赶。”

    “所以，才急急忙忙赶来订单，”手枕着腮，少年懒洋洋道，“我相信先生的手艺，不眠不休两日，绝对来得及。”

    商书良脸色一黑。

    不眠不休？

    你倒是会使唤人！

    可势比人强。

    他忍气吞声道：“敢问是红事还是白事？我需要对舞台、屏风等，进行专门的修改布置。还有，戏台回头要不要收藏，那些皮影归属。”

    “我要收藏保留，你只负责做工和演绎。另外，不是白事也不是红事，平常一场戏，没那么多讲究。”

    平常的戏。

    商书良松了口气，这就简单些了。

    “剧本和人物设计，都由我这边提供。你会负责加工和表演即可。”

    “好，这单子我接了。”

    衡华满意点头，继续道：“报酬方面，你不用担心。”

    “那些都可以免了。”商书良看着周围的傀儡，有些心痛，这可都是自己的心血啊。

    “你把这些傀儡还我就是。”

    衡华手一挥，傀儡们纷纷回到四周墙壁挂起来。

    “我并没有夺取你的主权，只是以法力压制，强行驱使罢了。”

    伏衡华手指一勾，密密麻麻的银色丝线出现在商书良四周。

    “这是‘悬命傀儡丝’，我自创的傀儡术之一。回头传你，当做报酬之一。”

    “第二个报酬，你与魔道私底下的来往，我既往不咎——赤渊那边，我帮你了了。”

    商书良脸色真正变了，下意识召唤傀儡想要再度攻击。

    “咦？”

    赤绫魔帝来了精神。

    “和魔道有勾连？”

    仔细打量商书良，魔帝缓缓摇头。

    “没听闻过，我没在魔道见过相应的名单，是哪位培养的暗线？”

    魔道内部派阀重重，彼此各自行动在仙道发展暗子。为防止误伤自己人，魔道高层有一份较为公开的名单。但各家都有私密计划，不可能把所有线人、暗棋共享。所以，赤绫魔帝怀疑是其他人培养的隐秘暗子。

    魔帝看向衡华：难怪他一改彬彬有礼的姿态，原来早已清楚此人和魔道有染。

    “牵扯没那么深入，只是和元山大魔君有一点交易。关于你妻子的事，我可以解决。”

    “什么？”

    “你能救夫人？”

    门口那俩侍女惊呼出声，商书良也难掩震惊。

    此人连这件事都清楚吗！

    衡华自傲一笑：“元山不过左道小术，他的手段无非是教你改良傀儡，以命魂傀儡的姿态依附生魂。可这类存在难以长久，生魂常年昏迷沉睡，苏醒时极少。但我，可以给你的夫人一具崭新肉身。”

    东方与魔帝在一侧旁听，默默掐指推演。

    很快，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商书良儿时，的确学过祖先自东莱传承而来的皮影术，但并未在意。直到妻子横死，仅存一道残魂时，他才想到以傀儡术将残魂保留。而随着傀儡术的精进，又与祖传皮影结合，走出新式傀儡。

    东方芸琪算不出元山大魔君，但赤绫魔帝算得清清楚楚。

    商书良与元山大魔君交流，将皮影傀儡进一步衍生出“人皮傀儡”。剥下人皮，可以将此人的魂魄一起封印在皮中。镂刻为皮影后，能让此人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门口迎宾的两位侍女，就是“人皮傀儡”的实验体。因感念商书良救命、报仇之恩，便一直在影珑斋效力。

    “不止尊夫人，你这俩侍女还有斋内其他人皮傀儡，也都可以拥有真正的身体。”

    伏衡华当即念诵口诀，传下一篇“皮影仙法”。

    这厮——又开始了！

    东莱修士，对伏衡华好为人师、喜欢改良修真技艺的脾气一清二楚。索性，东方芸琪在屋内转悠，打量诸皮影工艺。

    赤绫魔帝虽然对伏衡华事迹早有听闻，但亲眼见到后，依旧大为吃惊。南洲可找不到这么无私、大方的天才，愿意把自己研究领悟的东西倾囊传授。

    她坐在一旁打量衡华传法。

    皮影仙法比赤绫魔帝想象中简单，但——

    里子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

    “你的皮影傀儡已经很接近成熟的体系，只是你并没有归结整理。你看，我们演绎皮影戏，通过皮影、舞台、乐曲的等次不同，可以排演境界不同的皮影。”

