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165章 一碗水端平,不吹不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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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便是袁时中?倒是听说过,从贼两年多了吧。你既在归、亳之间流窜,应该也听过本将军的名号。”

    柘城县衙内,黄得功初见袁时中,当然也不会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而是高高在上一脸强硬,说话倨傲。

    这也很符合他的人设,他本就是刚勐超莽的武夫,也不擅人心揣摩。

    鬼知道这个袁时中是不是真心归降;还是因为柘城县被破、归路被断,暂时不得已势穷来降;抑或纯粹是诈降!

    所以袁时中刚派人来联络时,黄得功压根儿就不信,还开出条件,让袁时中要投降就亲自带一小队亲军来柘城县谈。

    没想到袁时中只是稍微犹豫了没多久,还是一咬牙来了,果然只带了大约一百多号骑兵护卫,剩下的万余贼兵都留在鹿邑县没动。

    展示了如此诚意后,黄得功才愿意见他,有了刚才这一幕。

    在黄得功看来,此前诈降的那么多流贼酋守,很少有敢亲自上门被官军控制的。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反复投降过好几次,都是要求保留编制、划地自守。

    袁时中居然不怕被官军诱杀,看来时有点诚意。

    而袁时中此刻人在矮檐下,当然也要更加卑躬屈膝一点,哪怕内心不是这么想的,装也得装出来。面对黄得功的倨傲,他也是陪着小心:

    “黄将军威名,罪将岂会不知。当年罪将在濮阳,也是势穷逼反,聚拢的无非是一群吃不饱饭的饥民。因不忍杀害屠戮本县本府乡亲筹粮,加上濮阳无险可守,这才往南流窜至归、亳。这两年多里,我们河南各营,也都因畏惧黄将军,不敢入南直隶一步,不敢小觑凤阳。”

    袁时中也是外貌粗豪孔武之人,却这样小心谨慎尽量文绉绉的说话,看上去场景颇为诡异。

    不过黄得功就是很受用这样的态度,他虽不读书,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会的,观察之下,就觉得这袁时中投降应该是真心的,但那些为自己此前罪行辩解的借口,则未必能信。

    但不管信不信,这些都不重要了。将来诏安后具体怎么安置利用,是沉抚台要操心的事儿,他只管对方眼下没危险即可。

    黄得功停顿了一下,便吩咐:“既如此,你先带领你麾下的骑兵,跟随在我身边,一起行动。至于你军中其余人马,让一名你信得过的副将偏将带着,南下去汝阳。

    本将军自会给你一封书信作为信物,遇到信阳府刘国能刘将军的守军时,你们听他的安排,接受安置便是。

    刘将军也是弃暗投明的将领,暂时由他接收你的投降,你应该能信任吧?只要你接受这个条件,本将军保证在沉抚台面前,保举你一个游击之职。剩下的,就要看你将来的立功表现了。”

    黄得功不想把一万多人都带在身边,一方面是不好控制,如果自己的军队里编入了比他目前兵力还多的新附军,万一哗变了怎么办,那伤害可比正面战场上面对一万多敌军还麻烦。

    二来么,黄得功身边的都是骑兵,袁时中留下,要统一行动反而会拖慢速度。

    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分而治之,让袁时中带着全部骑兵力量跟随,既可以控制,又好留个人质。

    而袁时中要防止自己被属下卖了,选出来带领剩余部队南下投刘国能的部将,肯定也要是绝对心腹。否则但凡有点差池,那选出来的部将带着部队重新投李自成或者袁宗第,那他袁时中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听到这个严厉的要求时,袁时中也是心中发苦。

    但他知道都是原先那些诈降的流贼头目把行情信用弄坏了,他要真心投降也只能接受这样的考验。

    好在黄得功选出的接收者是刘国能,这刘国能也是曾经当过贼将,应该容易互相理解一点。

    他也连忙摆低了姿态:“末将多谢黄将军举荐之恩。”

    然后他又表示,他的部队骑兵不多,最多也就近千人,可以全部跟随黄得功行动,剩下一万两千人,可以由他弟弟带去汝阳。

    黄得功见大功告成,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便在柘城县衙内简单摆了个酒,安抚袁时中,又让他尽快把鹿苑县那边的骑兵都调来。