    衡华手指勾动，一根根丝线控制两具人形皮影去工作间搬出工具和牛皮。

    他控制两具皮影，间接镂刻皮影。

    最初一组是一个打虎人与一只老虎。

    镂刻结束，衡华屈指练法，从天地之间采五行之气化作五色，又以五色调和数十种颜色，进行皮影敷彩。之后以炼器之术脱水、缀结。那一个个色彩斑斓的部件串联在一起，形成完整的傀儡。

    商书良满脸狐疑：“阁下间接驱使皮影，即可自行制作皮影，又何须寻我？”

    “我自然有我的用意。”

    衡华继续演绎皮影术。

    待打虎人与老虎皮影完成后，他又当场制作一个简陋舞台布景，并驱使五个修士傀儡在一侧奏乐。

    噹噹——噹————

    声音一起，幕上出现打虎人与老虎的影子。

    间接驱使，衡华演绎了一场“打虎戏”。

    随后，他又制作两个皮影。

    依旧是打虎人和老虎，但这一次，皮影傀儡蕴含更多的灵力。修士即将筑基，而那头老虎也是成精的山君。而

    布景舞台与奏乐也纷纷提高档次。布景能看出“灵筑之术”的痕迹，而那些奏乐则出自“钧天广乐”。这次打虎戏明显多出一些玄术、道法的痕迹，而随着演戏，商书良明显感觉到一丝丝奇妙的韵律在整个舞台间回荡。

    仿佛舞台浑然一体，成就一方独立世界。

    他好像身临其境，感受到那头凶猛的虎精与修士的艰难对战。

    气血沸腾，伴随着演戏奏乐，他感觉自己的瓶颈有所松动。

    “皮影戏的修行，就是要演起来。在表演中糅合道机，从而提升自己。”

    伏衡华再度镂刻第三对打虎人与老虎。

    这一次，是筑基大圆满的修士与白虎后裔。

    打虎戏更加激烈，甚至有一团红色漩涡在舞台上空流转。

    “道韵显形？”

    东方芸琪这时已经走回来，坐在观众席上。

    看着舞台，她点头微笑：“舞台是微观福地，奏乐是钧天广乐。看来想要完美演绎一部高档次的皮影灵戏，脱离不开灵筑师和乐道修士的帮衬？”

    “那些都是次要的。舞台可以提前找灵筑师购买，奏乐可以将灵乐师的曲目录下来后回音重播。最重要的，是操纵傀儡的技法，以及制作傀儡的手段。”

    衡华手一挥，那一团红色漩涡飞向商书良。

    困扰多年的瓶颈直接破出，迈入下一层筑基。

    商书良神情变幻不定。

    他自诩天才，将皮影术与仙道傀儡术结合，创造一种特殊的皮影傀儡。甚至可以利用这种方式，将死者魂魄固形于皮影，以达到“伪复生”。

    可在伏衡华展现的傀儡术面前，他仿佛看到崭新天地。

    皮影傀儡术，有一条从凡人到金丹的实证之路！

    甚至金丹之上，还有更高层次的潜力。

    此人，当得起皮影仙儡法的祖师爷！

    感受自己身上的法力增幅，他将最初那点恶感摒弃，恭恭敬敬对伏衡华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你学得几分？速速记下来，回头好传授他人。”

    他人？

    商书良摇头苦笑。

    “先生虽为我开释前路，但皮影仙法到底是小术，只是傀儡法之下的分支。”

    “哼——愚笨。皮影制作，需选材、打样、制影。你认为这是什么？”

    “是炼器手法？”

    选材，一般的牛皮可不能直接上手。先挑选皮料，再特殊加工后，才能拿来制作皮影。

    打样，皮影需要打画稿，制作“样谱”。然后还要根据样谱解构一个个部件。

    最后才是镂刻染色等实际上手制作。

    “是炼器，又不仅仅是炼器。打样的样谱，可视作炼器的法宝禁制，能代代传承。”衡华手指一勾，直接把刚才制作“打虎皮影”样谱造化出来。

    “这一套样谱分为五个档次，类比法宝的禁制品级之别。你按照我传授的样谱，可以制作白虎皮影和宗师皮影。”

    宗师级别的皮影傀儡？

    商书良顿觉手中样谱之贵重。

    “而之后的镂刻手法，可不仅仅是制作法宝的炼器手法。”