    ……

    因为接收降军的关系,黄得功便没有立刻去商丘找袁宗第麻烦,就在柘城又多待了半个白天,准备第二天才启程。

    借着笼络人心套近乎的机会,他也趁机向袁时中了解了更多对方投降的深层原因、外加闯军在归德府一带的军情部署、包括让袁时中揣摩一下,袁宗第为何这时候还没有撤兵退往陈县、寻求跟闯军主力会合。

    这些问题,袁时中能解答的当然也都一一解答了。

    一开始的投降动机部分,他无非是再次强调了李自成在河南的残暴,更偏袒陕西人、却让河南人当炮灰,还抢劫本地百姓。

    他们河南本地人自然跟李自成有些过节,加上他也是曾经先投罗汝才,这就更不受待见了。

    酒到酣畅时,他还胆子大了一些,暗示黄得功前几天不该杀李际遇的,李际遇也是河南本地人,从贼不到三年,也是先投罗汝才,如今被排挤被当炮灰。

    如果黄得功当时有点耐心,说不定李际遇也能直接投降,但现在却是被黄得功偷陈县时偷袭直接杀了。

    对于这一点,黄得功当然不会后悔,就大大咧咧表示刀剑无眼,战场上奇袭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了安抚,他唯一能说的,只是如果袁时中表现好,后续会劝说沉抚台、考虑把官军已经招抚的那两三千李际遇部俘虏,也都划给袁时中带领。

    此外,袁时中提到的“部分河南本地流贼头目和李自成的矛盾”,黄得功也深入了解了一下,得知是河南本地头目对于李自成的乱杀乱抢怕颇为不满,觉得他们杀了太多本乡本土的乡亲。

    这个说法让黄得功稍稍有些意外,但也没觉得不妥。他对流贼的禀赋是了解的,又深入追问之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后世《明史》上,把袁时中写成“流贼中比较开明仁慈”的形象,不杀百姓不抢劫,这当然与事实不符,只是因为袁时中最后想重新投靠朝廷,而因此被李自成杀了,士大夫才把他写成好人。

    汉人士大夫在明亡之后,希望塑造“弃暗投明的农民军领袖都是好的,祸害汉人江山的农民军领袖才是最穷凶极恶”的光环,因此有滤镜加成,这不奇怪。

    但是问题都要两面看,真实世界是复杂的,无论是李自成张献忠还是袁时中,他们都有嗜杀的一面,也有慎杀的一面。

    只是古人这种慎杀,往往只是针对乡里乡亲,离故乡越远,这种顾忌就越少,也就越发不惮以残暴的手腕随意践踏人命。

    明末的文盲,很少有家国情怀,只有父老乡亲。

    哪怕是李自成,在米脂县城,除了杀仇人之外,就很少杀父老乡亲。

    但出了米脂县,当他缺粮的时候,就可以开始屠掠。

    出了延安府,就能屠两成。

    出了陕西省,甚至能屠一半。

    张献忠到了四川,那就更是可以不需要设置底线了。

    每一个流贼酋守,在不同地区的残暴程度下限,是非常灵活的。

    不能因为一个人在某一个特定地点的残暴程度,就给这个人简单定性。

    袁时中李际遇在河南确实屠得比李自成少得多,劫掠也少得多,这是铁的事实。

    但动机如何,后人就不知道了,可能他们本身就是河南人,这一点也会起到相当大的作用吧。

    具体到袁时中,他就信誓旦旦保证说,他在濮阳老家起兵时,就只杀官府仇人,不祸害乡亲。但那年大灾不断,杀了官府后不缴税了还是不够吃,那就得抢。

    要吃饭的嘛,

    天大地大什么伦理道德法律底限都没有生存本能大。

    马尔萨斯陷阱来的时候,本质就是这片土地养不活那么多人口了,非要死一半,没有谁对谁错,抽签隔一个枪毙一个的都有。

    大草原上自然法则,狼羊数量有增长衰退曲线,这还能有道德对错?

    袁时中只好南渡济水到归德府境内杀、掠,这样好歹不是杀自己原本同一个府县的乡亲了。

    以邻为壑嘛,杀起外地人来,手软程度顿时下降一个台阶。

    至于后世说李自成“闯王来了不纳粮”……拜托,那是历史上崇祯十六年三月之后,他已经拿下开封府,有了根据地意识后,才开始这么干的。

    在此之前,根本没有根据地意识(想有这种意识也站不稳,因为打不过官军),怎么可能有不残暴的。

    自古流贼都比坐贼残暴,这是铁律。

    坐贼需要根据地,对根据地,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能乱屠。没有根据地意识的,杀了都不是杀自己人,为什么不杀。

    黄得功大致摸清了袁时中之所以在本地没那么残暴、又看不惯李自成残暴的本质所在、矛盾核心后,对重用这些河南本地人流贼酋守,也又多了几分信心。

    而这些考量、对供词的转述,他当然也会让幕僚写进将来给沉抚台和刘国能的书信里,好让他们在接收人马时更多几分理解,降低磨合过程中擦枪走火的冲突风险。

    想明白这番道理后,看起来河南本地那些凡是之前先投罗汝才、以至于被李自成当炮灰使、同时对李自成屠杀他们老乡心存不满的那一小撮流贼将领,就都有分化瓦解的可能性了。

    这条信息非常重要,对于后续跟李自成的决战,也会有相当大的影响。利用好的话,哪怕拉不到更多人,至少能让李自成对内部的猜忌怀疑更加加深。

    更加不敢用河南人跟沉树人作战,惧怕局部的临阵倒戈。

    ……

    把相关情况彻底摸清后,黄得功试图在袁时中身上榨出来的最后一部分价值,就是闯军近期的军事部署情报了。

    袁时中毕竟刚来,肯定知道友军不少机密。

    黄得功问了一些周边要素后,就集中到一个关键点上:“袁游击,你说这袁宗第被闯贼派来归德府就粮,距离我军拿下陈县、进逼柘城,已经有两天了,

    李自成应该已经把沉抚台抵达陈县,需要袁宗第集中兵力去陈县参加决战的消息送到了,袁宗第为何还在商丘城下围城不动呢?莫非他想背叛李自成?”

    对这个问题,袁时中很想趁机表忠心详细回答,奈何他能力不济,也说不出太高深的大道理,只能是揣测地说:

    “这一点末将也不甚明了,不过末将在来归之前,曾经也接到闯贼信使送来的最后一份情报,其中说让我们在归德府的众将,都全力去助战攻打商丘。

    有情报说两个月前从怀庆、卫辉等地出逃的潞王、嗣福王、嗣赵王,可能都在商丘城内。要袁宗第设法杀了上述诸王,再给沉树人一个陷藩之罪。”

    黄得功闻言大惊:“什么?潞王福王赵王居然在商丘城内?我怎么不知道?朝廷都没听说的事儿,李自成怎么可能打探明白?”

    袁时中也无法解释:“这一点,末将就不清楚了,末将只能说出闯贼传达的事情,黄将军不信,那个闯贼信使还被末将绑了,一并送来了,黄将军可以亲自严刑拷问。”

    黄得功心念电转,已经闪过了好几个动机:不管福王潞王是否在商丘城内,自己原本就做好了打算,要拖住袁宗第。所以不管诸王在不在,都不影响自己的决策。

    如果在的话,那么解围商丘的功劳就更大了,还能让沉树人也免于获罪,一举多得。因此无论如何,商丘解围是去定了。

    查清真相的效果,无非是更加坚定自己的决策和决心。

    ——

    ps:今天两更,下午五点前会有第二更,所以第一更字数就不用太多了。

    自己也感觉这一章没怎么推进剧情,实在不好意思一天才四五千字就收手了。但一个新人物上一章结尾仓促强行出场,还是要倒叙一下前因后果。

    另外有些不解释不分析又不行,免得被李自成粉张献忠粉说我是黑农民军领袖。因为只要写到“某个农民军领袖不如李自成残暴”,哪怕是历史事实,就肯定会冒出那种言论。

    咱只好一碗水端平——我没说降朝廷的农民军领袖道德就比不降的高,我认为只是古代文盲离开家乡,残暴程度就会上升。

    你们也可以假设,如果袁时中去了陕西,会比李自成来河南时杀人更狠。但袁时中不是一辈子没能去成陕西么,所以这个假设没法验证了。