    衡华勾动手指，一阵风把刻刀卷到手中。

    “阴雕阳镂，这就是皮影仙法的战斗技巧。”

    衡华随意转动刻刀，寒光点点，好似一朵朵冰冷的刃花。

    商书良似有所悟。

    “阴雕阳镂，刚柔并济，阴阳互转。的确可以当做一门护身手段。”

    他按照衡华指点，把面前的赤绫魔帝视作一张“牛皮”。以自己平日镂刻的习惯凌空挥舞刻刀，并注入一些法力。

    的确，一道道刃光射出，堪比修真剑术。

    魔帝颇为无语，拂袖扫灭刃光，眼眸温度冷了三分。

    伏衡华及时打断，继续讲述“敷彩”。

    作为皮影制作的其中一个步骤，为皮影傀儡上色自然需要相应素材。

    灵元颜彩的新应用途径！

    东方芸琪心中一动，她似乎想明白，伏衡华创造“皮影仙法”的用处了。

    颇得伏衡华庇护的“研彩师”，又有新的贩卖渠道。

    “这厮还是忘不了研彩师，忘不了多给自家培养打工人。”

    研彩师多了，有什么意义？

    自然是万神图的原材料更加稳定，更有助益伏衡华炼制成道之宝。

    “而在后面的脱水、缀结。一个需三昧火，一个需要傀儡丝技巧。能制作皮影的修士，必然是攻守兼备，可炼器辅助，可刻刀杀人，可傀儡控敌，可驱火焚物的全能人才。一般修士，还不配干这一行呢。”

    而这还仅仅是皮影法的普通修士。

    如果更进一步，要独自演排“皮影仙戏”，晋级大师、宗师，可能还要涉猎灵筑、仙乐等方方面面。

    随着衡华讲解的兴头起来，索性又对商书良讲解“灵筑法”“仙乐法”。听得商书良脑袋爆炸，后面的许多高深仙术应用，根本听不明白。

    但他清楚这部分知识的重要性，努力将衡华的言语统统背下来，以便于日后参悟。

    啪啪啪——

    “好一位玄元先生，你的传道手段，我算是见识了。”

    魔帝颔首轻言：“有点意思。”

    在她眼中，这些手段仅是小玩意，图个乐子罢了。

    她好心对商书良道：“你根性浅薄，此生难得丹道之妙。但这一位来历颇大，身份贵重。你若在他身边修行，日后或有大造化。”

    顿时，商书良福至心灵，拜在伏衡华座下，口称“老师”。

    “免了免了，我不在这里收徒，你还是叫我一声‘先生’吧。”

    衡华又指点几句后，催促他替自己打造皮影，顺带将一个剧本递给他。

    没等他拿过，东方芸琪与魔帝同时出手。

    二女对视，然后魔帝主动凑过来：“妹妹也要看吗？来来，我们一起？”

    呵——

    耐着性子，东方芸琪没有翻脸。但默默跟她拉开一些距离。

    两人翻阅伏衡华编撰的剧本，刚看一个开头，二女沉默了。

    草草翻了几页，东方芸琪果断把剧本塞给伏衡华。

    “你打算在南洲演这场戏？”

    “他们能做，我自然就能演。”

    “说的不错。”魔帝抚掌大笑，“他们都能干出来，又有什么不能排演的？弟弟，你这边如果剧本不够，我还可以给你一些六宗时代的往事作素材。”

    “那就谢谢姐姐了。”

    衡华把剧本再度递给商书良。

    他打开一看，脸色顿时煞白。

    “先……先生，这上面的内容，是……是真的？”

    剧本第一场，三洲寻义伏魔，南修毒杀恩公。

    这是把四万年前的往事编成剧本，打算后天去赤岳之上，当着南洲修士的面演一场皮影大戏啊！

    灯影仙法，南洲之秘也。因“影珑斋”所传，又称影珑仙法。

    然当今南洲已绝，唯东莱广兴之。

    据闻，伏圣入南洲时见猎心喜，幻化学徒偷师，遂在东莱而传。

    以下为笔者揣度：

    影珑法涉猎灵筑、仙乐、篆刻等灵修法。所谓伏圣精通百艺，多拜师于南洲也。南洲仙乐之道，当不逊东莱艺祖传承。

    ——《南山观东莱之见闻·影珑篇，节选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